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我站起來,我要扎紙人。老德順躺在床上,喘着粗氣對前來看他的外孫女季紅說。老德順已病了多日,虛弱的身體瘦得像他扎的紙人。
季紅責怪外公,扎了一輩子紙人還沒扎夠呀。
老德順的確扎了幾十年的紙人了,從8歲跟師傅學扎,到現在已經快70歲了。當然老德順扎的不單單是紙人,還有紙馬、紙車,還有搖錢樹和金山銀山。在豫北,老德順乾的這行也叫扎紙草,是專門為死去的人扎葬品的。紙人、紙馬、紙車當然都是為死去的人服務的,搖錢樹、金山、銀山是供應死去的人在那個世界花銷的。人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到了那個世界就別虧待自己了。所以這些東西多半寄託了活人的心愿和祝福。等老去的人入土為安,把這些紙紮的葬品在墳頭一燒,他們便在人們的默默祝福里,隨着一縷縷青煙送到了那個世界。
按說老德順乾的是很讓人看不起的行當,但老德順卻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因為他的手藝遠近聞名。儘管老德順扎的不完全是紙人,但人們總說他是扎紙人的。這稱呼里蘊涵了人們對他的敬重。
老德順出名還是在他20歲那年。那年東街李掌柜死了三姨太,請德順扎紙草,紮好了放在門前,準備等三姨太下葬后在墳前燒了,給她送到陰間去。這時瞎子管駝子捅着竹竿走到那裡,突然“呀”了一聲,站住了朝這邊“瞅”。
李掌柜家的喪事相當隆重。有人嫌管駝子礙事,就催他,走吧,瞎瞅個啥。管駝子一驚一乍地說,好大一匹馬!
瞎說啥呀,你能看見馬?有人問。管駝子說,我看見了,一匹威猛的棗紅馬,賽赤兔。
富家人辦喪事常有人來討錢。人們以為管駝子無非想要零花錢,就問,你真的看見了?那馬放啥地方?
管駝子用手一指說,就在那裡,威風凜凜。順着管駝子手指的方向,還的確就是紙馬擺放的地方。
在豫北有一種說法,瞎子是通陰的。因為陰間是黑暗的,瞎子眼裡也是黑暗的,所以瞎子是唯一既能看見陰間,又知道陽間事的那類人。既然管駝子誇德順扎的紙馬好,就說明德順的手藝的確是到家了。那以後小城人大凡有了喪事,都必請德順去。德順扎的東西送到陰間去,放心。
老德順見外孫女不想扶他,就說,扶我起來吧,我是行將就木的人,說不定哪天就蹬腿了,我要給自己扎紙人,別人扎的不放心。
外公的話讓季紅一陣心酸。一個即將老去的人,怎麼好再拒絕,季紅只好扶外公起來。
老德順身體已經虛得不行,季紅就給外公找一把凳子,讓他一步步挪進裡間。
季紅想幫外公,老德順不讓,讓她待在外面,他要自己來。季紅知道外公的脾氣,外公用心扎紙人時是很煩別人打擾的。
季紅惴惴地彷彿等了一個世紀,才聽到外公在裡面虛虛地喊她。季紅進去攙扶外公時,被兩個紙人吸引了。外公扎的並不是男鬼女鬼,而是兩個栩栩如生的男紙人女紙人。女紙人面目清秀,一頭齊耳短髮;男紙人憨態可掬,一件對襟布褂。
季紅問外公,怎麼跟平時扎的紙人不一樣?
老德順滿頭虛汗,說,扶我上床,外公慢慢給你說。
老德順問季紅,還記得外公給你說過李家三姨太的事嗎?季紅說,記得,那是外公的成名作。
老德順說,其實三姨太死後還留下一個丫頭叫朵兒,三姨太去世那年她十五歲。三姨太去世后朵兒在家很受委屈,常常哭得眼泡紅腫。一個經常去她家的窮孩子很同情她,擔心她上下學時被人欺負,常常遠遠地陪着她。老德順說,你說奇怪不奇怪?其實他們並沒有怎麼說話,但從對方的眼神里已經讀懂了彼此的心。那年夏季的一天,突然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天黑得如鍋底,他們慌不擇路躲進了路邊的破廟。外面大雨傾盆,他們就……但他們仍沒有說一句話,儘管彼此都給了對方。
季紅好奇地問外公,後來呢?
朵兒再受氣也是富家小姐,還能怎樣?李掌柜是不會同意他們結合的。後來朵兒的肚子就大了,李掌柜知道后把朵兒打得半死,讓他說出男的是誰,可朵兒一個字也沒說。再後來氣急敗壞的李掌柜便把朵兒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了。
那個窮小子大病一場,以為再也見不到心愛的朵兒了。老德順說,可是很久后的一天夜裡,突然有人敲門,窮小子開門一看,朵兒站在那裡,懷裡還抱着一個孩子。朵兒含着淚說,這是你的孩子,送給你。這是他們一生說的唯一一句話。窮小子想留下朵兒,可是不行,朵兒連夜就走了。
再後來,窮小子領着孩子找到了朵兒遠嫁的地方,可是朵兒已經死去多年了。
季紅問外公,這就是你把紙人紮成他們的理由?
老德順沉默了很久才說,其實男紙人就是你的外公。季紅吃驚地問,這麼說我媽媽……
老德順說,對,你媽媽不是抱養的,而是外公和朵兒的孩子。
人命啊,其實薄得就如一張紙。已沒多少力氣說話了,老德順喘着說,雖然朵兒不能陪外公合葬,但把紙人燒在外公墳頭,外公就能和朵兒一起上天堂了。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季紅驀然發現外公的臉上很亮,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