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字,團團的,娟秀,無論是她以前的工作筆記,還是她記的賬本都寫得清清爽爽,給人以享受。
母親記賬的習慣由來已久,記賬的本子也不講究,我們用過的作業本的反面,還是軟面的工作筆記本,每一本都記得密密實實,沒有空頁。可見,母親是一個節儉的人,也是一個注重實際的人。
和母親相反,父親是一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人,也是一個浪漫的人,相比而言,我們更喜歡父親,因為,他常常能變魔術似的帶給我們無數的驚喜:
“我想要絲瓜氣球,”買就是了。
“我喜歡吃冰糕,”掏錢就買。
“我不知道尼龍襪子是什麼樣子,”馬上下樓給你買來。
父親的錢包總是應着我們的需求而變得乾癟起來。而母親那裡就不那麼好說話了:
“我想要燈草絨衣服,”“隔幾個月再說,”隔幾個月都是夏天了,過了夏天,又問,還是那句話。
“我想要泡沫文具盒。”“等有錢再說。”
“我想要件鬆緊布鞋。”“二回再說。”這二回就不知道要二到猴年那月了。。
七十年代,父母分居兩地,父親的錢每個月都用不攏月底,父親是個豪爽的人,對朋友,對家人額外的慷慨大方,因此拉了一屁股的賬。
七三年,母親調回重慶后,父親的錢就由母親來掌管,母親就記賬的習慣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養成的。
母親當家之後,我們明顯感覺到好日子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早上,我再也吃不上自己喜歡的油炸糍巴塊了,只能在家吃饅頭稀飯,褲子短了,也不買新的,把褲腳接一段,照穿,吃冰糕、買絲瓜氣球之類的奢侈消費都被母親“殘酷”地“一刀切”了下去。
母親的賬本上每天的開支都控制在幾角塊巴錢之內,不到半年之內,父親的賬總算還清。
母親的賬本分兩筆,一筆大帳,每個月必須的開支,屬油鹽柴米類,屬預算內的必備開支,是不能控制的。一筆細賬,就是預算開支,是可以控制的,在母親的嚴格控制下,家裡才有了余錢剩米,
正是有了這些結餘,在市面上流行電風扇的時候,我們家裡便添置了“華生牌”電風扇,在家家戶戶都有洗衣機的時候,我們家也買得起“三峽牌”洗衣機,家裡的“阿里斯頓”電冰箱、“金雀牌”電視機都是母親從牙縫裡一分一厘地扣出來的,所有的家電都是那個時代響噹噹的牌子。
父親的浪漫是一揮而就的,就像魔術師,頃刻之間就能讓你的願望得到滿足,屬於小浪漫。而母親帶給我們的驚喜卻是出人意料的,母親的浪漫確是生在骨子裡的,表面上吝嗇,不可理喻,帶給我們的卻是大大的實惠與驚喜。
炎熱的夏天,我們能喝上從冰箱里拿出來的甘甜的酸梅湯,在華生牌電風扇的輕撫下,我們能夠安然入睡,《霍元甲》我們能夠一集不拉地看完,在三峽牌洗衣機的轟鳴聲里,我們可以悠閑地殼瓜子。日子在母親的大浪漫中變得有滋有味。
如今日子好過了,母親仍然記賬,仍然喜歡存錢,存錢的目的是為了防老,儘管我們一再表示,等她老了的時候,我們三姊妹都會管她,叫他該吃吃,該用用,但記賬已經成了她生活中的一種抹去去的程序。
母親年紀大了,右手開始發抖,寫不起字,記賬的事情就那麼擱置下來,我們也勸她別記了,記了也沒人看,母親總覺得生活中少了些什麼,始終覺得不踏實。
沒事的時候,母親就開始用左手一筆一筆地描,總算把字描出個樣兒來,字仍然是團團的,和右手的字形差不多,只是筆畫有些生澀,但絕對看得清楚,於是,她又開始就是用左手,一筆一劃地將每一天的開支都分毫不差地記在賬本上,每一天的支出都被她嚴格把守着,變為一股細流,流淌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中……
“媽,去把白頭髮染了嘛,染成板栗色,配你的皮膚嘿合適。”
“不染,老都老了,浪費錢。”
給她買衣服,“不買,柜子裡衣服穿都穿不完。”
硬買給她,把買來的衣服收羅起來,裝進柜子里,說:“等出門做客的時候穿。”
請她喝咖啡,她的第一反應是:“不去,太貴。”
再三邀請,總算答應,局促地坐下來,首先問:“好多錢一杯,貴了不喝?”
待咖啡端上來,細細的抿一口,說:“香!”我想這“香:是發至肺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