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三十年前的舊作,翻撿箱底,拿了出來。感嘆時光之迅疾,感嘆人之惰性,感嘆時代變化……
我把手伸出雨搭,好一陣兒幾滴細小的雨星兒才懶懶地落在了手心兒上。“還好!”我心裡嘀咕着,便一頭扎進了迷濛的雨霧中。
說來也怪,跑着跑着雨漸漸大了起來,剛才望着雨那怯生生的念頭,一下子被冰涼的雨星淋跑了。
雨,這是多麼難得的好雨呀。這次我頂着盛夏的烈焰來到承德,正遇上少見的乾旱,地幹得簡直冒了煙,漫天還不住地刮著熱風。
那天,當我走進避暑山莊,滿眼卻是鬱鬱蔥蔥的綠樹,一陣陣林濤、松風撲來,竟打濕了我的衣襟,也打濕了我的心田。
我轉過滄浪嶼,穿過青石鋪成的曲徑、九折石橋,來到了綠荷簇擁的青蓮島。我抬頭一看那煙雨樓的匾額時,不禁愕然了:
“會賢堂!”我脫口念了出來。
“哎,煙雨樓呢?天旱這兒也改名了?我自言自語道。
“格恪,格……”一陣笑聲牽動了我的目光。一位學生打扮背着畫夾子的姑娘,笑得滿面緋紅:“怎麼,您奇怪嗎?”
這姑娘,真是愛笑,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上衣兜里的兩支筆,隨着她笑得直晃的身子,輕輕地撞出聲來。望着眼前這背畫夾子的姑娘,我的腦海里不禁閃過一個念頭,她大抵也是那種背着畫夾子裝裝樣子的吧?
那姑娘看我疑惑地望着她,便說:“你呀,真是消息不靈通,這兒連小孩子都知道正拍電影《知音》呢!”說著她又笑起來。人家都說姑娘愛笑,這話一點兒也不假。
經她這麼一說,我細一打量那黑底綠色大字的匾額,彷彿還散發著油漆的清香。
“哎,也好,煙雨樓不見煙雨,照這樣也真該改名了。”
“吱溜——吱吱溜——”一陣清脆的鳥嗚打斷了我的思緒。這時,我才意識到雨腳密起來了。我放開了步子,踏得積水“吧唧、吧唧”地響。穿過綠樹夾峙的峽谷,又轉過一片溢香的槐林,“水流雲在”的角亭伸開雙臂向我撲來。
我一步跨進了亭子,才鬆了一口氣,亭子里有幾位學生正在寫生。一位小夥子正在對着煙雨樓用他全部的心思畫著。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簇擁在綠荷中的煙雨樓,它那朱紅的廊柱,雕樑畫棟;青青素瓦,像披上輕紗的少女,朦朧中愈顯得格外地嫵媚。我方才沉悶的心情,頓時變得暢快起來。
我湊到那小夥子身旁,只見他的筆輕輕地勾勒着,那畫紙的白雪上依稀露出煙雨樓的丰姿。
“吧噠!”還沒等我弄明白,我帽沿上的雨水已滴在了他的畫紙上。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了。就在那一瞬,我瞥見那滴水剛巧落在紙邊上,我收緊了心才松下來:“對不起,同志!”
“您,太……”那年輕人一抬頭,格格地笑起來.我一時愣了,他一看我窘迫的樣子,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怎麼,不認識了?你不是說,煙雨樓不見煙雨嗎?”說著她一掀那雪白的旅行帽,一縷縷烏黑的頭髮從額上抖落下來。
真巧!沒想到那次萍水相逢,這回又遇到她了:“你要不摘帽子,我倒把你當成小夥子了。”我在心裡說,沒想到她還是個丹青妙手哩!
“瞧你,大雨泡天往外跑什麼呀?”她有些嗔怪。
“嗬,只許你天天來,就不許我來嗎?”
“我是為這難得的煙雨才來的。”她一邊說著一邊低下頭又忙畫起來。
這是多麼難得的時機呀,我悄悄退了出來,讓她低下頭專心地畫吧。要是我親手把這迷濛的煙雨畫下來,是那麼愜意啊。想到畫畫,我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雨漸漸地大了。風雨里不時地傳來一陣陣鶯鳴鳥囀.那悠揚的鳥鳴、荷葉的沙沙聲、雨點的丁冬聲,匯成了非常和諧的絲竹樂曲。我忘情地佇立在煙雨樓的石欄杆旁,那絲竹樂曲像潺潺的溪流從我心田流過,我的心音也和着這樂曲的溪流淙淙作響……
風緊了,風助着雨勢從斜刺里劈下來。“啾——啾——”雨燕尖叫着,掠過急驟的風雨,我也隨雨燕飛上了煙雨樓。
我站在煙雨樓上憑欄遠眺:遠遠的磐錘峰淹沒在茫茫的煙雨中,湖畔的綠柳、蒼松、紅亭、碧荷變得迷迷濛蒙起來,像一幅潑墨的寫意山水畫。
急雨像無數銀箭從九天斜射下來,一陣冷風襲來,雨點劈劈叭叭地砸在樓板上。幾位遊客大概是禁不住這冷風,匆匆地下樓了。我也不禁打了個寒戰,不由地轉到樓的背風處。這時,我遠遠地望見一個人正全神貫注地畫著畫,那背影多麼眼熟啊,啊,又是她!
只見她端詳了一陣,手中的筆一頓一拉,彷彿全身的力量都湧出了筆端,“唰唰”一株株風中的蘆葦挺立在紙上,獵獵之聲猶在耳畔。忽然她覺察到身邊有人,便停下筆。
“啊!又是你。這麼說您對繪畫也很感興趣。”
“我只是喜歡。天這麼冷,你還在不停地畫呀。”。
“這雨景太美了!雨天才更能體會出中國畫的韻味來。”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是啊,你看那山海與雲天一色,碧湖與綠樹相接,迷濛的煙雨把整個世界點染得多麼壯美啊。”
“您把自然描繪得那麼傳神,簡直是在寫詩。”說著她打開畫夾子,“來!給我這幅畫題幾句詩吧!”她不容置辯地把一幅畫推給我,又貓下腰打開筆簾從中間揀出一枝小白雲。
我接過那幅畫。嗬,畫得好氣派呵:看那煙雨樓、飛揚的柳絲、疾馳的流雲相互呼應,一幅雨中的煙雨樓躍然紙上。這畫畫得好快啊。“這畫畫得真好!”“是這裡山太美了!”我定了定神,便在右上角寫下了“煙雨圖”三個字,又在下面錯落地寫上丁“最宜雨態煙容處,無礙天高地廣文”幾行小字。
“太好了!”她接過畫連連稱謝。“看這字,您對書畫一定很有研究啊。”
“不!我只是愛好,你們可真幸運啊!”我望着眼前這位文靜爽朗的姑娘,不禁十分羨慕。我想起我當初的念頭,臉上不禁有點兒發燒。
我也酷愛過美術,可一時有人把調色盤攪得一塌糊塗,把一張白紙塗抹得凌凌亂亂,我不得不擱下了心愛的畫筆。這事想起來心裡頭總像纏着些亂麻。
天邊響起一個炸雷,一陣風起,雲破天開,陽光從雲縫中流出來,一道彩虹橫跨天際。那姑娘又打開了畫夾。這青山綉水到處都充滿了勃勃生機,難怪他們畫著雲山、畫著煙雨、畫著晨光、畫著晚霞,不停地畫呀畫呀……
不知怎地,我的心也忽地亮了起來,隨着流雲飛馳起來,掙脫了往事的羈絆,找到了我久已失去的畫筆,這筆是一枝真正的畫筆,讓我用辛勤的雙手和人們一起,把江山點染得更加壯麗吧!
1982年6月於承德
原載《朝陽》1982年第6期
在迷濛的煙雨中 標籤:雨中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