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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賬本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父親回到村子的時候,太陽才露了個臉,探頭探腦的,居高臨下瞅着什麼。

  下地的、上學的、吆喝牲口的,把一個村子攪得很熱鬧,很生動。人們看見父親,都親熱地打招呼,給父親散煙,還問吃過早飯沒有,問回來有什麼事。父親接了煙,抹一把汗水,憨厚地笑笑,說,吃過了,回來看看。父親已經謝頂了,額前稀疏的幾綹頭髮,被他一抹,全都規規矩矩地向後倒伏,遮住了一小片頭皮。其實,父親沒吃飯,天不亮他就起床,剛趕了十幾里山路,肚子正咕咕叫着。

  遠遠的,父親看見了奎叔。

  奎叔不到五十歲,背駝得像一把彎彎的犁頭。奎叔低着頭,看着腳尖,走得極慢。父親迎上奎叔,他的一顆心竟然莫名地跳得快了。奎叔沒抬頭,沒看見父親,就那樣木木地走。父親叫住了奎叔。奎叔的眼皮艱難地翻動了一下,顫抖着嘴唇說:“回來了?回來種地嗎?”父親說,不是。奎叔回頭瞥一眼身後那兩間老房,說:“你家房子塌了一個角,去看看吧。中午,上我家來吃飯,我一會兒回來。”父親猶豫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什麼也沒說,只是“哦”了一聲,算是應了。

  父親是去收賬的,可又說不出口。

  前幾天,鄉場上發大水,父親來不及搬貨,三千多元錢的百貨被水捲走了。才修了房,再去進貨沒錢了。瞧着空空的鋪子,父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你不是還有一個賬本嗎?看看還有多少錢?母親提醒說。於是,父親就翻出一個字跡模糊、滿是油漬的小本本。父親撥拉了一會算盤,驚喜地說,五百多哩。收回來呀,都欠十幾年了。在母親的催促下,父親不得不揣了本本,回到了村子。

  說到這兒,不得不說一下父親這個賬本了。

  那時,父親借錢買了一台柴油機、一台打米機和一台磨面機,開起了加工房。鄰近幾個村,就父親這一家,生意還不錯。從早到晚,三台機器響起沒停過,那聲音很有震撼力,老是震得地皮子發抖,人的耳根子發麻。當時,錢很金貴,誰沒現錢,父親就翻到誰的專用賬頁,記下多少斤多少錢。有的人,手頭鬆動了,就主動結賬;有的人,一年到頭都是緊巴巴的,就一直欠着。奎叔家一連生了四胎,一家六口人就擠在一間土牆房裡,每年六張嘴巴都糊不了,欠的也就最多。父親知道他沒錢,也不催,就讓他這麼一直欠着。後來,其他的村子也有了加工房,生意淡了,父親就賤賣了機器,做起了百貨生意,有了積蓄,就在鄉場上河邊買了塊十幾個平方的地基,修了房。

  村裡的老房子沒人住了,空了,沒了人氣的房子爛得快。想起剛才奎叔的話,父親就決定先去看看老房。

  看過老房,再和遇到的熟人拉呱一些閑話,太陽已然蹦上了頭頂。父親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朝奎叔家走去。

  奎叔家儘管沒什麼像樣的擺設,但和大多數村裡人一樣,住上了磚瓦房。他的兩個兒子和大女兒都在外面打工。小女兒才十八歲,跟一個街頭混混兒私奔了,後來被拋棄后把娃娃扔給了奎叔和他的女人,一拍屁股也打工去了。說到這些,奎叔女人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得父親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奎叔抱着外孫,在一邊生火做飯。

  “別哭了,去殺雞,平哥難得來一回。”奎叔對女人說。

  父親說:“別殺了,留着生蛋,我坐坐就走。”

  “你現在是客了,再說,我們也好多年沒喝過酒,喝一杯再走吧。”奎叔把外孫放進女人懷裡,自個兒捉雞去了。

  酒桌上,奎叔還是低着頭,對着酒杯說:“平哥,我這心裡難受啊。”奎叔搖搖頭,端起酒杯,和父親猛地一碰,一仰脖子灌了下去,嗆得他連連咳嗽。

  “現在兒女都大了,再等幾年就好了。”父親說。

  奎叔不理父親的話,又說:“日子過成這樣,我臉都不知往哪兒擱了。恐怕,我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你的情了。”

  “說哪兒去了,鄉里鄉親的,誰沒個為難的時候。”父親呷了一口酒,繼續說,“你不應該老得這樣快呀,腰桿伸直,怕啥呢你!”

  “人窮志短哪,平哥!”奎叔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我知道你今天來做什麼,可我……”奎叔欲言又止。

  “那你說說,我來做什麼?”父親終於說到了正題。

  “收賬吧。”三個字說完,奎叔的頭埋得更低了,那腰也縮了縮,像是要縮進桌子底下去。

  父親沒料到奎叔會主動把話挑明,但看着奎叔的模樣,就嘆了口氣,說:“收什麼賬啊,伸直腰桿,頭抬起來吧。其實,我今天回來,一是看看老房,二是看看有沒人願意種我的田地。”

  吃完飯,父親臨走時拉住奎叔的胳膊,向上提着,再一次說,你不欠任何人的,沒必要這樣對自己,知道嗎?

  站在山樑上,父親定定地看着村子,看着村子里飄渺的炊煙,從口袋裡掏出那個記賬的小本本,撳燃了打火機。

  父親的手上,騰起了一片煙霧,一片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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