“總有一天,藝術會輪迴於開始的地方。就像我們經歷了劫難后的開始。”
畫室的某個角落中,你安靜地坐着。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在旁邊看了很久很久,扭曲的筆法,僵硬而曲折,像一首歌,有悲傷。
看了很久我不願意離開,同時你也注意到了我,我說你畫得真好,你說這是我第一幅畫還望指點指點。那麼彬彬有禮,從燈光打過去的黃色光線里,我看見了你的輪廓,和可以放射出光芒的眼神。我捕捉到了,然後我看到了你的眼睛,你的正面,側面,和背面。果然,你就是了。
果然,你就是了,你就是我為油畫所找的模特。我控制不住的情緒和控制不住的大腦,和控制不住的筆。你感覺出我異樣的眼神,誇張的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你笑什麼。我收斂了狂野的思緒。手舞足蹈說,沒什麼,只是覺得你很適合給我當模特。可以嗎?我問,你說,等我有時間吧。
那時你肯定不會明白藝術對於我是有多大的生命力和表現慾望,它就像是勾起了我靈魂深處最早的呼喚。從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見到了什麼是美。
晚上回到家,我反反覆復想起你的輪廓,精緻的臉,我擔心我生硬的筆法無法將你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我擔心你是完美地無法再完美了,我擔心你是我一生的傑作,我擔心你不願意給我當模特。我還沒有全新地認識到,我所熱愛的到底是藝術,還是你。
後來我懂了,那就是一見鍾情。
結果你終於出現在我的畫卷里,一筆一筆我細細地描繪,我生怕哪一筆沒畫好就成為我一生的遺憾。那一年,我才16歲。那一年,我什麼都不懂,我沒經歷過愛情,我只知道每天能夠看見你就是我最大的快樂。
你並不是那麼勤快,每天來得也比較晚,我總是熱情地隨着你的到來擁上去,有時候我看你看久了會臉紅,所以我會忍不住將眼睛往旁邊一瞥。起初你並不怎麼說話,因為看見我認真地畫著,看見我在追求藝術的道路上的執著你並不是想打擾那份寧靜。有時候你坐累了就只是出去抽根煙,然後回來讓我繼續畫。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想着你,就算你在我面前,我還是不停地想你。
有一天晚上大家都畫完早早走了,我也準備鎖門,你叫住了我說問我要不要畫你,我想這麼晚了,可是我還是沒有拒絕,既然你這麼熱情我就應該畫你,燈光是白熾燈,本來想給你打上黃色的暖光的,你說你不要燈光,刺眼。你說可以這幅畫畫完送給你嗎,你想掛在家裡,我說當然可以了,只是讓我把它拍下來留個紀念。那晚你聊起了你的心事。你說不想回家了,每天回到家都是自己一個人,除了抽煙喝酒找朋友打打牌就沒什麼事做,你說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你還說羨慕我畫得這麼好。那晚我感覺你話特別多,好像永遠說不完一樣。我也笑着應答,打破這尷尬的氣氛。已經很晚了高三的學生都放學了,打了下課鈴聲我說我們走吧,不然一會兒就沒有人了,然後你就答應了,關了門拿着手機給我照亮,前面還要走很長一段黑色的長廊,我靠着你,因為我怕。或許從那時你就知道了我膽子很小,你也盡量靠近我,讓我感覺到不那麼黑了。我們下了樓梯,我走前,你走後。你說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呢!我頓時就笑了,我說我叫藝夢。你笑說難怪這麼會畫畫呢,名字都帶藝的,你說以後你也取這麼好聽的名字。我說你是男孩子啊,你笑着說男孩子取女孩子的名字會長得很帥的哦。其實下句我很想說你本來就很帥,可是我沒有說出口。不一會兒我就到家了,第一次有男孩子送我回家,我忍不住一直笑着,感覺很快樂很快樂。我說拜拜,你也就道別走了。
“期盼着明天早點到來,期盼着去畫室再次見到你。”那天我這樣寫道。
果然我又見到你了,在我的意料之中,你還是在角落裡畫畫,只是換了一個角落了。我問為什麼你不和他們一起畫畫,總喜歡單獨在角落裡畫畫。你說,我學你呢!我就笑了起來。我還在不走,在你旁邊,索性坐了下來。我看着你一筆一畫地臨摹梵高的向日葵。我問你學畫多久了,你說這是我第二幅畫。我看着你,然後一直看着。想,難道遇上了天才?梵高的向日葵你模仿地一點不像,老師罵你眼高手低,而我看着就覺得很好,比梵高畫得更好。我知道的,只有我的內心才知道,你是一個天才,也是一個孤獨的人。
你總是很喜歡說,總有一天,藝術會輪迴於開始的地方。我問你想讀哪所大學,你說列賓美術學院。然後我就驚愕了,你居然知道列賓?!你只是一個剛剛到這裡不到一周的初學者。我問你為什麼要去列賓,你說因為那裡曾經是媽媽最想去的地方。後來我才得知你媽媽剛剛去世不久,所以你是為了實現她的夢想才來學畫畫的,其實你真實深愛的是音樂。你愛的交響樂團,你愛的從指揮棒劃出的人生,你愛的是沉醉在音樂的浪花中。是不是可以這麼說,你早就知道了音樂和美術就是兩個孿生兄妹?
悄悄地,我學起了音樂,從五線譜到鋼琴,到古箏,到小提琴,到指揮。然而我沒有放棄的就是和你一起去列賓,我也學俄語,也學畫畫,老師反覆誇獎你說比我都畫得好,漸漸地我發現老師不重視我了,反而重視的是你。我每天晚上都有寫日記的習慣,記下看見你的每一個眼神,記下你的每一個動作,然後最不能忘記的最後一句我愛你。冬天的早晨,我坐第一排,開着門縫,後面的同學都讓我關門,我故意說關不了了。其實就是為了看看你,我知道你住哪裡,我看看你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開燈,關燈了你應該就出門了。我都一一記錄了下來,我想着等哪天我長大了,我就告訴你我愛你很久很久了。
那幅油畫一直沒有停筆,我每天都看着它,覺得哪裡不對就改一下。我發現你畫技越來越嫻熟,也要求你給我畫幅,可你不依。你說給我畫我多難坐呢!我看見的是你給那些漂亮女孩子畫的一幅又一幅油畫,我一直告訴自己這只是你的練習稿。後來我才明白過來我吃醋了。那時我就愛你到無法自拔。
你給我講音樂與美術之間的牽扯,我看見你心中聖神的光芒。我用心祈禱但願你能完成了媽媽的夢想之後就成為全球頂尖的音樂家。可是世事難料。
很早以前我就說過,我遇到了一個天才,那個天才就是你。你用你的成績證明了你是一個天才。當收到列賓的錄取通知書後,我看見了一滴晶瑩的淚,滴在了我的心裡。這此生都無法抹去了,你是開心?還是失落?我沒有去考列賓,那個我遙遠的夢想我就讓它一直沉澱下去吧,因為沒有勇氣,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你才是畫得最好的,你才是最有資格去迎娶這個為你而設計的考試。我所有單招的學校都沒考上,最後只有依靠連考的分數就上本省的學校了。突然有一天媽媽來電話說我被中央音樂學院錄取了。先是一怔,然後我想,或許我也是天才。靠着自學,還記得我用多餘的兩百塊錢報考這個音樂學院純粹為了實現你的夢想,至少要去考試,結果我就被錄取了。我不知道我是該哭,還是該笑?這曾經是你最執著的夢想啊!我去了。列賓曾是我最執著的夢想啊!你去了。就此我們天各一方。
走的時候我喝了很多酒,你也喝了很多。你告訴我,你愛我,你愛我好久了。你為我寫了一本日記好長好長。我也告訴你,我愛你,我愛你三年。我也為你寫了本日記好長好長。然後我們就笑了,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我們說好等上了大學我教你音樂,你教我美術。我們一定要保持聯絡。等畢業了我們就考研究生,你考我學校的,我考你學校的。等我們追求完自己的夢想,我們那時就才在一起。
四年過了,我如期到了當年的洋槐樹下等你,從清晨等到黃昏。可始終不見你的身影。看着手機里當年畫你的油畫,想着你是把它掛着牆壁上的還是扔了。四年,我堅持了我的夢想。我仍然在學習畫畫,如願考上了列賓的研究生。我去了我夢想的地方,夢想的藝術聖殿。可是我找不到你,那麼大的校園,我無法找到你。後來才聽當年的美術老師打電話過來說你的飛機迫降墜毀,你也隨着飛機的降落聲遠去了。我獃滯了眼神,我最執著的等待換取的只是一聲不吭的離開,從此你就真的在我的世界里不見了蹤影。我沒有哭,因為我努力也記不起你的模樣,我慢慢地在校園裡走來走去。後來我去了梭羅曾去過的瓦爾登湖畔,我想起了你的背影,在湖畔中央我看見了你,我大聲呼喊朝着你的方向走去。慢慢地我看見了你的笑容很美,你的聲音很甜,和你帶領的交響樂隊。我閉上眼睛,我知道馬上我就能與你相遇,你肯定還在等着我,就像我從清晨等你到黃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