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毒我叫歐陽峰,我是一個用毒的高手。
很多年以前,沒有人會知道歐陽峰,很多年以後,沒有人會不知道西毒。哈哈,只要自己能夠開心,我不會去在意別人怎麼看我。
離開了白陀山之後,我去了中原。胭脂說,洪七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於是我便想去會會這個人。這不是妒忌,我只是不甘心。
我問胭脂,假如離開了白陀山,你會想起些白陀山的什麼。其實沒有什麼假如,胭脂是離不開白陀山的。她沒有回答,我也沒有再問。
我以為可以記住胭脂的樣子的,離開了白陀山之後,我只想起了白陀山長年累月的雪。
白陀山有兩座山,一座比較高,一座比較矮。從山的這邊看向那邊是風景,從山的那邊看向這邊卻是距離。我不明白這兩座山為何離得這麼近,或許沒有什麼來由,它們本該如此。
哥說這兩座山就像我兄弟倆,我們會永遠緊挨在一起的。是啊,我們永遠都是兄弟,而此刻我卻不得不離開了。我不會怪哥,不會怪胭脂。我只想去中原找那個叫洪七的人。
風從西面吹過來的時候,白陀山就會開始下雪。風幾乎每天都吹,所以白陀山就長年累月地下着雪。胭脂說,白陀山就只這一處風景了。從屋裡向窗外看,雪漫天下着,迷茫得讓人看不到遠方。其實只要不出這屋子,白陀山和中原就會沒有區別。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因為我沒有去過中原,自然不會知道中原是哪般模樣,我更沒有見到過中原的雪。胭脂說中原的雪一停,第二天就必定會是好的天氣。我相信了,中原和白陀山肯定是有所不同的,否則胭脂就不會這麼想念中原了。
白陀山是很少出太陽的,雪不停地下着,鋪天蓋地的。即使什麼時候雪停了,那也多半是陰霾的天氣。
胭脂嫁給我哥的時候,白陀山很難得的出了回太陽。哥說胭脂肯定是咱白陀山的貴人。哥笑了,笑得很開心。
哥是白陀山的主人,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哥平時不苟言笑的,胭脂剛來的那些日子是我看到的他最開心的日子。哥說胭脂是咱白陀山的貴人,定然要好好待他。胭脂只是靜靜坐在窗前看屋外的雪。雪一直下着,等什麼時候停了也不大可能是好天氣。
哥常常在西域走動,他是西域的二號人物。哥走的時候對我說好好照顧嫂子。
“你叫什麼名字?”
“歐陽峰。”
胭脂說我很像一個人,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我的心中始終生不出歡喜來,天下這麼大,而天下間叫歐陽峰的人就只有我一個。
其實既然喜歡洪七,又何必原嫁來西域給我哥呢?既然已經嫁來了白陀山,就安安心心地住下,別去想什麼中原,什麼洪七。為什麼要給自己找那麼多的煩惱讓自己不開心呢?
胭脂回過頭不再去看窗外的雪。
我以為只要離開了中原就能把洪七給忘記。現在才明白其實想要忘掉一個人並不容易。我寧願死了好,不再受這份思念的苦楚。
其實很多事情都是兩難的。如果胭脂沒有走就只能在這裡受苦,可是如果胭脂走了就該哥痛苦了。胭脂是哥的女人,我的嫂子。看得出來哥是很愛胭脂的,我不想去多想,或許哪一天哥會忘了胭脂。
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一夜之間白陀山所有的馬都死了,胭脂靜坐窗前看屋外的雪。雪下得大了就會讓人看不穿。胭脂說,不但雪是看不穿的,人心也是看不穿的。
白陀山和中原隔着一片大沙漠,沒有馬是去不了中原的。胭脂說她永遠也回不去中原了,就好像這兩座白陀山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她很難過地哽咽着。其實胭脂與中原的距離比這兩座山的距離要遠得多,至少她永遠也看不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即使是爬上終年積雪的山頂。
不久之後胭脂生了一場大病。
既然給不了愛,就不要給恨。既然給了人希望,就不要讓人絕望。這種傷害人的方式畢竟是最殘忍的。
你為什麼從來不肯叫我一聲大嫂。即使你不叫我大嫂,我也永遠是你哥的妻子。即使我老死在這裡,你也是永遠不能喜歡我的。
我沒有告訴胭脂,在這白陀山不只我會下毒,哥也會下毒。我下毒的本事都是哥教的。我是不會出賣哥的,哥說我們是兄弟,就像這兩座山。只要它們屹立在那裡,我們永遠都是好兄弟。
胭脂死的那一天,雪突然停了。哥說是不是給不了愛的,就只能生出恨來。
我說哥。
哥嘿嘿地笑着。你還是走吧,離開了這裡,我們再也不是兄弟。
胭脂是死在了自己的毒下,她嘴角流出了黑血,很放肆地笑着。
所有的人都會以為是你下的毒,得不到的東西,就只能毀掉。這才是歐陽峰。哈哈,你哥不會放過你,白陀山也不會放過你。
來到中原之後,我一直在尋找洪七。其實要找一個人並不容易,很多人都會跟你說他們是認識洪七的。同時他們都會說不知道洪七在哪裡。
我是不會相信他們的,可是即使你怎麼威脅恐嚇他們,他們都不會跟你說洪七的下落。那好吧,既然你們現在不說,以後也不用再想說了。
我去了很多的地方,殺了很多的人。要想找到洪七,這種方法是最快的,不用我去找洪七,他自己就會找來了。這些人是因他而死的,胭脂說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既然這樣,他就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
我的心越來越麻木,此刻我只想起了白陀山,還有那長年累月下不停的雪。
北丐
有的人說我很奇怪,我不相信;你如果也這樣覺得,我可能會覺得你太不夠意思。但是一個人這麼說,兩個人這麼說,最後很多人都這麼說,於是我不得不懷疑起自己來。
坦白跟你說,我是一個酒鬼;如果再確切一點,我只是喜歡那種爛醉如泥的感覺。我這個人其實也什麼,每天除了睡覺,就是喝酒。我可以不吃飯,但沒有酒可不行。你如果夠意思,就請我上一碗。或許我可以跟你談談這個街道的歷史,儘管我所知道的不會超過我的年紀。但是從另一方面想,可能那就是這條街道的全部。在這麼一條老街上,有的人叫我洪七,但更多的人叫我臭要飯的。我不求你能夠記住我,因為現在連我也快忘了自己是誰。有的時候如果你越提醒自己記住,往往會忘得越快。而假如你常常忘記,記起來的時候反倒會感覺驚喜。
有一段時間,我也忘了是在多久之前,有一個姑娘給了我一錠銀子。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給我這麼多錢,也不知道能夠為她做點什麼,於是我只能祝願她找個好婆家。我在客棧中訂了一間上好的廂房,然後喝了三天三夜的酒。開始的時候店小二一看見我就想把人往客棧外哄,不過我掏出那錠銀子后他倒是侍侯得殷勤。那可真是難得的好酒,後來我酩酊大醉。當我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又躺在了街上。鬼才知道我幾時被抬了出來,想來是那錠銀子花完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如果是夢的話那多做幾次倒也無妨。這樣想着的時候我很滿足地對自己笑了笑。之後那個姑娘又來了,只是她沒有給我銀子。要說那姑娘的模樣我倒還有幾分印象,大眼睛的,要不就是小眼睛,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眼睛里終究是清澈的。身着嘛,或許是紅緞子,或許是綠羅衫,這倒真是記不清了。她每次來的時候都會捧來一壇酒,然後靜靜地站在那裡看我喝酒。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大概在她走之前我就已經醉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還真是好酒。
“姑娘,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你看起來很面善。”
“我們以前認識。”
“哈哈,姑娘真是會開玩笑,我一個要飯的,怎麼會認識你呢?不知道姑娘為什麼先時給我送銀子,如今又給我送好酒?”
“給你銀子是因為我覺得你需要錢。後來發現你真正需要的是酒而不是錢。你果然是一個如假包換的酒鬼。”
“讓姑娘見笑了,姑娘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真是菩薩心腸。”
“這很好。但是我必須得走了。”
我記不清楚那個姑娘是怎麼走的,因為我又喝得大醉。那天之後再沒有人給我送酒,因為那個姑娘再沒有來,我卻常常在夢中碰到另一位姑娘。她們長得倒是有幾分相象。我不知道那個姑娘是誰,卻清楚地記得在夢中我叫她唐玉。我喊她,她沒有答應,邁着鵲步朝我走來。然後她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想去擁抱她卻又觸摸不到。她從我的身體中穿過,越飄越遠。我回過頭喊她的名字,她在我的視線中漸漸消失不見。夢醒了,我就又什麼都記不住了。或許這只是別人的故事。
有一天,睡夢中有人把我推醒。
“洪公子,快去勸勸我們家小姐吧,她就要遠嫁西域了,如果那樣的話她肯定不會幸福。現在只有你才能夠勸得了她,因為她一直喜歡着你。”
我睜開眼睛,看着他的模樣卻記不起他到底是誰。於是我又沉沉地睡著了。那天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爹讓我上京考取功名,然後那個叫做唐玉的姑娘就出現了。她緩緩向我走來,我捧起她的雙手。她的眼睛清澈得象溪水,我把自己的影子映在了裡面。之後我便上了京考取了功名。我騎着高頭大馬在街口的牌坊前停了下來,老舊的木牌上刻着幾個字,雖然掉了漆倒還分辨得出是“永康坊”三個字。我在綠衣紅緞的街道中尋找那個姑娘的身影。所有的人一齊向我回頭,卻都是那個姑娘的模樣。我呼喊她的名字,她們都朝我笑,我卻聽不到半點聲音。
醒來后我記起了很多事情。我叫洪七,曾經喜歡着一個姑娘。那天她跟我說無論我是否高中她都會等我回來。當我回來時卻再尋不到她。爹跟我說,我走後不久,她就生了一場大病死了。
我聽說喝酒可以讓人忘掉一些傷心的事。於是我便開始沒日沒夜的喝酒。這還真是有效,之後我當真忘記了很多事。有一天,一個姑娘來找我。
“姑娘,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看起來很面善。”
“你如果真心喜歡我姐姐,就不應該自暴自棄。”
“姐姐 姑娘的姐姐是誰,我是否認識 ”
“一個女人,既然在她活着的時候你不在她的身邊,那麼就算你現在傷心難過,她也是不知道的。”
“莫非姑娘認識在下 那太好了,就請陪我喝兩杯吧。”
她奪過我手中的酒罈,在地上摔得粉碎。
其實很多事情是不能再回頭的,回憶總有一些褶皺。想到這裡,我覺得只有酒才是最實在的。只要你喝過了,你就可以經歷那種昏昏沉沉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又會讓人忘掉很多的煩惱。假如每天都沒有煩惱,那樣的生活應該是多麼的自在啊。我到處請人喝酒,醉到哪裡就睡到哪裡。我的眼中早沒有了白天,你看這天還沒亮,就繼續睡吧。後來爹爹死了,我養活不了自己便當了乞丐。誰要是心腸好的話,就請我喝碗水酒。
“這是我們家二小姐讓我交給你的,今天是她的大婚之喜”。管家走時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天我沒有喝酒,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倒掉了酒罈里的酒,把酒罈隨身帶着,離開了那條街道,我真正成了漂泊四方的人。
我相信我年輕的時候並不喜歡流浪,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我會到處流浪。後來我加入了丐幫,便不用再流浪,我已經四海為家,走到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我每天都抱着酒罈睡着,往裡面兌些清水便可以當作酒來喝。其實酒不會讓人醉,而是人自己想醉。
有一天。我碰到了一個人。我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卻沒有忘記他眉眼間的殺氣。他也不和我打話。
那天我和那人拆了三百餘招。卻始終分不清勝負。這個人不但出手狠辣,而且功夫很是古怪,看得出來不是中原人氏。後來他邀我到客棧喝酒,我問他他是誰。“歐陽峰,西域白駝山人氏。”
酒過三巡,歐陽峰頹然地坐着,一張臉脹得通紅。
“我是誰?”
“不清楚,或許叫歐陽峰吧。”
“或許?你就是不確定了。那你是誰你自己總該知道了吧?”
“這我倒是真的不清楚了。”
“你這人倒是有趣。象你這樣糊塗的人,告訴了我我是誰我也是不會相信的。”
“你倒是不糊塗。你自己是誰,沒人能告訴你的。只能你自己給自己答案。”
後來歐陽峰喝多了,就把頭趴在桌上跟我講西域,講白駝山,講她的大嫂。他的話斷斷續續,邊說邊往自己的嘴裡倒酒。想來歐陽峰也是一個苦命的人。他忘了自己是誰,卻記得她喜歡的女人是誰。他一直喜歡着那個女人,又不得不躲着她,因為那個女人他叫她大嫂。他說他並不喜歡喝酒,因為只要一喝醉就會想起他的大嫂。後來他睡著了,一直念着“大嫂”這兩個字。其實我和歐陽峰完全可以成為好朋友,因為我們都是傷過心的人。
我走後沒幾天,歐陽峰就追上了我。
“你就是洪七?”
“洪七?不認識。興許已經死了。”
“笑話,既然不認識,你又如何得知他死了?他死了倒好。省下了我不少功夫。不過看來他還沒死。我看,洪七就是你吧?”
“江湖仇殺那麼多,誰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有沒有仇家。假如他武功不好,那仇家就可以選擇在三更天殺他,或者是在五更天動手,他的生命就算是寄存在了別人的手上。而假如他功夫了得,也難免有仇家功夫比他更厲害的。你攀上了一座高山,卻不一定能夠放眼天下。須知一山還比一山高。”
“既然我認定你是洪七,那你就是洪七。你就是不承認也沒有關係,你也只能自認倒霉了。”
“你為何非殺洪七不可,是否他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其實殺一個人,也不一定非要有深仇大恨。假如他只是與我有仇,我反倒不一定會殺他。可惜他不該傷了大嫂的心。”
“你大嫂?你不是說,你喜歡她卻不得不躲着她。”
“躲又有什麼用,無論躲到哪裡都會想起她。”
“既然躲不了,那你就回去找她。如果你真的喜歡她。”
“要找她只能是你去找,因為她喜歡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如今她死了,我只能讓你去陪葬。”
“……”
“如果你喜歡她,就應該娶她;如果你不喜歡她,就不應該傷她的心。你傷了她的心,那我就不能放過你。”
唐府的管家曾跟我說過,隋玉嫁到了西域。只是我不知道,她嫁到了白駝山成了歐陽峰的大嫂。我們往往會在不經意間愛上一些人,也往往會在不經意間傷害到一些人。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歡隋玉,但我卻無意間傷了她的心,就如同她不經意間傷害了歐陽峰一樣。而如今歐陽峰又要來找我報仇。原來我們雖然都是不經意,卻已經在互相傷害。
我和歐陽峰大戰兩天一夜。他一刀削掉了我一個手指頭,我一掌打在了他的胸口。後來歐陽峰昏倒了,我跟着也昏倒了。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酒罈就在腳邊,卻已經摔得支離破碎。我再沒有喝酒,我是一個沒有心的人,既然無心,自然再無須傷心。都不傷心了,還喝酒幹嗎?
至於歐陽峰,他到處找人問自己是誰。看來他也不再是一個傷心的人,因為他再找不回自己。如果你跟他說他叫歐陽峰,他可能不會理你;但是如果你跟他說你叫洪七,他一定會動手殺你。其實我們都是找不回自己的人。我忘了自己是誰,因為我已經忘記了過去;他忘了自己是誰,是因為他太在意過去。
很多年以後,我當上了丐幫的幫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做到了。
東邪
曾經有個算命先生跟我說過:在我的生命里會出現這麼一個女人,我會愛上她,卻終究要失去她。聽了他的話,我笑了。如果知道最終要失去一個女人,我寧願一開始就不讓自己愛上她。
後來,我就漂泊天涯了。天涯是沒有盡頭的,但人終究會有累的那一天。我想着哪一天自己走累了,自然會停下來。
一個人如果感覺孤單寂寞的時候,總想着找些東西來消遣。我從腰間抽出了玉蕭,把它放到了嘴邊。玉蕭已經有點老舊了,我常常把它帶在身邊,用長袖去擦拭它。腹中的九曲迴腸撞擊着,說不出的慷慨激昂。只是聲音從玉蕭中流出來時,難免顯得沮喪。這九曲是一個女人教我的,她教會了我吹蕭,卻沒有教我如何才能不吹蕭。我放不下這蕭,就如同我放不下它原來的主人一樣。我常常會想起這麼一個女人,她對着我笑,對着我哭。我不分晝夜的想,滿腦子裡都是她的模樣,於是一切都顯得那麼的真實,彷彿她就站在我的面前,觸手可即。
我聽人說過,當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忘記她長什麼樣子。可我卻清楚地記得那個女人的樣子。我不敢肯定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想念到底是不是出於愛,或許它不過是對過去的另一種形式的懷念。
我叫黃藥師,江淮人氏。我很奇怪為什麼人們會給我取名東邪,我只是覺得這個綽號有點特別。不過嘴巴畢竟是長在別人身上的,既然他們願意這麼叫,我更加沒有理由說不,也就隨着他們吧。
立秋過後,天氣驟涼。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要去一個地方找一個人,在那裡呆上一段時間,或者是幾天,或者是幾十天。這並不重要,我會任由白天黑夜不停的更迭。我想象着一個女人會在那裡等着我。我曾經答應過她立秋後就會回去找她,我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更不可能在一個女人面前食言。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那個女人了。一個破敗的院子,一個老態龍鐘的管家。那個女人還沒有回來,可能她有事給耽擱了,可能她是一時給忘記了時間。不過沒有關係,我相信她會回來的。她曾經對我說:“妾等”。
我在一個破敗的院子里等着一個女人回來,那裡曾經是她的家。在等她的日子裡,我習慣性地把蕭遞到了嘴邊。我沒法控制自己不去吹蕭。可是,等到樹葉都枯黃落地了,她始終沒有來。看來今年她又不會來了。
我慢慢地走出那個院子,老管家在門口掃着地,斷斷續續地咳着。“黃公子,以後就不要再來了。”他是在跟我說話,卻始終沒有抬頭。我再一次離開,那個破敗的院子。我覺得自己是在不停的走着,來了再離開,離開了再回來。
不久后,我碰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很奇怪,莫名其妙地問我說他是誰。一個人如果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別人又如何能夠知曉呢?我本想就這樣不去理會他,可是你越是不理會他,他就越沒完沒了。後來我便和他打了起來。他雖然招式古怪,身手倒還不錯。我們兩個人拆了百餘招,最後打了個平手。
“我想起來了,你姓傻名帽。也是江湖上一條好漢。我們可是老相識啦。”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傻帽……傻帽……哈哈……好極,好極……”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把手掌拍得山響。突然間好象頓悟了一般一躍而起,飛過一個又一個房檐,落下我一個人杵在原地。或許他真的就叫傻帽,我這樣想着的時候,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他這樣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自然也不會懂得什麼叫做煩惱吧。我突然羨慕起他來,如果能這樣無憂無慮地活着,該有多好。至少他不用象我現在這樣,無謂地等待着。
以前我看到山的時候,就會想去知道山的後面什麼。我渴望知道的,是眼睛所無法達到的地方。因為在我看來,越是好的東西就藏得越深,越不容易得到。我這麼想着的時候,心裡就惆悵起來。每當這個時候,素顏都會一直站在我的身邊,她看着我的眼神漸漸顯得迷離,就好像隔了一層霧一般。她畢竟是了解我的,至始至終都很了解我。
直到有一天,我終於對桃花說:“我想離開這裡,去一個地方。”桃花低下了頭輕輕咬着自己的嘴唇。我牽了牽她的手:“如果我要帶你走,就會用八抬大轎,名正言順地來接你。”桃花抬頭看着我笑容如煙。
那一天天空灰濛濛的,下着雨。桃花撐着傘一直跟着我,走過一里又一里的路。我停下了腳步,她哭着對我說:“妾等,早回。”
“秋風落葉之前,我一定會回來。”我留下了這句話,帶走了那把玉蕭,和那九曲迴腸。
依舊是這個院子,一切是那麼的熟悉,卻彷彿隔世。我想象着素顏站在門口向我招手,笑容如嫣。只是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老管家半駝着背,他看着我說“小姐走了,老爺夫人都走了,這個院子,就剩下我這麼個不中用的老頭子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老管家的話。如果要我選擇,我寧願相信桃花只是離開了而已,只要我等着,她終究會有回來的那一天。我想吹蕭給她聽,那是腹中的九曲迴腸。如果她願意的話,我會帶她走,做一對閑雲野鶴,天涯海角地漂泊。
第一年,桃花一家在一夜之間死光。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老管家從鄉下回來的時候,府上除了他再找不到活人了。他說著說著便淚流滿面,憂傷讓他又蒼老了許多。
院子一年一年的破敗着,只是大門上兩個剛勁的大字“西毒”依然那麼清晰可見,那是有人靠指力寫上去的。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不過看得出來這個人內功渾厚。沒有人知道這兩個字的背後藏着什麼,而它背後所藏着的,正是我所要知道的。
我聽說過這麼一句話:欲把西湖比西子,濃裝淡抹總相宜。它說的是西湖的風光就象西施一樣,有一種動人的美麗。西湖水如明鏡,映着岸邊的垂柳和石橋,路人已個個都笑逐顏開。唯獨我生不出歡喜來。九曲迴腸從我的腹中傳出,很悠揚。在此刻,桃花到底會在哪裡微笑着朝我招手,我終究找不到她。
在西湖的月亮橋上,有個人攔住了我。這個人穿着襤褸,眼睛卻分外有神。
“說我們有緣吧,那還真是了,你是我醒來后看到的第一個人。就為這,乞丐我請你去醉太白喝兩杯。”
“我已經在這橋頭睡了三天三夜了。這立秋一過,這天可一下子冷了許多。沒想到我一覺醒來便碰到了你,你說這算不算是有緣啊?”
讓一個乞丐請客喝酒,當真是一件新鮮事。看得出來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乞丐。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他叫洪七。
在一個叫做醉太白的酒樓,有個叫洪七的乞丐請我喝了幾杯酒。幾杯酒下肚,他通紅着臉對我說,其實他一直在找一個叫歐陽峰的人。說也奇怪,以前不找這個人的時候,這個人倒是常常和洪七碰面,可現在真要找尋了,卻始終找尋不到。聽說歐陽峰最近來了江南,洪七便只在這裡等他。
“哈哈……這一招就叫做守株待兔。”洪七很爽朗地笑了。
其實當一個象洪七一樣的乞丐,也沒什麼不好的。想吃的時候吃,想睡的時候睡,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無拘無束,獨來獨往。天下間再也找不到比這更自在的行當了。
“我曾經碰到一個人,我不認識他,他卻總問我他是誰。這個人倒也有趣,連自己是誰都不曉得,恐怕這天下間再沒有比他更糊塗的人了。不過這也着實令人羨慕,做人有的時候就該糊塗點。至少少了很多煩惱。”我邊說邊往嘴裡倒了口酒。
“恩?你見過他?什麼時候?在哪裡?”洪七把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我。
我不知道洪七為什麼會對這個人感興趣,不過看得出來洪七認識他。
“他叫歐陽峰,白駝山人氏。這個人就是我要找的人了。”他說著說著又停了下來,好象是想起了什麼,陷入了沉思。
“想來也是我年少輕狂,辜負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叫什麼我倒是想不起來了。後來她嫁到了白駝山。我原本以為我們再沒有瓜葛。可是忽然有一天,歐陽峰來找我,他說他的大嫂死了,口口聲聲說要殺了我。想必他喜歡上了他的大嫂。我倆在華山上打鬥了兩天一夜。後來他就瘋了,而我也被削去了一根手指。”他一邊說著,一邊舉起右手。那隻手,只有四個指頭。
他微笑地說著。但爽朗的笑聲背後,隱藏的不過是一個受傷的人。想必他也是喜歡着那個姑娘的。不是他忘了這個姑娘叫什麼名字,他一直都記着,只是不願意再提及。原來每一個人都有不願讓別人看到的傷處,連洪七這樣玩世不恭的一個人也不例外。
“歐陽峰也是一個可憐的人,他迷糊的時候倒是比清醒的時候好。那個時候他只是忘了自己是誰,於是不斷的問別人。可是等他清醒的時候,不但記得自己是誰,還會想着法子來殺我。他找不到我,就胡亂的殺人。其實他並不想殺人,他只不過是找個地方宣洩怨恨。”洪七依然談笑自若,好象他說著的,只是和自己豪不相關的事。我想起了桃花,我每年都會去一個地方找她,我又何嘗不是在自己欺騙自己。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叫歐陽峰的怪人。
洪七對我說,歐陽峰曾經自號為西毒。每次殺人的時候,他都會留下“西毒”
這兩個字,他不喜歡別人叫他歐陽峰,或許是因為他不想再提起過去。如果不想讓自己受到傷害,那就先學會傷害別人。這麼看,西毒這個名號對於他倒是名符其實了。其實人就是這樣,永遠無法知道自己真正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我沒有想到原來我一直在尋找的人就是歐陽峰,我不是找不着他,而是在不經意間擦身而過。我突然感覺到很凄涼,於是我仰天長笑了起來。我知道自己是個自己為是的人,既然這樣,就絕對不能讓人看穿自己。我對自己說我要殺了那個叫歐陽峰的人,這個時候,握着玉簫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立秋之後,我都會去一個地方,那個破敗的院子。我幻想着一個女人會在那裡等着我。雖然只是幻想,我卻喜歡上了這樣的感覺。老管家前年已經過世了。我一遍一遍地吹蕭,空蕩蕩的院子里除了我沒有一個人,所以我只能一個人不停地吹那九曲迴腸。我感覺桃花就在我的身邊,她一點一點地靠近着,又一點一點地遠離。
再一次遇到洪七的時候還是在西湖的月亮橋,洪七蜷縮着身子,鮮血在他的破舊的衣服上染出了斑駁的圖案。他已經說不出話來,高高地舉着右手,四個指頭朝着不同的方向彎曲着。
我找到歐陽峰的時候,他很平靜斜倚在欄杆,一邊擦試着嘴角的血跡,一邊眺望着遠處。凄然的表情掩藏不了眼睛里的狂熱,他的眼睛告訴我,這是個有野心的人。
“你是在看什麼?“
“山。”
“山?”
“那座山的背後,會有一個沙漠,從那個沙漠再過去,就是西域。白駝山是我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地方。一個人在外逗留久了就會生出思念。我努力地去回憶白駝山的那些光景,可是因為那座山擋着,我便看不到。我的仇恨永遠不會是沒有來由的,順我者蒼,逆我者亡。”
“如果沒有這座山,你仍舊還是看不到白駝山。因為你和白駝山相距太遠。如果你真的想着那裡,最好的辦法只能是離開中原回去。您想殺人,那人未必就會讓你殺。須知如果你不是他的對手,說不定他還會壞你性命。”
歐陽峰很悵然地離開了。我本想一掌打死他。他簫索的背影走在暖而亂的春風裡,讓我想起了自己。我終究沒有動手去殺他。既然他這麼痛苦,就讓他痛苦地繼續活下去好了。
後來洪七來找過我,那個時候他已經是丐幫的幫主了。他請我喝酒,請我吃雞肉。他咧着嘴大笑着,無論是在喝酒的時候還是在吃肉的時候。我忽然羨慕起他來,既然自己做不到象洪七那樣快樂,那麽唯一能夠做的,就只能是羨慕了。
我抽出玉簫吹起了曲子,那九曲迴腸,我想能夠陪伴我一輩子的。洪七不再喝酒,也不再吃肉,他閉上了眼睛,靜靜地聆聽着。到了後來竟然傷心的哭了起來。我已經分不清楚,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或許都是吧。
以前看到山的時候,我會去想山的後面到底是什麼。現在我倒是明白了,山的後面,還是山。過去我總是認為很多重要的東西在前面,只要不停的奔走就能看到,走過來后才發現重要的東西都被我錯過在了身後,已經過去了,再往前走只有一片的空白。
南帝
其實我是想說些什麼的,不是我不想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這和英姑走的那天是一樣的。你問我後悔嗎 大概吧。
英姑走的那一天,也是這麼問我的,“你會後悔嗎?”我沒有回答她,不是我不想回答,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回答。如果你做了一件事情,不知道是對是錯,或許你現在覺得沒什麼,但是以後會後悔;又或許你現在後悔,但是以後覺得無所謂了呢?要知道,人心是最靠不住的,因為它容易變。英姑要走,我沒有伸手挽留。我覺得自己是殘忍的,對英姑,也是對我自己。
英姑走的那一天,天空中白雲四野,茶花也爛漫的開着。我自始自終都覺得自己是沒有必要難過的,為什麼要難過呢?就為了一個已經不愛你的女人,值得嗎?我從來不勉強別人,如果別人心裡不願意,就算他勉強做了也終究是不美的。我更加不願意去勉強自己,因為我知道被自己勉強比被別人勉強更累。
我的心裡其實是恨英姑的,她既然嫁給了我,就不應該對別的男人產生感情;如果她知道自己不能做到從一而終,當初就不應該嫁進皇宮。她離開我去中原找周伯通,我希望周伯通能夠一輩子躲着她,一輩子。我這樣想的時候心裡總是惡狠狠的,我卻沒有來由的沉浸其中,因為這樣我的心裡便會舒坦很多。但英姑畢竟是在我的生命中出現過的女人,雖然只是短暫的兩年,至少曾經出現過。這並不叫造化弄人,這不過是我對自己開的一個玩笑,僅此而已。
英姑走的時候,我沒有去攔她。我以為她早晚會回來的。因為周伯通並不愛她。只要能夠讓英姑對周伯通死了心,她早晚會回到我的身邊來的。況且這裡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哪一點不比在江湖中風餐露宿的強。
我一天一天的等着,英姑始終沒有回來。我終於明白原來我並不了解她,英姑不是一般的女子。我在昏黃的油燈下越等越晚,直到後來,我喜歡上了油燈的昏暗,如同這皇宮中長年累月的陰霾的天氣。英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沒有了難過,只是很習慣地把那盞油燈點亮。那盞油燈,我白天對着它,晚上也對着它。或許這盞燈能告訴我什麼,比如說我不該在英姑走的時候那樣的從容不迫,或者說我應該表現得更加的破釜沉舟一些。但是,燈終究是不會說話的。我的心是冷的,好在燈的芯是熱的。我把油燈給點亮,不過是固守着自己心裡頭的一份執着,不過是為了給自己多一些溫暖。
英姑一定是喜歡過我的。以前的她每天都會坐在窗戶邊等我,托着腮看着這盞昏黃的油燈。於是她的身影也被油燈掩映得昏黃,靜靜的停留在爬滿了方形格子的窗戶上。我沒有去推開她的房門,因為我以為只要她等不到我,就自然而然熄燈安寢。我不喜歡讓別人等我,因為我也不喜歡等別人,等待只會給人帶來痛苦。我是大理的皇帝,所我不允許自己的生命中只活着一個人,不管那個人是誰,不管她對我來說有多重要。英姑越等越晚,直到後來,當等待久了就變成了一種習慣,而當習慣久了心也自然而然地死掉,如同茶花一樣不可避免的一年一次的凋零。
英姑對我說:她已經把年華浪費在無謂的等待,這是女人最美好的時候。她這一輩子將再也不會為誰而等待。或許她能夠找到一個可以不讓她等待的人。即使不能,她也不會再為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而活。她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很平靜的,平靜得我不忍心去責怪她。但我終究還是惱火了,拂袖而出。
英姑走的時候,茶花很妖艷地盛開着,如同妖精的笑,美麗卻又猙獰。我是喜歡茶花的,卻又不得不去恨茶花。你知道當愛與恨糾結在一起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嗎?那一定會使自己更加的痛不欲生。
那一天皇宮裡面來了兩個人,這兩個人都是中原人氏,都是一身的道服打扮。一個叫周伯通,他說出自己的名號的時候沒忘記朝我作一個鬼臉。另一個人叫黃藥師,沖我揚了揚眉毛自稱是桃花島的島主。這兩個人雖然都希奇古怪,倒也是有趣得很。那天的茶花開得爛漫,周伯通湊過頭來對我說,哈哈,連皇上都會對這花着迷,更何況是蝴蝶呢?這樣妖艷的茶花必定引來了不少的蝴蝶。他嚷嚷着要去抓蝴蝶,一蹦一跳地走開了。“這人外號老頑童,段皇爺可不要與他一般計較。”黃藥師抽出腰間的蕭擦拭着,那麼的小心翼翼,彷彿那玉簫就是他的全部。
當周伯通再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時,英姑站在他的身邊。周伯通折下一朵嬌艷欲滴的茶花戴在了英姑的頭髮上,點綴着那一縷一縷的青絲。黃藥師仰頭嘆道:“花開堪折終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妙極妙極,皇上你看,皇妃真好看。”周伯通圍着英姑蹦蹦跳跳地轉來轉去,兩隻手高高舉在頭上拍着掌。
英姑卻沒有笑,她讓周伯通帶她走,周伯通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我知道周伯通是不會帶英姑走的,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歡英姑,但卻很清楚他畢竟對我有所忌憚。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是該說些什麼的,但直到周伯通走後,我什麼也沒有說。周伯通的輕功也真是了得。他一躍上了牆頭,再一躍就沒有了蹤影。還好周伯通沒有去當賊。這樣的人,如果改行當盜賊的話,估計是沒有幾家大戶不遭竊的,這天下間沒有幾個捕快能跟得上他的腳步。我想周伯通畢竟是怕我的,不止因為我是大理的皇帝,更因為我的一陽指能夠百步穿楊。我這樣想着的時候,心裏面洋洋自得。
當英姑掩面而泣的時候,我突然恨起周伯通來。我不知道這恨的裡頭包含了多少的嫉妒,但我知道自己是恨周伯通的。雖然他不是賊,但他卻偷走了英姑的心,不管這是他的有意還是無意。我想起了英姑和我說過的話。那個可以不讓她等待的人,會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嗎?我只能慘然一笑。
黃藥師對我說,你就放那個女人走吧。既然她不喜歡你,你就是留住了她的人,也是留不住她的心的。他話一說完,一躍上了屋頂,簫聲悠揚且傷感。我看着黃藥師,黃藥師微笑着沖我揚了揚眉毛。我聽說黃藥師的妻子很早就死了。她留下了那把簫,而且還留給黃藥師一地的傷感。
如果周伯通在我的面前求我放他和英姑走,我是絕對不會答應他的。我可能會把他打入死牢,或者一掌打死他。但周伯通卻沒有這麼對我說,他只是抱怨這茶花害人。“唉,為什麼這花要開的如此妖艷呢?”
其實茶花是沒有錯的。只要你不去看它,你就不會看到它的妖艷;只要你不伸手去摘,你就不會招惹下這許多的麻煩。但周伯通畢竟是周伯通,如此頑劣的人又怎麼能理會如此的道理呢?假如他就是英姑所一直等待着的,我會覺得老天爺太過殘忍。它的殘忍源於對世人的另惜,似乎是永遠也不肯給人一個比較圓滿的結局。
英姑對我說:你知道你是一個多麼自私的人嗎?既舍不下你的皇位,甚至連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也不肯放手。我終究還是放手了,不是因為英姑對我說的話。既然幸福是我所給不了英姑的,那麼我所能給她的就這剩下自由了。其實有的時候人真的很奇怪,等到失去了才會知道去珍惜,每個人都有珍惜和被珍惜的權利,須知你一旦錯過了,回過頭來要去珍惜,她卻不一定肯給你再一次的機會。老天爺畢竟是眷顧我的,它讓英姑留在我身邊兩年,兩年,我不是沒有伸手,也不是沒有想過去伸手。但我最後還是讓英姑走了。我覺得自己應該可以釋然的,我這樣想,卻做不到。
有人說,時間是可以讓人忘記很多東西的。於是我便希望年月能夠過得快些。英姑走的時候,留下了那盞油燈。我常常拿衣袖去擦拭它,我喜歡去把它點亮,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因為我喜歡上了那種帶着希望又帶着絕望的昏黃。直到英姑的模樣在我的腦海里漸漸的模糊,我才知道其實時間過得再快對於我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即使我能夠忘記英姑的模樣,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去想她。而每當想起她的時候,我就會對着油燈傻笑。英姑畢竟是不在我身邊了,所以她不可能知道我會有這樣的想法。現在陪在我身邊的,就只剩下這盞油燈了,那麼它能懂嗎?油燈是不會說話的,所以即使它懂,我也是無從知曉的。不過這也好,我所要的,不過是一個聽眾,只要它能夠聆聽,我就該千恩萬謝的。
有一天,黃藥師又來這裡找我。黃藥師總是把一把玉簫別在腰間,他的這個習慣一直沒有改,看來他是一輩子也改不掉的,除非他把玉簫給丟了。我推開房門的時候,黃藥師正拿起桌上的油燈放在手中把玩。他進來的時候沒有被宮中的侍衛察覺,可見他的武功深不可測;他沒有在我進門的時候暗算我,可見他此來並沒有惡意。
“段皇爺,好久不見了。”他沖我揚了揚眉毛,微笑着向我作了一個揖。我想伸手去搶那油燈,卻未能如願。黃藥師終究是聰明的,他漂亮地向後一閃,動作迅捷地得像一隻兔子。這個人常常自誇自己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看來他的自以為是也並非毫無來由的。
黃藥師對我說,“你是南帝,我是東邪,南永遠排在東的後頭;你是一國的皇帝,我是一島的島主,你只能安坐於高牆之內,永遠感受不到被海風吹過的感覺;所以說你始終是比不上我的,就好像我喜歡這樣一把玉簫,而你卻只能喜歡這盞油燈。”他高舉了雙手,一手是簫,一手是燈。
我並不介意黃藥師這樣說我,因為我知道自己是比不上黃藥師的。但是我不會去羨慕他,也不會去嫉妒他。因為有一些東西是羨慕不來的,也是嫉妒不來的。
“哈哈,油燈的油用盡時可以添上些新的油,但是玉簫碎了就再也修不了了。你說哪一個好?你看看那庭院的茶花,那麼嬌艷的開着,五顏六色。但它終究還是比不上桃花的。雖然桃花只是一種顏色,這隻能證明它夠簡單。簡單的東西才不會讓人覺得累,哈哈,你比我累。”
黃藥師說他是來幫我的,周伯通奪人所愛,該殺;你的女人移情別戀,更該殺。只要我給他一些銀兩,他會很快把這兩個人的人頭拿到我的面前,即使是天涯海角。我突然對黃藥師沒有了好感。我當初結交他,是因為他的直接,而我現在對他感到厭惡,也是因為他的直接。其實做人直接點沒有什麼不好的,只不過有的時候太直接了就容易傷害到別人,不管是不是源於故意。
我對黃藥師說,你需要多少銀兩儘管開口。但是如果你想去殺這兩個人,我斷然不會袖手旁觀。黃藥師說我不但不識好歹,而且小看了他,他不是一個見錢眼開的人。油燈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斷作兩半。
我和黃藥師很快纏鬥在了一起。我別無想法,除了殺死黃藥師解我心頭之恨。黃藥師招招敗退,最後用那把簫去擋,我的手指和玉簫碰到了一起。蕭斷了,我的手指受了傷。黃藥師走的時候是失魂落魄的,手裡拿着兩截斷簫。“哈哈,終於還是不能完全,哈哈哈……”他喃喃自語,狂笑而去。是啊,終於還是不能完全!那一刻,我曾經的痴與狂轟然倒塌。我喜歡的女人走了,她留下的油燈壞了,就連我一直引以為豪的武功,也是那麼的不堪一擊。我是沒有眼淚的,如果有,我會毫不顧忌的號啕大哭。
離開皇宮的時候,茶花依然嬌艷的開着。雖然它一年只開一次,一次只開幾天,但是它畢竟可以年年開。茶花不會為任何人而開,只為它自己而開。至於我,一生只愛一次,一次只愛一個人就足夠了。雖然只是擦身而過,一樣可以把人擦得頭破血流,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出家做了和尚,師傅說就叫一燈吧,人生不過是一盞燈,任由它燈亮燈熄。我笑了,我放下了皇位,放下了我愛的女人,卻始終放不下一盞燈。你說這該算是緣好呢,還是說這就是命?
英姑是一直在尋找周伯通的,她不喜歡等待,就自己去找。但她畢竟追不上周伯通,因為周伯通的輕功了得,除非周伯通願意停下來等她。黃藥師終究沒有去殺英姑和周伯通,不知道是不是由於他沒有了簫,還是他怕我小看了他。至於周伯通,他是音訊全無的一個人,不知道他是一直在逃避英姑,還是躲在哪個地方一心抓蝴蝶去了。
我常常會做一個奇怪的夢,茶花很嬌艷地開着,油燈也亮着。在夢裡頭,英姑笑容如煙:一燈,四大皆空吧;黃藥師沖我揚了揚眉毛:一燈,四大皆空吧。甚至連周伯通,也對着我嬉皮笑臉:一燈,四大皆空吧。他們都這麼對我說,我便犯起糊塗來,我畢竟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不知道到底該聽誰的好。醒來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一燈,四大皆空吧,這一生就只做自己的一盞明燈。
我獨愛這滿眼的昏黃,靜靜蔓延,在我的周身纏繞。
青燈古佛,經卷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