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一聲巨響,碎石雨夾雜在飛揚的塵土中紛紛下落。他好奇地望着天空,趕緊就近躲在一棵樹下,山坡上一塊巨石,跌跌撞撞帶着一種詭異的聲音直奔而來,他驚慌地轉過樹后,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那該死的石頭撞在樹榦上一頓,壓住了他的大腿。血、血……
月光透過窗灑在床上,殷花翻過身來拍了拍身邊的丈夫。二拐子咋啦?二拐子猛地一驚,不由自主地彈開胸膛上的手,長長吐出一口氣。他掀開被子,摸了一把冷汗,隨即下床拿起床邊的外衣披在身上,沒有說話一瘸一拐地推開房門,徑直出去了。
那山那樹那片田野,在月光之下顯得格外的寧靜,似乎也格外的陰森可怖。二拐子坐在屋前的石磨凳上,點燃了裹好的旱煙,煙霧升起,他撫摸着自己傷殘的腿,想起了剛才的噩夢。二十年前,自己才十二歲,那時多麼想通過學業改變自身命運,從而走出貧瘠封閉的山村,去見識外面海闊天空的世界。然而,這一切就因為村裡“百日戰役”的一聲炮響,一塊巨石砸傷了自己的腿,也砸傷了自己的人生。二拐子吧唧吧唧拚命地抽上幾口,忽明忽暗的煙火就像當時看不到的希望。父親死得早,是母親、是母親的不屈不撓不離不棄的扶持,是母親的肩挑背磨風裡來雨里去拯救了自己,讓自己重新站立了起來。六年啊!六年是多麼漫長的過程。二拐子取下叼在嘴上的煙桿,不知是煙熏了眼,還是想起一天比一天蒼老卧病在床的母親,此時眼裡有淚水溢出。他狠狠地在石頭上磕了磕煙鍋,搖了搖頭咬緊牙關閉上眼睛。又禁不住地回想這十幾年來,跟着師父走鄉串戶做篾活的情形,崎嶇的山路不知道磨破了多少雙腳上的千層底,手上有多少篾刀留下的傷口。這不算什麼。沒有什麼比昨天夜裡回家,偶然從池塘邊路過,聽到洗衣服的婆姨們七嘴八舌的議論,更讓人心如刀絞。他站起身來,背着手向不遠處的草樹(稻草繞樹榦圍成的堆)走去,身後的黑影被月光拉得老長老長。他停住腳,死死盯着草樹,感覺背心涼颼颼的。突然他划燃一根火柴朝草樹扔去。滾滾的濃煙,熊熊的火光,噼噼啪啪的響聲。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子俊俏溫柔的臉龐,看到了妻子勤勞收割的身影,也似乎看到了妻子脫得精光的身子和宴黑子糾纏在一起。他的臉開始扭曲,身子不停顫抖。他不相信是真的。不相信妻子會背叛往自己身上潑髒水,讓自己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做人;寧願相信是別人是在嚼舌根,是嫉妒是在惡意的玷污。然而無風不起浪啊!他不敢細想,更不願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打拚起來的家庭從此崩潰。他一個勁兒地告誡自己:要忍一定要忍。但他需要發泄,他只想燒掉這莫名其妙的恥辱。
入秋的清晨,薄霧瀰漫,林子里唧唧喳喳的鳥叫是村裡人聽慣了的小調。殷花給丈夫倒好洗臉水,給婆婆端去了稀飯,早早地背着背簍去了莊稼地。她幾乎不照鏡子,很隨意的裝束也掩飾不了她與生俱來的姣好,不管寒來暑往她總是起早貪黑,為婆婆盡孝,為丈夫盡心,為家庭盡責,就好像一隻永不停歇的小蜜蜂在田間地頭無前屋后辛勤地飛舞。也許是苦水裡泡的大孩子更懂得感恩和滿足吧!她沒有怨恨自己嫁了一個瘸子丈夫,就一門心思只想奔一個殷實和諧。尤其結婚五年來,自己終於有了身孕。她總是背地裡撫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笑着自言自語:一切都會好的。她似乎在漆黑的夜裡看到了一束光亮也看到了未來生活的甜蜜。殷花背着一背玉米棒子,感覺有些吃力,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濕漉漉的頭髮有水珠滴落,分不清是露水還是汗水;原本動人的臉一片紅暈更加生動,看上去像帶雨的桃花。這樣的情形不留神就會勾起男人的浮想和佔有的罪惡。她路過草樹邊看到滿地黑色的灰燼,免不了有些怒氣:是哪個殺千刀的燒了我家的草樹?
是哪個殺千刀的燒了我們家的草樹?二拐子你咋還沒起來,快起來去看看吧!殷花掀開被子,拽着二拐子的膀子使勁兒往外拖。二拐子掙脫殷花的手,恨恨地瞄了殷花一眼,翻過身去不理不睬。這是自己知冷知熱的妻子嗎?他不想看到這齷齪的女人。
我東家討西家要好不容易才堆積的草料,咋就這樣被燒了呢?入冬后老黃牛吃什麼,你得出去問問啊!
是我燒的。二拐子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拉過被子死死地蒙住自己的頭。
是你燒的,二拐子你癲了,你幹嘛要燒掉自己的草樹?自從十八歲嫁過來以後,二拐子是稱職的丈夫,甚至有時候就像父親一樣對自己體貼入微關懷備至。今天二拐子從未有過的異常舉動。着實叫殷花心裡咯噔一下,打了一個冷驚。難道……難道他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殷花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試探出一個究竟。二拐子你起來,你起來,再不起來我潑水了。二拐子仍舊一動不動,殷花鑽進伙房舀起一瓢水,拉開被子真就向二拐子潑去。
二拐子猛地一驚,騰地一下拋開被子,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瞪了殷花一眼,隨即鑽進了床底。
二拐子,二拐子在家嗎?屋外遠遠地傳來黑子哥的叫聲。
二拐子,你快出來吧!黑子哥給媽看病來了。殷花慌了神立即趴在地上叫喊。
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二拐子在床底嚷嚷。
拐子,殷花。黑子哥來了,幹嘛還不出來燒茶,一大清早的吵什麼呢?殷花趕緊出屋攙扶着顫顫巍巍的母親,向堂屋的四方桌走去。媽,您咋就起來了呢?咋不多睡會兒。
哎!我咋睡得着嘛。
龜兒子你還敢來!二拐子從床底爬出來,顧不上拍打頭上和身上的灰塵,取下掛在牆上的那把篾刀,一步一擺地低着頭走出堂屋的大門,和黑子哥皮頭一撞。“二拐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二拐子沒有招呼,蹲在屋前那彎彎的磨刀石旁,澆上一把水。心頭的恨就像磨刀石上來來去去的篾刀越磨越鋒利,陽光穿過樹梢照在發白的刀刃上,閃出一道不可言狀的寒光。
王乾娘,今天的氣色咋還比昨天還差?我瞧瞧,我瞧瞧。黑子哥放下跨在肩上的藥箱,偷偷瞄了一眼殷花,坐下來,一手搭在王乾娘的手腕上。今天二拐子咋啦?黑起一張臉,是哪個借了他的穀子還了一袋谷糠。
沒啥子,沒啥子,兩口子拌了幾句嘴,沒多大的事。前日里西村的大姨娘要一個米篩和一個簸箕 ,他是想忙完了好出遠門接活。二拐子你進來,媽叫你呢。隨即轉頭對殷花說:你去抓些花生,倒些藥酒來,今難得有空,讓他們哥兩好好擺擺龍門陣。王乾娘心裡敞亮着,自家的孩子是什麼樣的德性。她相信二拐子是堅強是仁慈的,就算遭受再大的打擊,有再大的憋屈,他也不會幹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王乾娘,你的身子太虛弱,要注意多休息,我給你帶來了三副養氣補血的中藥,補補身子,這葯見效快就是貴了點。沒關係,我鎮上的娘舅要兩個絲篾背簍,縣裡的姨公要兩床水竹涼席。這不,都出在二拐子的手上,你們也免得付藥費。
宴黑子你這雜種臉黑心更黑!老子還沒找你算賬,你又來欺詐老子。三副中藥換我兩床水竹涼席和兩個絲篾背簍,你知道這幾件東西要花多少時間嗎?少則也要半個月啊!二拐子盤算着,急吼吼地走進堂屋,啪地一聲把篾刀拍在四方桌上。
二黑子你幹啥。宴黑子忽地一下站了起來,兩眼圓睜,轉念之間臉漲紅到耳根,就像賊遇上了警察一樣。
嘿!你格老子的也還是怕死嘛,要不是你今天假仁假義是為老娘送葯來的,老子真就宰了你。二拐子嘀咕着,看見宴黑子驚慌失措的樣子,心裡好受了一些。他端起殷花到來的藥酒,一仰脖子喝去了一半,剝開花生就往嘴裡甩,自顧咀嚼起來,根本沒把黑子哥放在眼裡。擺出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儼然在告訴宴黑子:老子有能力有決心捍衛自己的尊嚴。
黑子你坐,你坐噻。王乾娘一邊拉黑子哥的衣角,一邊責備二拐子。二拐子你別犯傻,都三十幾歲的人了,咋還不懂禮數呢?
殷花見勢有些唐突趕緊拿了篾刀進了伙房。宴黑子看看王乾娘,又看看對面的二拐子才順勢軟下身子。做賊心虛的話一點也不假,昔日里開村民會時,宴黑子的趾高氣揚,指手畫腳的態度不見了;講起話來頭頭是道,唾沫星子就會淹死人的神情也不見了。宴黑子端起酒杯,許是手失了分寸,酒杯還沒碰到嘴邊就往上立,酒灑了一地。好不容易喝上一口,才借酒還魂。二拐子咱哥兩誰跟誰呢,從小穿開襠褲就在一起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老人們都說黃金有價葯無價,你覺得你不合算,今天的三服藥就當我是孝敬王乾娘的吧!
團方四鄰哪個不曉得你,出了名的黑心,抓藥要狠錢心都不抖一下,要不,你家有那麼富裕。三年前吧!對,是三年前;你這狗娘養的,剛剛當上村長,為計劃生育,掀人家的房頂,牽走人家的耕牛,還活生生地逼得張家媳婦跳了堰塘,搞得人家妻死家散,要不是背後有靠山,你龜兒子還在牢里呢!今兒又算計到老子的頭上,你格老子的早晚會遭到報應。二拐子心裡數落着黑子哥的短,自顧喝酒。
拐子兄弟!我有個事還要求你呢!
拐子啊。別老蹦着個臉啊,黑子好心好意為媽送葯來的,你就不能好好說會兒話嗎?
殷花再拿點酒來。說著二拐子拿怪異的目光盯在宴黑子的身上:你說。
再過一段時間,村裡不是要換屆選舉了嘛,你十里八村做手藝活,有求必應,人緣廣。只要你幫我拉來三五幾百張選票,讓我連任村長,涼席和背簍的工錢我會加倍給你,以後更少不了你的好處。宴黑子呷了一口酒,眼睛眯成一條縫。
拐子啊,你多幫幫你的黑子哥吧!有他的就有你的。黑子啊!你多坐會兒,王乾娘坐不住了。
王乾娘你去養着,我也不耽擱了;徐家壩有個病人我得趕緊去看看。黑子哥提起藥箱,拍拍身子。二拐子以後我再來陪你喝酒,我說的事兒,你千萬記在心上了哈,我指望着你呢!
龜兒子盡想美事,想收買我。二拐子端起藥酒罐,恨恨地悶了一口,看着黑子哥的背影,臉色臭得一塌糊塗。他站起身來,一搖一晃地,本來就瘸,酒勁一上來更是站不穩。他控制不了了,猛地推開王乾娘的房門。媽,你是不是有事兒瞞着我;我是不是沒有了生育能力。
拐子啊!你聽誰說的?
別管是誰說的,你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媽,你說、你說啊!
瞞不住了, 擔心的事兒終於發生了。王乾娘靠在床上,爬滿皺紋的臉糾在一起,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兒啊!你幹嘛要弄清楚這事兒呢!
我要知道殷花肚子里的娃兒是誰的。
殷花衝進門,撲騰地跪在地上,一把抱着二拐子的腿。都是我不好,二拐子,都是我不好。你打我罵我吧!
二拐子狠狠地推到殷花,衝進伙房,找到那把篾刀,在堂屋裡一陣亂砍,屋裡的織好撮箕,籮筐,炕籠被砍得東倒西歪支離破碎。二拐子恨啊!一刀刀就好似砍在自己的身上。
砍吧!你就砍吧!最好把我也砍了,你落得清靜。王乾娘扶在門框邊。
殷花追出去,死死抱住二拐子一陣嚎啕。別砍了,二拐子你別砍了,要砍你就砍我吧!是我不要臉,是我偷人。你砍了我吧!二拐子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呀!端午那天,媽突然暈倒在地上。我害怕極了,就急忙去找黑子哥來幫媽看病,不管我怎麼乞求,他就是不來,他非得要我答應和他……二拐子,你又經常不在家,媽如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該怎辦。你和媽相依為命幾十年,二拐子你告訴我啊!我該怎麼辦啊。
哐啷一聲,二拐子手中的篾刀掉在了地上。我……我們……去打……打掉這……孽種吧。
不,不。媽!這也是一條生命啊!殷花回過可憐兮兮地望着王乾娘,淚人兒似的。
兒啊,我知道你難受,心裡有多憋屈。你就依了殷花吧,我老了,死了,還有你為我送終。到時候你老了,生病了;誰為你跑前跑后啊!
二拐子醉了,碎了;癱軟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老百姓想要的日子其實很簡單,沒有多大的奢求,不摻雜名利。只想圖一個和和睦睦,平平安安的家。累了,有人端個茶遞個水;苦了,有人說個體己話;病了,有人安慰有人守候。人在外面有人惦記,人在家有人想着。二拐子醒來已是晚上了,抱着殷花撕心裂腑哭了一場,他恨,是自己的無能,沒保護好殷花讓她遭受羞辱;是自己的無能,不能讓殷花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母親獲得快樂。他要忘掉痛忘掉恨,他只想好好地平平靜靜地活着,為母親,為妻子,為還沒出生的孩子。他相信還有時間可以從頭來過;對,有時間。時間是最公正的,不管是貧窮還是富貴,誰都一秒一秒地得到又一秒一秒地失去。它不因你有多快樂,或是你有多悲傷而停止。總是無休止地流淌着,在這片天地之間;流過黃昏是黑夜,流過黑夜是黎明。至於自己把不把握得住,是自己的事兒。二拐子不想浪費時間,也不打算再出遠門了。每天比日出還早,比日落還晚,就這樣編織着涼席、筲箕,簸箕等等一些農村用品。累了,就坐在磨石凳上,看着殷花挺着肚子忙來忙去的身影,看着母親一天比一天精神,美美地抽袋旱煙;有時候,也望着山坡上的稻草人兒發獃,那不正是自己嗎?沒心沒肺地伸出兩隻手守候着別人的土地,不管月升日落,挺過風霜,還是挨過驟雨,最後自己什麼也沒得到。二拐子儘力藏住這份悵然所失的感覺,每每鄉里鄉親領走所需的東西時,自己湊上前去,微笑着耳語幾句,才找回一些自信。到了小鎮趕場的日子,二拐子要麼提着、要麼背着自己織好的東西去賣掉,然後買回一斤兩斤肉,讓家人補補;今天他買回了八九隻小雞,想着雞可以下蛋時,殷花也快生了。“二拐子,你買回的雞,是下野雞蛋還是家雞蛋?”二拐子沒去理會這樣惡毒的玩笑。若是遇到熟人或是可靠的人,總是滿臉的笑,湊上前去耳語幾句,哪怕有時候這種笑很尷尬。
村辦學校的高音喇叭唱起了久違的歌,歌聲響徹山村。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山也還是那座山,梁也還是那道梁,燕子是燕子,崗是崗,爹是爹來娘是娘……二拐子披着發黃的衣服,翹着煙桿,豎起耳朵聽着音樂,緊緊地捏着黑子哥前些日子多給的工錢,在路上搖擺着,向山下的學校走去。
學校的操場不大。二拐子趕到時,早已聚集了很多的人,宴黑子在台上,對着話筒官腔官調的發言,幾乎被下面的嘈雜聲淹沒掉。凈整些沒用的,不就選一個伸手要錢的主,選誰不都一樣。有人在台下牢騷。一人起鬨,更多的人附和。是啊,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山也還是那座山,梁也還是那道梁。”誰也沒改變什麼,誰也沒給誰帶來一丁點好處。大家聚在一起不就圖個熱鬧,要不是村頭三番五次地鼓動,還不如在家裡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來的實際。但有的人不這樣想,不停地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對着村民遊說;二拐子就是其中的一個。臉上堆着笑,語氣謙和。好像在完成黨交給勞苦大眾的,一項偉大的地下工作。就這樣大把大把的選票集中在少數人的手裡,然後一張張畫上一個圈,有模有樣地丟進紅色的選舉箱里,等候最後的公證公布。投完票,二拐子蹲在教室的牆角自顧抽起旱煙,其它的對他來說不重要,他要的是最後的結果。台上官事官辦的念票計票和台下的人東溜一個西溜一個的情形相比,幾乎是一種諷刺;當宣布王厚才當選新一屆的村長時,台下的人已寥寥無幾了。二拐子站起身來,看着宴黑子焉成一團的樣子;笑了,馬上又把這種笑藏了起來。二拐子背着手,拿着煙袋,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時念叨着:龜兒子,看你神氣,現在和老子一樣了,拿什麼在別人頭上去神氣,格老子的,這就是你宴黑子平日里作惡的報應。
打選舉之後,宴黑子再也沒來過二拐子的家,二拐子也落得個安寧。過了年轉眼已是清明。好幾天來,二拐子眼鏡皮老跳,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說不出道不明。該去看看父親了。二拐子提着竹籃走在前面,殷花挺着肚子在後面攙扶着母親,走了一坡又上一坡才來到父親的墳前;二拐子從籃子里拿出鐮刀,割去了墳頭的雜草,然後掛上紙錢串兒,擺上供品,點燃三根檀香、一對白火燭,跪在地上燒了一些紙錢。雖然對父親的記憶很模糊,每到清明時節,這樣祭拜二拐子從未有忘記過。他畢恭畢敬地朝着石頭壘起的墳叩了三個響頭,起身點燃了一串鞭炮。噼噼啪啪的響聲,算是對父親的牽念和述說。其實這樣的儀式幫助不了什麼,但至少可以證明血脈還在延續,是對賦予自己生命的一種敬畏。對活着的人一種安慰;如果父親真有在天之靈的話,只祈求能得庇護,讓一家人健健康康的生活,尤其是母親可以長壽;更希望得到保佑,讓殷花平安的生產,肚子里的孩子平安的降臨。二拐子心裡不着邊際的想着,又害怕母親睹物思人,傷心起來,畢竟母親守寡多年,身邊缺了體己的人,心中必然裝了許多委屈。二拐子立馬抬起頭用目光示意殷花。殷花點點頭,很費力跪身子拜了拜,撐起身子,牽着母親向山下走去。
下山的小路有些陡峭難行。殷花小心翼翼地護着母親,許是忘了自己的安危,一個不留神腳踩在路邊的鬆土上,腳下不崴。糟了。殷花下意識地鬆開抓住母親的手,整個身子倒了下去,順着山坡打了幾個滾兒,直到十幾米開外的莊稼地才停了下來。“殷花,殷花你咋啦!”情急之下,二拐子丟下手上的竹籃,甩掉披在身上的衣服,連蹦帶跳地追下去。殷花躺在那裡沒有動彈,像似暈闕了。慌亂中,二拐子想起了師父說的急救辦法,他一手用勁掐住人中,一手掐住用勁右手虎口。口中不停竭斯底里的呼喊。殷花你別嚇我啊!你醒醒,你醒醒啊!
王乾娘一陣哆嗦,回過神來,扯開嗓子大喊:不得了啦!快來救命啊!快來救命啊!
殷花醒了,真的醒了。她努力地睜開眼睛,突然臉開始變形,淚花在眼眶裡打轉,說不出半句話來。殷花,殷花你哪裡不舒服,你告訴我,你快告訴我。二拐子渾身戰慄,流着眼淚,手不停在殷花的身上亂摸,當手停在殷花挺起的大肚子上,心裡的那種害怕,誰也無法體會。
痛,好痛。殷花臉色卡白,艱難地伸出手,指指自己的右腳。
二拐子一摸,手上沾滿鮮血。肚裡的娃兒?這該怎麼辦!這該怎麼辦呢?
王乾娘的叫聲驚動附近山坡上的一家人戶。蔣大叔,求您了,殷花摔了。造孽啊!您快下來幫幫忙吧!
蔣大叔三步並着兩步,一看。二拐子,你先走,這裡交給我,你趕快去柏樹灣請宴黑子。
二拐子瞧着蔣大叔,心裡升起一股熱量,偷偷擦去眼角的淚水,鬆了一口氣;要去請宴黑子,心頭又微微一愣,還是硬着頭皮下去了。崎嶇不平的下坡山路,對於腳上殘疾的人來說,有多麼的艱難。二拐子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下來的,而且是那麼的快。一路上的恐懼,一路上的自責和擔心,一路上的祈禱,二拐子百味雜陳。母親,妻子,娃兒;一個都不能少一個都不能缺,她們都是生活上前行的動力,情感上的依靠,家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上天啊!我沒什麼奢望啊!只想要一個圓滿的家;如果殷花前世有什麼罪孽,你要懲罰她的話,你就把所有的災難降臨在我的頭上!我是男人,你不能隨隨便便欺負一個女子。二拐子甚至在心裡開始詛咒上天的不公道,為什麼要把這麼多活生生的不幸和苦難,放在自己和家人身上,讓人體無完膚痛不欲生。二拐子走進柏樹灣宴黑子家的大院,鄰居告訴他,宴黑子出了椿樹坪。他二話沒說,轉頭就走,咽下一口口水,咬住嘴唇,急急忙忙搖擺在去椿樹坪的路上。
椿樹坪的路口上,宴黑子正和一個人有說有笑地擺着龍門陣。二拐子急吼吼趕上前去。黑子哥,黑子哥;出事了,出大事了,你快去救救我家櫻花吧!他從山上摔下來了,傷得好重……
還沒等二拐子說完。你龜兒子的,壞了我的好事,我沒找你算賬,還好意思厚着臉皮來求我。
快去看看吧!黑子哥;救人如救火啊!那人看明二拐子的焦急,打上了圓場。
我才沒興趣,去理他家那些鳥事。
都是我的錯,黑子哥;求求你,快去看看吧!不然會出人命的。二拐子軟下身份,抓住宴黑子的藥箱帶開始央求。
放手,現在來求我,遲了。宴黑子分開二黑子的手,轉身要走。
二拐子顧不上那麼多了,只要能救回殷花,臉上那塊尊嚴算不得什麼。是我不對,是我該死,但一碼歸一碼,你對殷花做下的事,你心裡清楚。看在殷花往日的情分上,你救救她!救救孩子吧!
宴黑子一愣,又一轉念。二拐子你龜兒子,少往老子頭上扣屎盆子,就是你家的人真就死了,老子也絕不會踏進半步。
絕情啊!真是絕情。有什麼恨這般根深蒂固不可化解,竟然人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迷失了道德和良心。二拐子看着宴黑子離去的背影,已是萬念俱灰,腳抖個不停已不聽使喚了,彷彿天在旋地在轉,自己快要倒下似的。他累了,累得快不行了,特別是心裡的疙瘩越拉越緊,越緊越禁不住要拉,他好想留一會功夫讓自己坐下來,抽袋旱煙,給自己一個喘息機會。但可憐的殷花還等着我呢!我不能憋氣,我不可以停下,得往鎮上的醫院送啊!二拐子暗暗地想着。立即轉身又風風火火地往回趕。
蔣大叔叫兒子和兩個侄子,拿來涼椅,繩子,兩根毛竹桿,綁成一架滑竿。王乾娘撿起二拐子丟下的衣服,自己也脫下一件,蓋在殷花的身上,才抬得抬扶得扶,一步一步小心謹慎地向下走。
當二拐子上氣接不了下氣趕回家,殷花已躺在床上了。殷花咋樣了,殷花咋樣了,宴黑子來不了了,得往鎮上的醫院送啊!
拐子兄弟別急,別急;殷花看上去好多了。這裡離鎮上的醫院十好里路,天也快黑了,不如去鎮里請一個醫生來瞧瞧。
二拐子已是六神無主了,聽蔣大叔這麼一說,掉頭就向外跑。
拐子哥,還是我去吧,我表舅是醫生,再說我的腿腳靈便。蔣大叔的兒子拉住二拐子,說著拔腿就往外跑。
這可幫了二拐子一個大忙,二拐子有說不出的感激。是啊!人需要幫助別人,也需要別人幫助。幫助別人時,收到快樂;被別人幫助時,心存感激。二拐子進屋見殷花睡得很沉,沒有去煩醒她。去伙房偷偷地灌了一口藥酒,獲取一些新的能量,才回到堂屋招呼蔣大叔和他侄子坐下喝口茶;蔣大叔也很知意,怕醫生來了有什麼應急所需,也沒有推脫。二拐子說了幾句客套話,沒有落座,便去外面雞圈裡,抓出一隻大公雞殺了。他想做人不能太寒酸,得拿出家裡最好的東西,準備一頓比較豐盛的晚飯,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對鄉里鄉親的感恩和敬意。蔣大叔覺得獨坐也沒啥意思,去了伙房一邊幫忙添柴遞火,一邊拿話寬慰王乾娘拉起龍門陣。蔣家兄弟也幫着忙進忙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兒。
好不容易等到外面的狗叫,大伙兒才出得門去把醫生迎了進來。
表姐夫你也在啊!謝醫生接過王乾娘遞來的一盆熱水,洗好手,擦去臉上的汗水。
有勞謝表舅多會心了;您休息會兒,先透口氣。
不啦! 快,快帶我看看病人。
屋子裡的電燈,就像一朵開放的南瓜花,光照朦朦朧朧的。謝醫生打開來藥箱,拿出體溫計,甩了甩,讓殷花放進自己的腋窩。耐心細緻地詢問殷花哪些地方不舒服,讓殷花動動胳膊和動動腿兒,以便觀察殷花的表情。謝醫生點點頭,又拿出聽診器,在殷花的大肚子上反反覆復地診聽。隨後拿過體溫計,掏出自備的電筒看了看,微笑着。不知是那尊菩薩在保佑,真是謝天謝地,母子沒有大的問題,右腳一條划傷了一道口子,右腳踝脫臼。止血,消毒,包紮;謝醫生熟練而得當,生怕病人多一絲疼痛。對了,兄弟你去護着病人,很疼的,我要還原腳踝,小嫂子,你要撐住啊!一下子就好了。說話間一推一揉。
殷花疼痛難忍,一口咬在二拐子的手臂上,留下一排牙印。
好了,好了。對了,兄弟,有時間最好帶小嫂子到鎮上的醫院檢查檢查,孕婦不可掉以輕心啊!我出去開點葯,先讓小嫂子服用。
咬痛了沒得?
二拐子坐在床邊,握着殷花的手,默默地看着殷花,一個勁兒地搖頭。
不痛,咋流眼睛水了呢?看你一個大老爺們,就這點出息。二拐子,我知道你心痛;有你在,我沒事的,放心吧!我小你八九歲,你還沒走,我咋捨得離開呢!別像一個沒斷奶的娃兒,老守着我,去陪陪客人,去吧!
是嬌,是柔;是一股暖流,是鏗鏘有力的誓言,更是對未來日子的一種美好期許和嚮往。
謝醫生的一席話,讓大家心中的淤塞都被疏通,堂屋的四方桌邊的每一張臉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吃完飯,喝了一回茶,謝醫生要走。二拐子提着一隻大公雞,拿出雙倍的出診費;他想只要殷花沒事,一切都是值得的。謝醫生謝絕了留宿,接過錢,搖搖頭。兄弟,你的錢我不能多要。醫者父母心;我們只會在病人傷口上動手腳,絕不會在病人家屬身上動手腳;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們的感激不可以亂了我行內的規矩。規矩,現在還有幾個人在維護和堅守着規矩。宴黑子和謝醫生相比,簡直一個是田裡的青蛙,一個是稻穗上的蝗蟲。是的,醫者父母心。也只有像謝醫生這樣的人配說這樣的話。二拐子和蔣家兄弟點燃四條火把,送了一程又一程,鄉里人無以為報,希望亮堂堂的火把,可以照亮謝醫生回家的山路,讓他走得更加輕鬆,實在。
第二天,早早就有人敲門。七姑八婆,三大姨四舅媽,聽說殷花摔傷了。個個你送一斤白糖,我送十個雞蛋,他送三把麵條。就像去除了身邊的苦痛,就是一場難得一遇的大豐收。值得慶祝,值得鼓舞。
一段日子以來。二拐子一面盡心儘力呵護着殷花,一面忙碌着家裡的瑣事。低頭,抬頭之間已是穀雨,該是田裡快插秧的季節,得趁季節搶出秧田,以免日後不下雨,誤了時機。二拐子想着讓殷花去鎮里醫院生產,今年的田裡的農活自己學着干,不再請人,多攢下一些錢,總是寬裕些。他牽出老黃牛,套上犁鏵,捲起褲管,也顧不得裸露自己的缺陷。本身沒幹過這樣的農活,牛不聽使喚,很難控制犁鏵的平衡;加上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一條腿粗一條腿細,田裡更不好走,他來來回回、搖搖擺擺地吆喝着。沒幾個回合早已滿頭大汗,全身沾滿泥漿。
日過半晌。 殷花背一背簍青草,一手提着茶壺,從田埂上走來,看到二拐子滑稽可笑的場面;笑着,不自覺地流露出憐惜。人累了,牛也該歇歇氣;二拐子卸下枷擔,老黃牛隻管向草料走去。他坐在田埂上,拿出旱煙荷包,只想熏走疲乏。殷花坐在他的旁邊,試着用手抹去他臉上的泥。泥巴人似的;我說嘛,你就不是干這活的料,還是請人吧!少得自己遭罪。
我不是男人嗎?二拐子摸摸殷花的大肚子。為了娃兒值得。
去,去;不正經,大白天地摸什麼摸,也不怕別人看到笑話。殷花一臉的幸福。
自己的娃兒自己疼,有什麼不正經的。後天我就帶你去鎮上的醫院檢查。回去回去,今天的太陽夠毒。
要不是你頭一次犁田,我才懶得來耶,人家不放心嘛!
我是誰嘛,二拐子,二拐子腳拐勁頭不拐哈。
殷花會意,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拿手扭二拐子的耳朵。
咋沒水來了,我得去看看,你先回去;田埂子滑,注意點兒。
你也多留點神,不要太累,早點回來吃飯。殷花哪裡知道這一走,竟是一場無法挽回的凄楚別離。
二拐子目送殷花走出田埂,才放心扛起鋤頭往堰溝走去。轉過一片竹林,二拐子發現自己放水的缺被堵死,他用鋤頭掏去一半,留上一半;正要回走。
是哪個,是哪個在掏水。
黑子哥喲,是我。大家均點嘛。
二拐子是你,誰給你均點兒,老子請了三個人幫忙犁田,沒水不是耍起了。
那麼你多點,我少點,這樣好嘛!
不行,是老子當村長時,帶上全村人辛辛苦苦修的堰溝,今天一滴水也不不能給你。
黑子哥,這話就不對了,我家也出了力的嘛;再說,你家要吃飯,我家也得吃飯,咋我就不能用水了呢?二拐子本想息事寧人,改天再來犁田。聽他這麼一說,心裡很是不痛快。
老子管你吃不吃飯,餓死了也不關老子屁事。龜兒子的二拐子你厲害呀!害老子丟了村長,還在椿樹坪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害老子兩口子打架過孽,差點抹脖子上吊;老子沒找你算賬,你自己找上門來,信不信老子打斷你的另一條腿,叫你從此變成癱子。
二拐子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只差吐血。宴黑子。你欺辱殷花在前,見死不救在後,你喪盡天良;老子讓人,不是怕人。
宴黑子哪時有受過這樣的氣,從來就是自己當面數落別人,沒有人敢當面數落過自己。老子不修理修理你,今天就不是宴黑子。他掉過鋤頭就是一鋤把像二拐子打去。
二拐子沒想到宴黑子真的要動手,鋤把紮實打在他的好腿上,一陣生痛;瘸腿支撐不住,他倒了下去,手裡的鋤頭在空中一揚,正好打在宴黑子的頭上。他拚命想爬起來,痛得又倒了下去。當他爬起來不停喊叫宴黑子的名字時,宴黑子倒在那裡,已沒了動靜。
二拐子是自己到鎮上派出所投的案。
第二天,整個鎮上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大街小巷,鄉政府,派出所的門上;以致鎮上唯一一趟去縣城的早班車上,都貼上宴黑子作惡多端,該死。宴黑子欺男霸女,死有餘辜。打死宴黑子,為民除害。宴黑子貪贓枉法,咎由自取等等大大小小的大字報。讓人為之悚然。
派出所派出專人調查,這樣的命案鎮上是無法處理的,需送往縣城。二拐子戴上手銬,走進警車。他事先請求不與家人見面,他再也經受不起那生死離別的場面。然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透過後車窗向外張望,在警車揚起的塵土中,看到了母親和挺着大肚子的殷花。他相信殷花會堅強,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照顧好母親,況且她們的身後還有很多可親可敬的鄉親。只是殷花肚中娃兒,經過一劫,更讓他揪心,他祈求能得到上天的保佑,殷花能夠順產,娃兒能平安地來到這個世界。他沒有流淚,許是流幹了眼淚。他低下頭,矇著臉。往事一幕幕再現,點點滴滴都在心頭。有苦,有痛,有糾結,有歡笑。要是自己再忍一忍,讓一讓,也不至於自己苦心建立的家庭,就這樣毀在自己的手上,變得如此支離破碎,讓孤娘寡母在見不到底的痛苦中煎熬。我該死,我真該死;就算宴黑子心黑透頂該死,也不該死在自己的手上,讓自己的雙手沾滿罪惡。他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娃兒失去父親,她們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警車一跳,二拐子才從深深的自責中醒來,滿臉淚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是誰在這片充滿眷戀的土地上迷失了。是自己,是死去的宴黑子;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