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彼岸花
一
再次回到這座小城,丁玲對恍如隔世這個詞有了更深的體會。
三十多年了,低矮的草房早已被節次鱗比的高樓大廈所淹沒,窄窄的巷道已經變成了整潔寬廣的水泥路面,記憶中的工農兵照相館舊址已經變成了富麗堂皇的維納斯影樓。不知道自己那些表演樣板戲的劇照和特寫都在拆遷中被扔到了哪裡,也不知道照片上那拉着二胡的他是否還生活在這座城市,是否還記得那個戴着蝴蝶花在狂歌勁舞中摔傷過的女孩。
拐過街角,直接向南,便是丁玲記憶中的那條小河,每到冬天河面上便結了厚厚的冰,如果宣傳隊不排練她就跟在他身後一起去玩陀螺,他經常會露出冒着熱汗的頭,把帽子扔給她,為了騰出手來抽陀螺,她只好帶上他的狗皮帽子,那紅蘋果一樣的臉就如同台上的小常寶,他總那樣說她。
偶爾那幾個滑冰的男孩會竊竊私語,嘴裡一邊喊着“狗崽子”一便向她衝撞過來。這樣的時候總是打一場大仗的,他時常一個人打倒一群人,有時候也被他們打得頭破血流,回到家裡被父母痛罵,回到學校要站在課堂前罰站。
丁玲很慶幸姑姑家有這麼好的鄰居,不像住在奉天時的鄰居叔叔,他竟然檢舉了父親去帶高帽遊街。那時父親不忍心丁玲受欺負,便把她送到了這座邊陲小城的姑姑家。
丁玲是在病重時被接走的,物換星移,滄海桑田,現在的她已經是年過半百的老婦人了,掙脫了癌症的魔掌,卻怎麼也掙扎不過回憶的煎熬,每當夕陽西下,她總能在安安靜靜的黃昏里幻聽到那哀婉凄美的二胡聲,那就是傳說中的天籟之音吧,倘若不然,她為什麼會鬼使神差的回到了這座闊別三十多年的小城。
二
這裡絕不會有北京玉淵潭的軍樂隊,也沒有奉天勞動公園的歌唱陣容,恐怕連北陵公園那一個人拉手風琴一個人指揮的大合唱都沒有,這就是一座小城,一座因為記憶溫暖了七月的小城。
內河被改造后已經不再又臟又臭了,黃水湯不緊不慢的在丁玲的眼前流過;岸邊圍上了石欄,鋪上了青石板,剛移栽不久的紅端木還被腳手架保護着,櫻桃樹上已經泛起了淡淡的果紅;丁香花香消玉殞后,只留下心形的綠葉在黃昏中苦苦守候;野玫瑰躺在布滿尖刺的枝頭,慎重的綻放着;鵝黃色的小榆樹下,瘦瘦的黃花終於挨走了酷熱的炙烤,怯怯的張望着那些匆匆而過的人們。
前面小廣場的上空瀰漫著《紅塵情歌》的旋律,俊男俏女們踩着重低音,拓開舒展的舞步,熱汗涔涔,興緻正濃。
華燈初放,幾千米長的河道上錯落有秩的亮起了三道彩虹橋。這倒是一番少見的景緻,走過去吧,離開那喧囂的舞場,前面不遠處該有他掛胡琴的大柳樹了,每年春天枝條吐綠時他都會爬上樹去用柳條皮做哨子,看着丁玲的腳步吹着堅定清脆的節奏。
一陣清風徐徐吹來,丁玲的心猛地一顫,怎麼會有如此幽怨哀婉的琴聲,誰在那大柳樹旁建了座水上樓閣,朱紅的圓柱撐起碧綠的琉璃瓦,七彩的霓虹燈纏繞在檐角上,那繞樑的餘音來自哪裡?加快腳步循聲而去,只聽到亭中人在長一句短一句的議論着:
“這人已經在這拉一輩子的琴了,他的二胡演奏是在省內獲過業餘組一等獎的,他每天開車來,玩上一個小時就走,也不跟別人說話”
“他的手是殘疾吧,手指頭佝僂着怎麼還能拉這麼好聽啊?”
“據說他的手是小時候時候凍壞的,她妹妹高燒昏迷了三天三夜,他起早跑遍了全城去買凍梨,這小子毛楞心急,就用手握着凍梨往家跑,等到了家裡手和梨都凍得粘在了一起,揉了很久才保住那雙手。”白頭髮的老人在說。
“那他的妹妹一定心疼得哭了吧?”一個十幾歲的讓小女孩抬着頭眨着水靈靈的大眼睛看着白頭髮老人問道。
“他那個妹子是走資派的女兒,因為病危被接回奉天了,她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這件事。”
“那你怎麼會知道啊?”女孩追問道。
"我是他的老朋友啊。”白髮老人笑着回答。
“他會和你是朋友?你比他還老啊”童言無忌,小女孩置疑道。
“他是我照相館的常客,沒事就跑去和我聊天哦。”
……
丁玲像是在做夢,她看着眼前這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兩行滾燙的熱淚奪眶而出。
三
夜幕甚好,背過燈光,打個哈欠,那點點淚光就這樣藏在了人後。
丁玲緩緩的坐在了石欄上,她斷定那老人並沒有認出自己便是他照相館櫥窗里的人。
“大伯,你常來這裡聽琴嗎?”
“是呀,都三十多年了,那時候他開車從長壽山上拉回來一塊大石頭,就安放在這棵大柳樹下,春天坐在這看柳樹發芽,夏天就在樹下拉琴,秋天樹葉黃了的時候我們就一起散步,然後坐在這裡歇息,冬天他還時常來滑冰,全城的人都說這棵柳樹是他的。”
老人點了一顆煙繼續說道:“改造河道的時候,就因為要砍掉這棵樹統一換樹種,他居然打了管事的,還被拘留,最後都鬧到媒體了,這才留下了這棵大柳樹。”
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似乎很喜歡有人聆聽他敘舊,丁玲極力的掩飾着自己的迫切心情,她恨不得一下子掏空他的嘴來填滿自己對他那三十多年的記憶空白。
今天如果能快走幾步,看到的就不會是他打開車門的背影了,為什麼自己會遠遠的遲疑在那琴聲中?
是因為今天的衣服穿的太隨便?是因為自己沒有染髮?是因為這膨脹的三維?還是因為五十歲離十五歲太遠了?
人們總在感慨光陰似箭,而在丁玲的記憶里這個七月的夜晚好像漫長的一個世紀。
她記得姑媽回奉天的時候曾經說過一件事:就在丁玲被舅舅接回奉天後不久,鄰家的阿姨找到姑媽,讓姑媽告訴那男孩說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了,說只要這樣他才能好好活着。姑媽是個聰明人,她知道那個高幹的家庭是不能混淆界限的,她也從此不在丁玲面前再提起那男孩。
或許在他的記憶力,丁玲早已經住在了天堂,可這樣的夜,會是做夢的好時候嗎?
從沒這樣盼望過黃昏,丁玲用了一天的時間在鏡子前檢測自己,最後她還是拿起了長焦廣角鏡頭,安在了相機上。
隨風傳來的是《金枝欲孽》的背景音樂《無悔》,丁玲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天天在網上跟聽的二胡曲。居然流淌在他的琴弦上,這如泣如訴的悲啼,在小城日落的黃昏中推開誰吱吱呀呀的記憶門扇?他還是那般的偉岸俊朗嗎?
丁玲緩緩的舉起了沉重的相機,她努力的拉近鏡頭,卻被那雙憂鬱茫然的雙眸所牽動,腳步不由自主的向前邁進,又邁進。
由於目光聚焦在鏡頭裡,她居然被前面一塊凸起的石板絆倒在地,即使她再優雅也還是狼狽的失神尖叫了一聲。
眾人都萬分驚訝:怎麼這麼湊巧?琴弦上猛地奏出了一個和聲,而後戛然而止。
那拉琴的人迅速放下手中的二胡,飛一樣的狂奔過來,丁玲還沒來得及想好該怎麼辦,他已經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聲音低沉而顫抖的問道:
“為什麼騙我?為什麼說你不在了?”
“你認錯人了吧?”丁玲努力鎮定的說道。
“我不用認人,我只認聲音,我是拉琴的人,你的每一個聲音我都能在琴弦上找到,我的耳朵不會欺騙我的,你就是丁玲!”
他發瘋的把拉她到了琴盒前,從底層取出來那些發黃的黑白照片,黃昏里,四目相對,久久的哽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