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礦上木場上班那幾年,對一個叫張玉帽的師傅印象極為深刻。
可能因為是退伍軍人的緣故吧,張玉帽整天褪了色的舊軍裝不離身。有時候軍裝洗了,軍帽也不離頭。大家都說張玉帽的軍帽是花錢買的,乾脆就把他的名字改了叫帽子。張玉帽倒也不計較。
帽子的宿舍跟我隔着一道牆。單身漢的鋪就是家。他的鋪每日收拾得跟鋼板似的。尤其是那被子,疊得像豆腐塊,有鋒有棱,能截鋼筋。看着我們的床亂得像狗窩,他就幫着收拾。我因不知道軍人的被子到底怎樣疊得那般整齊,床就由着帽子擺置。只見帽子把被子先疊了三層,再在折彎處勒勒,翻過被子就有了鋒。鋒不齊的時候,帽子就用木板拍拍,於是我的床也擺上了“豆腐”。我說:“帽子,你都複員幾年了,部隊那一套咋就不忘呢 ”帽子指指木場邊的火車頭說:“火車撂了閘能立馬停下來嗎,這叫慣性。”我想了想,說:“倒也是。”
俗話說“緊車工、慢鉗工,弔兒郎當是電工”。可是當電工的帽子卻是個例外,上下班他都踩着響。有個青工叫董小順特別搗蛋,誰都管不了。場長就把他交給了帽子當下手,不出半個月小董就不認師傅了,為啥 帽子非治着他按點來按點走,說這是工人的本分。但董小順又戀着電工是輕巧活,一時也不提不幹電工的事。有一次帽子在架子上修電器,讓下邊的小董遞把小改錐。小董磨蹭了半天也沒遞上去,帽子吼了一聲:“怎麼弄的,快點!”小董說:“工具間里黑,我找不着。”帽子急了:“被窩裡更黑你都能摸着!”一句話噎得小董直翻白眼。打開了電器的鐵盒子,電線布得密密麻麻的。小董暈暈乎乎地說:“這裡頭那麼亂,怎麼分清哪是哪 ”帽子又來了:“晚上看電影,場里的孩子亂不亂 散了場沒一個跑迷的,各有各的路。”董小順不言語了。他逢人便說帽子的話拿人。
小董不知道帽子做事更拿人。有一年雨季,大水把礦上的圍牆沖了個大窟窿。牆根上還淌着水,一時還沒法堵那洞。礦外的鄉民天天鑽洞來偷木頭。一米五六的棚腿一天能偷十多根。礦上就派來了保衛科的人。保衛科的人是內戰內行,外戰外行,還是看不住。沒辦法礦上又找了大隊的頭。只好了兩天,男賊不來女賊們又來偷。那些女人偷起東西來比男人還有種,誰抓罵誰有時還咬人。保衛科的就沒見過那陣勢。場長見鄉民偷跟搶差不多,就安排拿人的帽子看那個洞,說是值勤。帽子正憋着一肚子氣,沒等場長安排完就答應去試試。
帽子剛上崗就有一女子偷木頭。帽子喝令那女子放下,那女子不僅不放反而扛着木頭跑。女子跑得快,帽子追得緊。眼看就要抓住那女子。誰知那女子竟耍起了賴,回過頭來說:“好你個木疙瘩,再追我就褪褲子!”帽子不理,繼續追。那婦人真的把褲子褪到了腿彎子,家私都亮在了太陽下。埋伏在洞外的女人們沖了進來,嗷嗷叫罵帽子耍流氓。帽子的軍裝被撕爛了,軍帽也被扔到了水溝里,膀子也被那幾個娘們挖出了幾條血道子。
場長覺得不過意。晚上就去宿舍安慰張玉帽幾句。場長說:“誰能想到做賊的不講賊道,竟使出了脫褲子的歪點子。看樣子你是治不了她們。你歇天把,明天我換人。”帽子說看場子的事他還干,並說他有辦法。場長見他沒跟自己過不去,心裡鬆快了許多,只是不知帽子還有啥點子拿出來。
帽子再次上崗的時候,沒了舊軍裝,更沒有戴軍帽,只穿着背心和褲頭。偷木頭的小娘們上班那樣準時又來了。帽子就把背心脫了掛在洞口邊上的樹枝上。那天沒風,那白背心耷拉着腦袋,像投降的白旗。女人們放心大膽地扛起了木料,因為在她們眼裡帽子已經戰敗,敗軍之將不再言勇。當那些女賊們扛着木頭往洞口集結的時候,反常的情況發生了:她們看到帽子連褲頭也脫了,就那麼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地站在窟窿邊,手上還拿根棍,很像武裝的“大衛”。這次女賊們害怕了,她們以為張玉帽要非禮,扔下木頭就跑。直到水退堵上了圍牆上的窟窿,也沒再見她們的影子。
年底帽子被評上了先進。礦上分管後勤的頭頭又送帽子一頂帽子,叫做“礦山衛士”,還派來了一男一女兩筆杆子整帽子的材料,說是要在先代會上作介紹。那倆筆杆子忙了半個月也沒把稿子憋出來。女秀才說:“張玉帽同志赤身護礦的事迹很精彩,可是無法落筆,更無法展開。”我跟帽子開玩笑:“你怎麼用起了光腚退兵的美男計,也不怕嫂子知道了休了你?”帽子一本正經地說:“我在井下當維護員都光屁股干,為的是省那套工作服。在地面上班我就脫一次,那可不是為了省衣裳!”“那為啥?”我問。帽子說:“為了爭那個理!”說完他還憤憤地,心裡還有不平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