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學畢業那一年的夏天,父親在一個酒場上認識了幾個“能人”,他們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穿着大方得體的衣服、嘴裡談論的都是外面大城市的事情,他們有房有車有事業,所有的這些都和毫不起眼的父親形成鮮明的對比。或許是父親憨厚的外表,木訥的言辭激發了他們的慾望,在飯桌上他們喋喋不休地向父親炫耀,吹噓自己認識如何厲害的人、有怎樣強硬的關係的關係,以這種對比的方式凸顯出他們的能耐。
他們這些明顯誇大其詞,並帶有虛假內容的言語,卻深深刺痛了父親脆弱的心,打破了父親一直以來恪守的生存之道,讓一輩子安分守己的他無地自容,羨慕不已。那一次,父親在他們的吹噓聲中不停地喝酒,給在場的每一個人敬酒,任誰也攔不住。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父親在被人送回家時已經爛醉如泥,只是嘴裡不停念叨着“掙錢,掙大錢”這些字眼,那一晚父親睡得並不踏實。
奇怪的是,雖然父親和那幾個“能人”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自從那次喝酒以後,他們頻繁邀請父親吃飯喝酒,用他們的話說是看上了父親的老實本分,這種人太難得。對於這種變相的誇耀,父親似乎很是受用,雖然第一次喝酒時顯現出的強烈落差感,以及由此產生的失落感讓父親十分難過,但是面對他們的邀請,父親並沒有拒絕。我想越是不可能擁有的東西才越是渴望得到,也許父親就是這種想法吧,他嚮往那樣的生活,因此無法拒絕它所帶來的無限誘惑。
雖然父親平日里喜歡喝酒,卻屬於愛喝不多喝,只是把喝酒當做一種業餘愛好,對於他們的邀請,父親卻是有邀必應,有邀必醉。次數多了,父親在他們面前也沒了開始時的窘迫,回家后緊縮的眉頭也漸漸舒展,時不時的給母親和我講他們的事情,口氣里滿是羨慕。我看的出來,父親嚮往那樣的生活。
在一次聚會中,父親從這些朋友的口中得到一個消息:他們找到一個很好的項目,投資少利潤高,項目已經談成,只等着資金到位就開工。父親一輩子都跟土地打交道,根本不懂什麼是生意,但是對於他們說的話,父親卻是深信不疑,他們說能掙錢,那這個項目就一定不會賠,面對這樣的好機會,父親動心了。
在父親表達出想要一起投資的想法后,他的朋友們並沒有立即答應,反而不住地勸告父親“投資有風險,需要謹慎”,這些忠告讓父親十分感動,也更加深了對他們的信任,堅持要入伙和他們一起干。終於,在多次表達入伙的意願后,他們同意了父親的請求,說是父親的誠實和堅持感動了他們,並向父親許諾不需要參與管理,一切由他們幾個處理,父親只要把錢拿來等着分紅就好。這種無疑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砸到了父親的頭上,使得一直以來安分守己,但被貧窮困擾,有着掙錢發財夢想的父親大喜過望。父親毫不懷疑他的這些朋友,對於他們的說的話,父親堅信不疑,當即許諾拿出家裡所有的存款進行投資,做起了發財的美夢。
投資需要錢,家裡的存摺在母親手裡保管,父親要拿到錢,必須先過母親這一關。告訴母親投資做生意想法的那天,和母親面對面坐在堂屋的桌子前,父親收起了往日掛在臉上的笑容,正襟危坐注視着母親。母親已經注意到父親那幾天的表現有些反常,知道父親肯定有心事,只是這種嚴肅的表達方式讓母親不適應,顯得特別的拘束,時不時用眼瞅一下父親,等着他開口說話。暫時的沉默,父親似乎在醞釀情緒,終於父親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開始了向母親的遊說。
父親講話的內容很簡單,口氣卻十分堅定,不是商量的語氣,而是告知母親他的決定,用家裡的存款做生意。為了得到母親的支持,也為了讓母親信服自己的決定,父親將他的朋友吹的天花亂墜,牛氣哄哄,說這個項目十拿九穩,沒有風險,一再向母親保證一定能夠掙到錢。母親沒有想到父親突然決定做生意,還要拿出家裡所有的積蓄來投資,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父親,看着對面神色嚴肅的父親,母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天上不會掉餡餅,那些人和父親非親非故,只是酒場上的朋友,這麼好的事情為什麼要帶上父親?”母親骨子裡是勤勞致富的傳統思想,不相信一夜暴富的事情,更不相信父親是做生意的材料,因此並不同意父親的想法,極力勸告父親靜下心來,安安分分過日子就好。對於投資掙錢已經深信不疑的父親來說,母親的拒絕讓他難以接受,母親對他朋友的無端懷疑讓他不滿,母親的好言勸阻沒有任何作用,反而適得其反,激起了父親的憤怒,以及更加強硬的態度。
奶奶去世后,爺爺生了一場大病,做了一次手術,命是保住了,可是身體卻是一落千丈,醫生建議需要靜養。父親非常孝順,聽從了醫生的建議,為了在家照顧爺爺一直沒有外出打工,一家人靠着從有限的土地中獲得的收入,勉強維持着並不富裕的生活。我清楚家裡的積蓄其實非常有限,而這些錢都是為我今後上學預備的,如果父親拿這些錢做生意,生意一旦失敗,可以說這個家就完了。可是已經滿腦子發財夢,猶如打了興奮劑般的父親,根本聽不進任何勸告,他總說母親“頭髮長見識短,根本不懂做生意”,還說掙錢還不都是為了我。那段時間,我時常在深夜聽到他們兩人為此事爭論不休的聲音,爭論的過程中總是伴隨着父親的吼聲,還有母親低低的哭泣聲。
終於,在父親近乎決絕的強硬態度下,母親的堅持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在父親向她發誓這次肯定能掙錢后,母親終究拗不過父親,點頭答應了父親,將存摺交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