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有些過分的燥熱,教室里的四個風扇開足了馬力,也沒有止住汗珠從臉上滑落的趨勢。周圍瀰漫著男孩的汗腥味和女孩的體香味,耳朵里充斥着大小蒼蠅的嗡嗡聲和老師的念經聲,或許是我的內心不平靜,忍受不了這種惡意的折磨,我逃課了。
在教學樓天台的陰暗處,我自己一個人抽着煙,脫了上身,沐浴在溫和夏風的吹拂下,眯着眼睛感受着吸入體內的煙草味。
當我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時,突然有一陣風夾雜着一股少女的體香進入了我的鼻孔,我睜開眼,看見了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女孩的背影,從我身邊過去,走到天台的攔牆邊,一腳踏了上去,我的心一下子綳了起來。心裡默默的念叨,乖乖,你可別想不開,雖然選擇生與死是你個人的自由,可是你死了也別讓我在心理上留下陰影啊。
我一直目不轉睛的盯着這個女孩的一舉一動,過了好長時間,燒到了盡頭的煙把我燙了一下,我才扭過了已經很酸的脖子。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悄悄地走到女孩所佔位置的下方,一把抱住了她,嘴裡大聲的說道,給我下來,有什麼想不開的。
“啪”一個鮮紅的手掌印留在了我的臉上,然後聽到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流氓。
女孩轉過身給了我一個耳光,那個時候我懵了,捂着剛才被她扇過的臉龐一動不動地望着她,像是一個受盡了委屈卻無處發泄的孩子。
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瞪着她,對她吼道,你幹嘛!
你說幹嘛!你抱我,我還沒對你說什麼,竟然還理直氣壯的質問我。
我是怕你想不開,從這跳下去。
屁!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死。
她說完,扭過頭走了,嘴裡還嘟囔着,莫名其妙,本來想欣賞一下風景的,竟然碰上一個流氓……
我望着她離開的身影,又摸了摸還有些疼的臉頰,心裡想到,她的身體好軟。
高中的生活是像喝白開水一樣平淡無味的過着,早晨五點半起床,上早自習,吃飯,上課,下課,吃飯,再上課,晚上九點半回宿舍睡覺。如果沒有中間的那個插曲,我不會發現高中生活的樂趣,原來想念一個人是這種感覺。
自從抱了那個女孩開始,兩個月的時間內,我沒有在天台上再次看到她的身影。這個學校里有幾千個人,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間,再碰見同一個人,概率學上稱之為不可能事件,也是,很多時候,我都感覺那是一場夢,可是抱住她那一刻從手上傳過來的柔軟,又讓我感覺它是真實的。
時間輾轉的很快,不知不覺地我的生日到了,本來想低調一下熬過去的,不知道是誰泄露了我出生的秘密,最後不得不請大家去飯館搓一頓。
十來個男生在飯館里光着膀子大聲吆喝着,來來,再喝一杯。
經不住大家的勸酒,也受不了這麼多酒精的刺激,我暈暈乎乎的走到飯店廁所門口,朦朦朧朧的看到廁所沒鎖,就直接闖了進去,進去的時候才發現裡面有人,我以為是我的哪個同學,轉了個側身就直接對着牆壁尿起來,嘴裡還打着招呼,你也喝多了啊,估計我醉了,這次喝得太多了。
悉悉索索的提褲子聲音,然後我就感覺我側面站了一個人,我側過了臉,約莫過了五秒鐘,我聽見了一個想念很久的聲音。
又是你,流氓!
伴隨這個聲音的是一記清脆的手掌與臉頰接觸的響聲。我的酒立馬醒了大半,望着那個一直停留在腦海未曾再見面的身影,含糊的說道,是你啊,我找你兩個月了。
流氓!混蛋!
我望着她跑出去的身影,大聲問道,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再回到飯店的包廂內,同學們都喝得差不多了,大家望着我左邊臉上那個清晰的五指山,都大聲地笑,問我是不是趁着酒勁調戲了哪個良家婦女。
在飯店櫃檯結賬的時候,還有一撥人正在那裡結算。我旁邊的大個子,徑直向那一撥人走去,停到一個女孩前面,問道,你也在這裡啊。
嗯。那個女孩扭過了頭,我看到了是她,她也看到了我,臉一紅扭到了一邊,問大個子,那個流氓你認識?
大個子順着她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嘴裡說道,他啊,還沒流氓好呢。
當我聽到從大個子嘴裡蹦出來的話,胸口一熱,差點鬱悶的吐出血。
而那個女孩還有模有樣的點了點頭,那一刻,我聽到了心碎的聲音。
我走到大個子身邊,看着女孩對大個子說道,你朋友?介紹一下,剛才發生了一點誤會,以後找時間補償。
大個子看着我們兩個,撓了撓頭,鬱悶的說道,你們認識?
我說,認識。
她說,不認識。
緊接着她又說了一句很傷人的話,誰認識你這個流氓。
大個子瞟了瞟我臉上的那個五指山,又瞄了瞄她,驚呼道,啊,我知道了,你臉上這個手掌印是她打的吧?
我說,是。
她忙說,不是。
大個子鬱悶了一會兒,額,好,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今天的壽星,張嘉良。這個是我家鄰居,一個學校的何念。
活了十八年,這是我第一次過生日被人打,還是被一個女孩打到了臉上,而我卻沒有一個反抗的理由。
認識何念以後,逃課成了我的家常便飯,而逃課以後去的地方就是教學樓的天台,在天台的攔牆上坐着,盪着一條腿抽煙。秋風夾帶着菊花的香味與煙一塊進入鼻孔,在身體裡面循環一圈,再吐出來,隨風飄走。
慢慢的身邊多了一個人,站在天台的攔牆上,還是一身白色的連衣裙,是何念。
我問她,為什麼總是喜歡站在天台的攔牆上,知道的人以為你在看風景,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想不開想要跳樓呢。
何念笑了一下,抓着我的胳膊,從攔牆上跳了下來,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忘記我?
我猛吸了一口煙氣,拍了一下她的腦袋,你這腦子整天亂想什麼呢,生命哪有這麼脆弱,好像你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不是剽悍着呢么。
何念嘟起了小嘴,哼,還好意思說,本姑娘這麼大還沒有被同齡男孩抱過,扇你一個耳光已經算是便宜你了。
我憨笑了幾下,又厚着臉皮說,第二次被你打我可是鬱悶着呢,再怎麼說我什麼也沒有看到,你憑什麼打我?
何念直接在我肩旁上錘了一下,臭不要臉,還好意思說,人家上廁所,結果你好,直接闖進去,要是被別人知道了,本姑娘還有臉見人么?
我掐滅了煙頭,從攔牆下到地上,走到何念的對面,輕聲的說,反正已經是流氓了,那我就再耍一次。
我親住了何念的小嘴,良久,我才直起身,嘴裡嘟囔着,嘖嘖,也沒什麼感覺啊,真不知道電視劇里怎麼有那麼多接吻的鏡頭。
而我的話剛落,小腿上就傳來了一陣劇烈的疼痛。
我望着吹鬍子瞪眼的何念,蹲下去,咬牙切齒的告訴她,算你狠。
我戀愛了,沒錯,是和何念。以前我從不相信緣分,總以為緣分都是那些腐男腐女們幻想出來的一種能安慰他們那顆脆弱心靈的精神麻藥,但是遇見何念以後,我相信了,本來我們之間只是一根紅線,慢慢的,紅線凝結成了一縷牽着兩人的紅繩。原來,世界上真的有月老,不知道那個老頭子現在站在哪朵雲上面看着我的笑臉對我投來一個鄙視的眼神。
高中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無聊,本來起床、上課、下課、睡覺的循規蹈矩,被我改成了起床、逃課、睡覺,我從不是個墨守陳規的人,特別是和何念戀愛以後,這種性格愈加明顯。
一眨眼,冬天快來了,有些蒼涼的秋末沒有讓我和何念之間的熱戀程度降溫,天台依然是我和何念聊天增進感情的場所,而何念在我們戀愛的這段時間內,問我最多的一句話,仍然是,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忘記我。而我給她的回答依然是兩個字,不會。
手機上都是何念的短信,即使回到宿舍,也是洗完澡以後就登上,看着何念的灰色頭像亮起來,聊到半夜,抱着手機睡覺,第二天的凌晨何念再給我打電話喊我起床。這種情況周而復始,直到有一天,何念在上再次問我,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忘記我。我的回答依然是兩個字,不會。但是這次何念卻說,我希望你能慢慢的忘記我。
我瞪着還在一亮一亮的手機屏幕,不知道該給何念回什麼,只是問她,你怎麼了,又在想什麼?
沒有了迴音,何念的頭像變暗了。第二天是大個子喊我起的床,我以為是何念又在發什麼小脾氣,便沒有在意,給她打了一個電話是關機,以為是她手機沒電了。和大個子收拾妥當以後,就一塊去教室上早自習,途中大個子好像有什麼話要告訴我,但是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上午課間的時候,我去何念的教室去找她,但是沒發現她的影子,又一口氣跑到天台,也沒有發現那個熟悉的身影。回到班裡,我問大個子,你知道何念跑哪去了么?
大個子放下手裡的小說,猶豫了一會兒,應該是回家了,今天起床的時候我見她家的那輛車停在宿舍門口。
我“哦”了一聲,回到了座位給何念打了一個電話,還是關機。
第四天在天台,我坐在天台的攔牆上,望着在秋風中打轉的枯葉,一直在想何念去哪了,想起以前的點點滴滴,我的心突然繃緊了,直覺告訴我,何念一定有什麼事情沒有告訴我,要不然她怎麼會一直問我,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忘記我。以前我總是當做何念的一句玩笑話,現在看來其中一定有原因。
我扔了剛開始吸的煙,飛奔着跑下了樓,回到教室,一把拉起還在看小說的大個子,邊跑邊說,帶我去你家,你不是說何念和你是鄰居么,我要知道何念現在怎麼樣了,發生了什麼事。
途中,大個子試圖掙開我,但沒有得逞,跑到校門口的時候,大個子突然跑到我前面,攔住了我的去路,說,張嘉良,何念死了。
我一拳打到了大個子的臉上,嘴裡吼道,放你的狗屁!
大個子拾起被我打到地上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沒錯,張嘉良,我不想騙你,何念死了。她對我說,等你知道了真相的時候,告訴你,能夠在人海中遇見你,是她這一輩子最幸運的事。
我瞪着眼前的大個子,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給我聽好了,我現在要見何念。
大個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對不起,兄弟,何念真的死了。我們是鄰居,也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從小我就知道何念患有罕見的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說她最多活不過十八歲。她讓我告訴你,如果她死了,就忘了她,相信你也知道。……
我蹲在了地上,有很多話想要說,卻不知道能說出什麼話來挽回這場不屬於秋天的風霜,天一下子黑了,我看不到大個子的臉,只知道那些溫暖的液體從眼眶中奔流而出,心在滴血,在抽搐。
我看見了何念,她還站在天台的攔牆上望遠處的風景,溫和的夏風吹起了她白色的裙擺,黑色的秀髮在風中來回飄蕩,何念伸開了雙手,扭過頭對我說,嘉良,我死了一定要忘記我。說完,她從天台上跳了下去。我伸出雙手,撕心裂肺的說“不”!
我醒了,是場夢,床邊是我幾個最好的朋友,大個子坐在床邊,對我說,人死不能復生。我從沒想過那些只在電視劇上上演的橋段會真實的在我身上重現,我笑了,笑老天的不公,笑自己的命運,笑何念不告訴我真相的那份苦心。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對周圍的這幾個朋友說,我想去天台。
在天台上,站在以前何念經常站的位置上,向遠處望,我看到了學校外面那一片油菜花地。
何念,如果你死了,我會在寂寞的時候在你喜歡的油菜田裡為你哭泣,我會在失眠的時候把你的名字從窗戶丟到黑夜中默默地念着它,但是如果你死了,我絕不會忘記你。何念,你能聽到我心底的聲音么?秋風能帶去我的不甘么?
如果你死了,我只想要你最後的那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