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時候,在陝北一個偏僻的山溝里,有個叫蘆溝的村莊。一條小河由西向東從村中穿過,村口的河邊,有一片茂密的蘆葦,蘆溝村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就是這些看似十分柔弱,然而卻韌性十足的蘆葦,使得這方原本貧瘠的黃土地變得靈氣和神秘起來。
人們都說這個村的風水好,因為村裡一下就出了一個文進士,一個武舉人。這個村子也因為出了一文一武這兩個人物而遠近聞名。外處的女子都願意嫁到這個村裡來,蘆溝村是她們心中嚮往的地方,似乎只要是嫁到蘆溝來,一生的幸福就有了指望。村裡的人出了門,一說起是蘆溝的,人家就會主動上前攀談,問長問短,熱情有加。
文進士名叫李裕連,武舉人名叫李峻勝。兩個人從小就愛在一塊兒玩,但是,倆人的性格卻是大不相同。裕連天性喜歡認字、看書。一歲左右時,他就常常喜歡拿着家裡的一本書翻看個沒夠,就跟認識字似的,令人嘖嘖稱奇。而峻勝則從小好動,整天不是爬高上低,就是舞槍弄棒的。別看他倆愛好不同,卻一點兒也不影響他們之間的友誼。春天,他倆折了柳枝做成哨子當嗩吶吹,跟村裡的孩子們玩娶媳婦,鬧秧歌。夏天他們在河裡游泳,光着屁股打水仗。秋天,他們去崖畔上打酸棗;上樹摘果子,大人一抱都摟不過來的杜梨樹他們噌噌幾下就爬上去了。冬天,在赤裸的黃土坡上沒有任何攔擋處,他們就從坡上往下翻跟頭。他們背轉身盤腿坐在坡頂上,兩隻手分別扳住自己的兩隻腳,然後貓下腰去,把身體蜷成一團,再向後猛一用勁兒,便從坡頂翻滾了下來。遠遠看去,像是什麼東西滾了下來,待滾到坡底鬆開雙手站起來拍打身上的土時,才能看出是些孩子。
裕連是他父親五十歲上才得的兒子。他還有個哥哥叫裕相,比他大十八九歲。俗話說:“天下的老,都愛小。”所以,裕連倍受父母的疼愛。裕連的父親識得一些字,他看裕連愛書,十分高興,閑暇時就自己教他識些簡單的字,待他八九歲時,就專門請了一位老先生教他讀書。
自從裕連有了老師后就不能跟峻勝整天地由着性子玩了,這讓峻勝感到了失落和不習慣。最初,他常常忍不住偷偷地溜進裕連家的院子里,乘沒人時蹲在窗下用手指沾上唾沫,輕輕地捅破窗紙往裡瞧着。他看見裕連盤腿坐在炕上的炕桌前,或是寫字,或是背書。先生一般教過一陣后,就坐在炕頭,倚着鋪蓋,手裡拿着長長的煙鍋抽着旱煙。如是聽見裕連背錯了句子,有時會伸出長長的煙鍋來敲他的頭的。裕連背書時的樣子讓峻勝感到十分的好笑,只見他閉着眼睛,拉着跟唱似的長調,“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身子隨着背書聲調的起伏,前後晃動着。峻勝雖然聽不懂意思,卻覺得挺順耳的。聽得多了,見了裕連不喊名字,直接對他喊:人之初。兩個人就笑作一團。可是,時間長了,免不了被先生或是大人看見了呵斥。再說,他每次去都看見裕連學習時很用心,也不向窗戶處張望,這又讓他多少感到有些掃興。所以,漸漸地他也就很少去了,橫下心來練起了功夫。
一天,峻勝正在村口離蘆葦不遠處的空地上耍大刀,忽然聽得有人拍手叫好:“好,耍得好!”他停下來循聲一看,原來是個要飯的。只見那人衣衫襤褸,手裡拿着根打狗棍。於是,脖子一歪,沒好氣地說:“你曉得個什麼?”可那要飯的非但不生氣,反而哈哈一笑說:“娃娃,你不要小看人嘛。來,看我給你耍幾下咋樣?”說著伸手就去拿峻勝手裡的刀。峻勝極不情願地鬆開手,給了他。要飯的從峻勝手裡拿過大刀,稍作姿勢,唰唰兩下,便顯出身手不凡來,只看得峻勝目瞪口呆。他馬上上前跪拜:“請師父指教。”要飯的收起刀來,一邊將峻勝扶起,一邊說:“娃娃,我看你是塊練武的好材料,只是缺人指教。”峻勝聽了,嘿嘿笑了。轉念,他問:“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怎麼出來要飯呢?”要飯的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求藝心切的峻勝也顧不得這些,說:“走,到我家去吧。”他高興地將此人帶到了家裡,向父母講明了情況。他父母一看:此人有二十來歲,雖說衣衫破舊,但是眉宇間卻透着一股英氣,渾身上下顯得氣宇不凡。於是忙着招呼快進窯里坐下。峻勝媽忙着去做飯,峻勝爸就跟他拉起了話。要飯的這才說起了他的情況:“其實,我家裡不窮,只是從小在家裡就經常生病,只要出門在外病就沒了。雖是這樣,但是我從小就喜歡武藝,有一年,家裡來了個算卦的,指點讓我去廟裡拜師練武。就這樣,十幾年來,我除了習武,打一向就到處遊走遊走。”峻勝爸聽了就一再挽留他,讓他住下來教峻勝武功。要飯的說:“看來,我跟這小兄弟還是挺有緣份的。”
峻勝見師父答應留下來教他了,高興極了。他迫不及待地奔出大門去,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裕連去。他一口氣跑到裕連家,忘了先生平時的威嚴,一進院子就大聲喊起來:“裕連,裕連,我有師父了,我也有師父了!”裕連聽見后,一躍身就從炕上跳了下來,跑出來問:“真的?是從哪裡請來的師父?”峻勝激動得眼睛放光:“哪裡是請來的,是他自己來的。”說著,看裕連一臉疑惑的樣子,一把拉上裕連就要往外跑,說:“不信?走,到我家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時,裕連猶豫地看了看先生,只見一向古板嚴肅的先生露出了和藹的笑容:“去吧。”於是,他倆一溜煙就跑出了院子。
光陰荏苒。幾年後,裕連的父親不幸得病,去世前,一再囑咐長子裕相要供裕連把書讀下去。他說:“知道為什麼你兄弟二人的名字最後兩個字連起來是相連兩個字嗎?因為你們年齡相差得遠,我希望你們要永遠團結一心,可不要生分啊!”
父親去世后,有一天,李裕相的好友,蔡家溝的蔡洛到家裡來串門。蔡洛在國子監讀過書,是當地遠近聞名的有學問人。兩人在閑談中說起了娃娃們念書的事,李裕相說:“你來考考這個娃娃,看他的書念得怎麼樣?”蔡洛當時就出了個上聯:門對青山千古秀。叫裕連來對下聯。李裕連思忖了一下說 :戶繞綠水萬年春。蔡洛一聽,高興地對李玉相說:“哈呀,這娃念書行啊,看這對子對得好哇,這娃娃有才哩!”李玉相說:“既是這樣,就讓他跟上你去念書吧,在你那兒還許能學出樣子來呢。”蔡洛當即就答應了。就這樣,李裕連就跟着蔡洛到蔡家溝私塾念書去了。
李裕連果然聰穎過人,幾年後順利考取了秀才,之後又通過鄉試取得了舉人功名。可惜后因家境困難,無力供他繼續考取功名,李裕連遂回到鄉里來了。
李裕連回來后,將家中的部分土地租了出去,一邊潛心讀書,一邊幫兄長做些生意。有一次,李裕連跟其兄李玉相一塊兒到縣上去販鹽。返回時,走到出了縣城有五六里路的葦子灣時,好象聽見後面有喊叫聲。回頭一看,只見遠處有人急急地趕了過來。李裕連料定是收稅的追趕上來了,他小聲對其兄長說:“我在城裡有件事情忘了,你在這裡等等,我馬上就回來了。”說完,還沒等其兄應聲,就打轉騾子,往縣城去了,與追趕過來的人迎面擦身而過。其兄眼看見有人追過來了,不由得心裡着慌,可李裕連又偏偏在這個時候跑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急得出了一頭的汗。
再說李裕連到了縣上后,徑直去上了鹽稅,便轉身往回返。返回后,果然見剛才追趕過來的那些人正在跟其兄糾纏着。李裕連不說長短,舉起鞭子就打,打得那些人一邊抱頭躲閃着,一邊喊叫說:“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交稅金,還敢打人,反了你了!”李裕相怕惹下麻煩,也急忙上前阻攔李裕連。李裕連卻大聲對收稅的說:“誰說我們沒有繳稅?”收稅的心想,我們明明是知道他們沒有繳稅才追趕來的,他還敢嘴硬。就對李裕連大喝道:“既是交了稅,把稅票拿出來。”李裕連說:“要看稅票,怎麼不早說呢?”說著不緊不慢地拿出了稅票讓他們看。收稅的一看,面面相覷,一時啞口無言,回不過神來,只得乖乖地讓開,眼看着李裕連兄弟倆走了。
幾年後,家中有了些積蓄。大考之年,李裕連進京趕考,遂進士及第。
李裕連回來時,坐着轎子,還定了一班吹手,一路上吹吹打打地進了村莊。高亢而歡樂的嗩吶聲打破了山村的沉寂。正在地里勞動的人們,見官轎來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停下手裡的活兒張望着。一群娃娃們喊着、笑着,蹦蹦跳跳地跟着轎子跑着。
轎子徑直抬到了李裕相家的大門口。李裕相慌忙迎了出來,他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弄得不知所措。轎簾一掀,見是兄弟李裕連,馬上轉驚為喜,嗔怪道:“哈呀,回來怎麼也不先捎個話來,看把我嚇的……。”李裕連笑着和兄長一塊兒往院子里走。李裕相一邊忙着把來人往裡讓,一邊叫家裡人趕快準備茶飯。
後來,進士雖然不曾做官,但他與安定、延川、清澗等相鄰的幾個縣的知縣都有交往。每當新知縣上任,都要親自到府上登門拜見進士李老爺。
再說,峻勝在師父的指導下,武功進步得也很快,武藝日趨成熟。可是,就在峻勝的武功練得遠近都有些名聲時,有一天,他的師父卻不辭而別了。為此,峻勝寢食不安,到處尋訪打問都無下落,心中十分難過。
就在峻勝因師父不知去向而整天無精打采之時,恰逢李裕連考取功名回到了家鄉。
進士勸峻勝好好練功,去省城應考。他說:“若能考取功名,也不枉你師父教你一場。”峻勝想了想同意去試試身手。
這一年,恰逢大考之年,進士也因為有事要辦,就和峻勝相跟着去了省城。到了省城,他們在考場附近找了一家客棧住了下來。住下一看,這家客棧住的幾乎都是來應試的。常言說得好:好漢訪英雄。這些人住下后就主動互相打問起來,很快就認識了。有個叫魏德名的,顯得特別的活躍,他將一張碩大的古鐵弓搬到了院子里,然後把大家叫來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一張寶弓。今天各位英雄匯聚,看看誰能拉得開,也好博個好兆頭。”這些人一聽,個個躍躍欲試,都想一顯身手。結果,接連上去幾個都沒能拉開,累得頭上直冒汗,只好作罷。此時,峻勝一個箭步走上前去拿起弓就要拉。就在這時,只聽進士喊道:“峻勝,快過來,我有要事找你。”峻勝聽了停下手,轉過身來問:“什麼事情?等我拉了弓再說嘛。”進士搶上前去說:“不行,不行,快快放下,此事耽誤不得”然後又對大家說:“各位好漢,多有得罪了。”說著,拉上峻勝就走。
走到沒人處時,進士說:“你難道就沒看出魏德名別有用心嗎?”峻勝一頭霧地問:“有什麼用心,不就是玩玩嘛?”進士說:“那張弓幾個人都沒拉開,你沒看出那是張銹弓嗎?明天就要上考場了,你若是用力過大,萬一傷了筋骨豈不是耽誤了正事?”峻勝一聽,恍然大悟。於是,二人躲開那些人回到了房裡。
第二天,果然就有人因為昨天拉弓用力過猛而傷了胳膊吃了啞巴虧,心中十分懊惱。峻勝知道后,心中暗想,多虧裕連兄看出了問題,不然,我非得吃這虧不可。
上了考場,峻勝一看,考場上的刀重120斤,他平時用的大刀重125斤,比考場的刀還要重5斤呢,不由得心中竊喜。只見他騎在高頭大馬之上拿起大刀來,面花、背花耍得得心應手,贏得陣陣喝彩。接下來考的是跑馬射箭,他又是百發百中,一舉中舉,成了武舉人。自此,號稱鐵胳膊李老爺。
再說進士李老爺,有一年,他從延安府回來走到瓦窯堡時,聽到周圍的人說今年各鄉的賦稅太重,百姓苦不堪言。他聽后,心中很是不安,二話沒說,家也顧不上回了,打馬就到幾個鄉里去了解情況。他根據了解到的實情寫了一封調查書,然後,騎上馬又急往安定城裡去了。那天,天正下着濛濛細雨,路上已經有些泥濘了。他走到瓦窯堡街上后,看見收稅官正坐在一家店鋪里一邊喝茶,一邊高一聲、低一聲地閑聊着什麼。這稅官因在家排行老四,為人刁蠻、霸道,人們背後都叫他壞四。李裕連心想,這小子整的這裡民不聊生,可他倒挺自在的。不由怒從心生,下了馬,順手將馬韁繩拴在路邊的一棵樹上,一腳邁進了店裡,不由分說一把拉住稅官的衣領,把他拉出了店鋪。壞四被踉踉蹌蹌地拉出了門,還沒站穩,就被摔倒在泥水路上。進士遂又拉着他的一條胳膊,連泥帶水就在街上磨起了圈子。一時間,街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百姓們一邊拍手稱快,一邊不由得也暗暗地替他捏了一把汗:此人得罪了這活閻王,如何得了呢?
壞四被磨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在地上直喊:“嗨!你是什麼人?簡直是無法無天了!”進士這才住手,自報家門對壞四說:“我是蘆溝的李裕連。今天就是因為你亂收錢糧的事。你看這事在哪裡說,是在這裡當著大家的面說呢,還是到縣衙里去說?”壞四聽了,一邊往起爬着,一邊忙矢口否認,抵賴道:“好我的李老爺呢,哪有這種事?你老別聽人胡說八道。”進士說:“既是如此,咱們縣衙見。”說完,解開馬韁繩,翻身上馬,一揚鞭,直奔縣衙去了。
到了縣衙,進士給知縣呈上調查書。知縣一看,上面各鄉、各戶的收稅數額記得清清楚楚,有憑有據。沉吟道:“想不到他如此膽大妄為。”進士說:“如此重的稅賦,我想也不是老爺讓他這樣收的。這種人敗壞縣老爺的名聲,還用他作甚?”縣官聽了點點頭,當即就從牆上把寫着稅官名字的牌子摘了下來。
等那稅官氣急敗壞地趕到縣衙時,知縣沒容他說什麼,就令手下將他押了下去,待日後處理。此事象風一樣在百姓中傳開了,人們奔走相告:這蘆溝的李老爺就是厲害,把稅官給告倒了。
因此,進士李裕連為人正直、豪爽、仗義在當地是有口皆碑的,民間有 “李老爺種菜,今年不收明年收。”的流傳。意思是李老爺要辦的事沒有辦不成的。蘆溝村也因此而更加名聲大振了。
文進士和武舉人兩個相交甚篤,情同手足,經常在一起談文論武,互相切磋。
有一年,不知從南邊什麼地方來了一幫被當地人稱為“毛子”的人,他們拿着大刀、長矛,經常來偷襲當地的村莊。這夥人往往乘着天黑摸進村莊,搶東西、拉牲口,見人就殺。當地 百姓談“毛子”色變,生活頓時陷入一片恐怖之中。誰家的孩子要是不聽話,大人只要是說毛子來了,孩子立刻就會被嚇得乖乖的。
為了躲避毛子,當地有的村子在陡立的半山腰上挖了山洞。可是就在距蘆溝村不遠的一個村子,毛子將一村的人堵在半山腰的窯洞里,點上火將老老少少幾百號人活活熏死在洞里了,后又鑽進洞里將錢物洗劫一空。
風聲越來越緊,為了防備鄉親們遭到侵害,文進士和武舉人在一起作了周密的謀划和部署。
有一天,夜幕降臨后,山上望風的人藉著朦朧的月光發現遠處有團黑影在向村裡移動着,就馬上向村裡發出了信號。
那些黑影走到村口蘆葦地時,不禁膽怯起來,他們邊往前走,邊忐忑不安地向蘆葦林里瞅着。凝重如墨的蘆葦林讓他們感到膽顫心驚。好在,虛驚一場,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們平安地過了蘆葦林。
就在他們正要鬆口氣時,只見眼前猛然飛出一位立馬橫刀的大漢來。他大喝一聲,“呔!毛賊看刀。”劈刀就向他們殺來。隨着大刀的揮舞,寒光閃閃,刀上的八個鐵環唰啦啦直響。
這夥人哪裡料到在這小小的山村裡會有這等人物,心想,難道是天兵天將不成?當下慌了神,亂了陣腳,回頭就跑。此時,鑼鼓聲大作,喊聲震天,埋伏在山坡上和蘆葦叢中的人一齊殺了出來,只殺得毛子死的死、傷的傷,落荒而逃。此後,再也沒敢來這一帶侵犯。
進士和舉人更受鄉親們的擁戴了。可是在以後進士出遠門謀事後發生的一件事幾乎斷送了二人的友情和威望。
進士有一位好友在山西做官。他捎信讓進士到山西去給他當師爺。當時,進士的兒子應魁年紀尚小,所以,他走時就將兄長的兒子侄兒應宗帶在了身旁。
進士走的那天,武舉人一直將他送到了村口,並囑咐安頓好了早些捎信回來,免得挂念。進士走出好遠,回頭看時,舉人還站在高坡上望着他。進士不由得心中一熱,向舉人揮揮手讓回去,然後打馬遠去。
舉人直到望不見進士的身影時,才轉身回家去,他的心中不由悵然,若有所失。
進士一走就是三年。
這一年,陝西遭了年饉。百姓們在飢餓和死亡線上掙扎着。進士挂念家中,回到了家鄉。
進士回到家裡的當晚,鄉親們都來看他。同時,也想聽他說說外面的情況。大家坐的坐,站的站,擠了滿滿一窯洞的人。
有人聽進士說山西的情況還可以,就動了逃活命的念頭。過了兩天,有幾個人相跟着來找進士。看他們的樣子是有事來的,可是,見了進士又都吞吞吐吐地誰也不肯說。進士說:“都是自家人,來了,還有什麼話不好說呢?”他們幾個互相看看,其中一個終於開了口:“這話怎麼說呢?眼下咱們這的情況你都看到了,家家都沒吃的,人餓得兩腿打軟,前院走不到後院。我們幾家都有女子,我們想能不能給她們在山西找個主, 這樣,不至於眼看着一家人都餓死。能活一個是一個。”進士說:“行倒是行只是離家太遠,回來一次可不容易,就怕你們想呢。”餓怕了的鄉親說:“現在還顧上說想不想的話?現在是逃命呢,只要那邊人家不嫌棄咱女子,每天不缺兩碗米湯喝,餓不死就行了。”面對鄉親們瘦削的臉龐和期待的眼神,進士答應:“是這樣的話,你們放心吧,你們的女子就是我的女子和姊妹,我會給她們找個好人家的。”這幾個人連連謝恩后,趕忙回去給家裡人報信去了。
就這樣,進士走時帶上了這幾個女子。臨走時,他將妻兒安頓給武舉人照顧。武舉人一口應承:“賢兄放心吧,有我吃的就有應魁娘倆吃的,只要是我餓不死,他們娘倆就餓不死。”
進士到了山西后,利用關係和名望給幾個女子都找了婆家,大多是些家境比較殷實的生意人家。進士對婆家們說不收彩禮,只要對女子好就行了,婆家自然歡喜。就這樣,女子們都體體面面地出了嫁。後來,這幾個女子都給家裡捎回了信,說了各自的情況。家裡人收到信,都很高興,都慶幸女子們的這條路走對了,更是感激進士,視他為救命恩人。
可是,就在這第二年,突然有人從山西傳過話來說進士死了。到底是怎麼死的,誰也說不清楚。進士的妻子和兒子應魁聽到消息后猶如晴天霹靂,抱頭痛哭。家鄉連年遭災,母子倆艱難度日,只盼望進士回來就有辦法了,沒想到竟傳來這樣的噩耗。應魁的母親哭得呼天搶地的:“天呀!殺人的天呀,叫我們娘倆怎麼活呀?”李裕相也哭得老淚縱橫:“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裕連呀,你叫我們怎麼辦呀?應宗啊,你快回來啊,好讓我們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了呀!”武舉人和鄉親們也都趕來相勸,都流下了同情而傷心的眼淚。鄉親們難過地說:“進士那麼好的人怎麼就沒了?這是咱蘆溝的災難呀!”
當時,進士的兒子應魁只有十一、二歲,其兄李裕相已經年近七旬了,體弱多病無力照顧應魁母子。所以,當家裡揭不開鍋時只得去找武舉人接濟。據說,武舉人家早幾年打下的糧食幾年沒收成也吃不完的。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后,再去時,武舉人就面帶難色了。他說:“應魁啊,這往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眼下,我們家也快沒辦法了。這樣吧,你家有那麼多的地,你小,又經管不了。再說,天旱成這個樣子,地里顆粒不收,有地又有什麼用呢?眼下,最要緊的是糧食,我用糧食換你家的地,你回去跟你娘商量一下,看咋樣?”萬般無奈之下,這孤兒寡母只好按武舉人說的辦了。每到武舉人家拿一回糧食,都寫了賣地契約,賣多賣少都由武舉人說了算。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竟將二百多垧地賣得差不多了。
地快賣光了,可是災情不減,乾裂的土地張着縱橫交錯的口子,踩上去冒着煙似的塵土。李應魁只得和母親出去要飯。有時候,聽說哪裡發賑災糧了就趕去領回來。即使聽說哪裡設有粥棚了,也忙趕過去要上一碗。
有一次,李應魁去縣上領賑災糧,七、八十里山路他走了兩天多。又飢又渴,渾身無力,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街上。突然,他看見前面走過來的那個人像是跟着父親去山西的堂兄應宗。他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沒錯,就是哥哥。於是,他緊走幾步,喊了一聲:“哥哥……”不顧一切地拉住應宗大哭起來。應宗被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眼前這個面黃肌瘦、蓬頭垢面的孩子竟然是弟弟應魁。忙問:“應魁,你一個娃娃家,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咋成了這個樣子?”應魁顧不上回答,只顧哭着。好一會兒才抽泣着問:“你咋才回來?我爹是怎麼沒的?”聽他這樣問,應宗更吃驚:“你說什麼?我跟二爸一起回里來的。”聽了應宗的話,應魁止住了哭,驚喜地瞪大眼睛問:“我爹還活着?”應宗說:“你胡說些什麼?你聽哪個挨刀的說二爸沒了?二爸好好的,就在前面的客棧呢,走,我帶你去。”應魁立刻忘記了飢餓,感到渾身有了勁兒,恨不得一下子就飛到爹跟前去。
父子相見悲喜交加。進士見兒子成了地道的乞兒,心中很是難受和驚奇。他讓店家趕緊先給兒子拿些吃的來。應宗忙打來了水讓應魁洗了臉。進士看著兒子吃了東西又詳細詢問了家裡的情況。兒子哭着將傳說父親沒了,以及如何將家裡的田山土地抵給了武舉人家,又如何出來要飯等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親。進士萬萬沒想到家裡成了這樣,他緊鎖眉頭,在屋裡來回踱着步。應宗氣得大喊:“多少糧食嘛,就把二百多垧地都要走了?這武舉人也太不仗義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二爸,不能便宜了他!”
進士思忖后,寫了一封信,然後用塊布包了些錢,一起交給兒子說:“回去后不要說我回來了,就說是我捎回信來了。”兒子睜大眼睛疑惑地問:“爹,你不回家呀?”進士憐愛地摸着應魁的頭說:“我還有事要返回山西去,你回去給你娘說,我辦完事就回來了。”應魁無奈地答應:“爹,你可要早些回來呀。”進士說:“放心吧,孩子,再回來我就不走了。”
李應魁拿上父親給的信和錢,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回到家裡他給母親說了情況,母親高興地直抹眼淚。
第二天,應魁照父親說的,見人就說:“我爹捎回信來了,我爹快回來了。”村裡人聽了,都為他娘倆感到高興,說:“這娘倆的罪總算是受到頭了。”武舉人聽了心裡惴惴不安,他問應魁:“你爹真的捎回信了?”應魁回答:“嗯。”武舉人自言自語喃喃地說:“唔,這就好,這就好啊……。”說著,他心裡盤算着得派人到縣裡去打探一下虛實。
進士此次從山西回來本來是要回家去的。沒想到在安定縣碰上了兒子,聽說家裡的變故后,他臨時改變了主意,決定返回山西去。侄兒應宗問:“二爸,咱都走到家門口了,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還不趕快回去呢?”進士說:“正是因為家裡成了這個樣子,所以,咱們現在不能回去。原來,咱們回了老家后還打算回山西去,現在我想先回山西去把那邊的事情辭了,就不再回去了。再說家裡的事着不得急,還得從長計議。”他見應宗不解,又說:“應魁回去后,武舉人知道我活得好好的,看他如何行動再說。”
數月後,進士就回來了。他走到安定縣后,就住在了縣上。他先去拜訪知縣,讓侄兒應宗把禮品送上。知縣客氣道:“來了就好,何必帶東西來?”進士道:“應該的,都是些那邊的土特產,不成敬意,還望大人笑納。”一番敘談之後,進士說:“說不定過幾天我還要找知縣大人來斷官司的。”知縣問:“你才回來會有什麼官司?”進士將家中田地如何被武舉人佔去的情況對知縣講了。知縣說:“竟出這等事情?不怕,這事有我做主,到時候你儘管來吧。”進士忙說:“那我就先謝謝知縣大人了。不過,此事如果我旦能解決了的話,就不麻煩大人了。”知縣說:“好說,好說,就這樣定了。”
進士從縣衙回來后,就託人給武舉人捎去了話,說進士到了縣上,請他到縣裡去一趟,有話要說。武舉人一聽,就想到進士一定要跟他說土地的事。上次聽應魁說他爹捎回來信后,他就整日如坐針氈,不知如何是好。這一夜他更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件往事浮上心頭……他用胳膊碰了碰睡在旁邊的老婆說:“你知道你為什麼現在還能睡在我旁邊?”他老婆此時也正為地的事心亂如麻,聽了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后,不由心中一驚:“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睡這兒,睡哪?”武舉人說:“什麼意思?要不是裕連兄,恐怕睡在我這炕上的早就是另外一個人了。”他老婆急得提高嗓門喊道:“到底是咋回事?你快給我說清楚嘛。”武舉人說:“你喊什麼?這早就是過去的事了,聽我給你慢慢說嘛。”他老婆迫不及待地說:“你快點說吧。”武舉人這才說:“那年我去省城應考時,住了一個來月。在客店我認識了一個女子。那女子長得可真俊,手又巧,你還記得我回來時拿的那個荷包袋嗎?你不是也誇上面的花繡得好嗎?你問我從哪來的,我當時沒給你說實話,說是從別人手裡搶的,其實,就是那個女子送給我的。本來,我打算把那個女子娶回來,裕連兄知道后,非要找個算卦的算算不可。我不想去,他非拉我去不可,我只好跟他去了。你猜,那個算卦的怎麼說的?”“怎麼說的,我咋曉得,你快說吧。”老婆催促他。“算卦的先問我們算什麼?我說算算婚姻。沒想到,他一掐算就說我想休老婆。把他家的,真是神了!接着,算卦的說我現在的老婆休不得,說我的運氣全靠老婆了。如果休了時運就不濟了。就這樣,我才打消了娶那個女子的念頭。唉……”舉人說到這兒,嘆了口氣接著說:“那個女子知道后哭得傷心得厲害,真是讓人不忍呢。”“你這壞良心的,現在還說這號話?”老婆罵道。接着,她又說:“這麼說,裕連兄可是我的大恩人呢!”舉人說:“誰說不是呢?”“這事你怎麼不早跟我說呢?”“我怕你知道后高傲地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就一直沒跟你說。”
他老婆想了想又問:“那個算卦的真的就算的那麼靈嗎,是不是裕連兄跟他說了什麼?”舉人說:“誰曉得?不管咋說,裕連兄可是一片好心呀。如果不去算卦,我就把你休了。”他老婆說:“唉!可是咱對不起人家呀,這可怎麼辦呢?”舉人說:“當初不是你整天跟我叨叨,我能那樣做嗎?都是你這婆娘壞的事。”他老婆哭喪着臉說:“當時,我還不是為了咱那五個兒子?”隨後兩人各自嘆息,一夜無話。
村裡人聽說這件事後,議論紛紛,說進士把舉人叫到縣上去了,這下武舉人家可不得了了。
武舉人到了縣上見到文進士后,兩人不免先寒暄了一陣。然後,進士早已安排好酒席請武舉人入席。席間提到了傳言進士不在人世的話時,舉人說:“這件事我已經查問清楚了,就是那壞四造的謠 。自從那年他丟了收稅的差事後,就索性成了二流子,整日遊手好閒的。對你,他一直懷恨在心,想報復,只是沒有辦法。聽說你去了山西,他就造了謠來害你。”
進士說:“我就想誰會無故地咒我死呢?我倒是想到了壞四,果然是他。”
應宗說:“二爸,這壞四真不是個東西,害得咱們好苦哇,可不能輕饒了他。”
舉人說:“這件事就不用你們管了,有我呢。賢兄是為了鄉親們的事惹下了那無賴,看我不揭了他的皮才怪呢。”
進士說:“我一回來,恐怕那小子聽到信后早跑到哪裡去了。如今,謠言不攻自破,算了,何必跟那種人較量呢?來來來,喝酒,喝酒。”進士只是勸酒,地的事隻字不提,這倒讓武舉人心裡更加忐忑不安起來。
酒過三巡,武舉人再也忍不住了。他藉著酒勁兒說:“賢兄,家裡地的事,兄弟我對不起你了,還望你海涵。”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了賣地契約來,“啪!”地一聲放在了桌子上。接著說:“兄弟我糊塗啊,契約我都拿來了。”緊接着,他又一把抓起契約來,當下就撕成了幾條。邊撕邊說:“從此,那些地還是你的。”
進士一怔,他倒是真沒想到武舉人會這麼乾脆。不過,他很快就回過了神說:“承蒙賢弟這兩年照顧應魁母子倆,今天你如此仗義,叫我說什麼好呢?不過,我也不能就這樣都拿走了,那陽坡的十垧地就歸你了,就算是我對你的酬謝!”武舉人聽了說:“這酬謝也太重了,兄弟我受之有愧呀!”進士笑着說:“賢弟就不要再推辭了,就這麼辦吧。”於是,一件劍拔弩張看似很棘手的事,沒爭吵一句,在一片哈哈大笑中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次日,文進士和武舉人一路談笑風生,並轡而行走在回鄉的路上。
從此,文進士和武舉人和好如初,他們的故事被一代又一代地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