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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刀斷水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一)

  這一刀,砍在他的肩頭,而真切的痛,卻來自心口。

  他來阻止她的婚禮,沒想到,話沒出口,她就是一刀,他下意識要躲的霎那,觸及她決絕的眼神,立刻全部放棄了,刀光劃過的痕迹,恍若憂傷了千年的夢,他決定心甘情願承受。

  他驕傲、自負,擁有絕世的武功,當年一襲白衣,策馬江湖,在雁過留聲湘江邊初遇清澀的她,驚訝她的清靈脫俗,卻並不留心,連在意也是幾年後的事。那時候,他自我慣了,又有過人的本領,只想建不世之功成俗世之名,少小的情懷,他覺得是拖累;春花秋月,他認為是矯情。她卻是認真的,是不顧一切的,無欲無求地對他好,無怨無悔地付出全部,為他洗衣,陪他練劍,靜靜地在一邊看他,會覺得很滿足;他騎馬,她跟在後面走路,會感到幸福;如果是一起騎馬,靠在他的肩頭,她簡直就是在眩暈中度過。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他們一起行俠仗義,一開始是新奇,後來他覺得卿卿我我,會耽擱了功名,良辰美景,都只是虛設罷了。那麼年輕的時候,不免做下輕狂的事,沒有道別,只有一箋留言,說是等他功成名就便回來找她,是夜,她並未熟睡,他打馬而去。

  再見的時候,已間隔了五年。五年裡,她識經練琴,詩棋書畫無一不精,只為了他的她出落更美麗,多少才俊為她傾倒,她卻堅守一個字:等!——不等他功成名就,只等他回來。也許,落花常常有情,而流水卻未必有意,他的五年,一直在錯誤里奮鬥,輕狂不是壞事,但輕敵自負、狂傲自許只會壞事。他鋒芒太露,行事從來不留餘地,結了很多仇家,可悲的是猶不自知,直到報復瘋狂接踵而至,他才明白,才氣不是一切,大多時候學會做人要重要得多。他傷痕纍纍地逃亡,身心俱憊,他已沒有心思記得她了,整天尋思的是下一個避難所能待多久?這一天,他混進一個武林世家,正為不怕仇家敢胡來竊喜時,一個很美麗很美麗的女人從他眼前掠過,他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美麗,像不是出自人間的驚艷,確信是誤入了天堂。她卻在那一刻回頭,看到衣衫不整滿身傷痕的他,一眼就認了出來,她的心都碎了,眼淚一下就蹦了下來......他正自疑惑,一群仇家殺了進來,他惶惶地躲,但他的傷太多太重了,一柄魔鬼般的劍刺向他,他知道躲不過......然而他逃過了死,逃亡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為什麼那一劍刺來的時候,那個那麼美麗的女人會為他擋了劍?為什麼擋劍的瞬間,她會流露出那樣子不惜一切的眼神?為什麼,她一見他,會流下那麼令人心痛的淚?

  他逃了沒多遠就決定回來,不管是生是死?他都要回來問個究竟?歲月和挫折磨去了他的菱角,但他畢竟還是個男人,她為他擋的一劍,使他生出久違了的豪情,覺得苟活是羞恥的,在那麼美麗的生命面前,他自認都不敢抬頭。好在她重傷但不致命,那些他的仇人,知道誤傷了武林世家的大小姐,也早已鳥獸散遠走高飛了。他為了報恩,跟她的父親說自願為奴,要一生一世守護她。她養傷的那些日子,他為她端葯、喂飯,講江湖的恩怨,聊陳年的趣事,卻從未提及曾經的她,她才知道,他是認不得她了,她不知該不該提,她喜歡他的不可一世,也留戀此刻他的溫柔,卻總在無夢的夜裡,隱隱地心疼!哎......!要不要告訴他呢?還是讓他自己想起來?或許,他只是不肯說,在他的心底,一直就不曾遺忘她的吧?!

  歲月劃過記憶,會不會划痛彼此的心口?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這一年,他是快樂的,陪在她左右,他覺得功名並不是那麼重要了。這段時間,出入她家的王孫世子多了起來,她已經找不到拒絕求婚的借口,事實她也已遠超待嫁的年齡。當晚,她就跟他說明一切,她的眼神是熱烈的,他的表情是平靜的,他說她替他擋那一劍已知是她,但他只想報恩,即便為奴。她幾乎是瞪着眼看他,哀傷、憂怨,她一下子就不想再等。他本來也不想拒絕,卻又無力承受。現實這麼殘酷,他只是一個奴才,他已不是多年前剛出世的劍客,入世的尖刻失意,削去了他的鋒銳,他已沒有愛的勇氣,有的,是放棄的勇氣,他認為這才是真愛!但他心裡真的想說:再等我一年!等我功成名就,就回來娶你,然而又覺得好蒼白好無力,終於沒有說!

  第二天,他就走了,這一次,連一箋留言也沒有。她沒有流淚,因為心死,她認為為他等這麼多年,真的不值。

  他走得沒有退路,為的是當初一個承諾,她已等不起,他更輸不起她。所以他拼了命般地連挑三十七寨七十二營,如果建不了功業,那就死吧!半年後,他終於名揚天下......

  再見的她,,卻物是人非,已嫁作人妻,贏了功名,又如何呢?

  他瘋狂而又絕望地阻攔她的婚禮,他的劍仍是不可一世的,漂灑出三分滄桑,誰也奈何不了他。她在凄然和怨恨里出刀,她決定斬斷和這個男人的一切,她的刀已不再溫柔,更多的是死意,他本可以躲,然而要躲的霎那,觸及她決絕的眼神,他覺得:如果沒有她,生命都是沒有意義的!生命都是可以放棄的......

  她那一刀,砍在他的肩頭,血像噴泉一樣射出驚艷的紅,而真切的痛,卻來自——兩個人的心口!

  (二)

  “絕對不要惹我!”

  他劍指問天:“如果能還世道真正的清白和公理,我是魔是邪又何妨?我只是愛管不平事,愛殺做惡人,為什麼要這麼針對我?你們這些自稱正義的衛道士,口口聲聲仁義道德,要懲治我這個惡魔,來!來!來!!今天就讓我們作個了斷。”他仰首冷笑,連看也不看這些所謂的高手和宗師,一眾人懾於他的絕世武功,誰也不敢向前。五年來,他獨孤一劍,不知讓多少惡人得到了報應,多少好人沉冤得雪,快意恩仇的感覺真好,卻令他幾乎與整個武林為敵。但他不在意,他為農夫、為老幼弱小、為生活底層最平凡的人伸張正義,他覺得這就是現在全部生命的意義。五年前,她那一刀,斬斷他與她的一切,傷透他的心,他也因而參透絕世的傷心小劍。傷透心的他,從此成為一名遊俠,而行俠制惡的手段是瘋狂地殺戮。

  “如果我是魔,上天為什麼不報應我?如果我一來這個世上就是錯誤,就是多餘,為什麼上天不結束我?你們是替天行道?還是因為我擋了你們的路,你們要替自己開道?但你們不要試......也請,絕對不要惹我!”說完這句話,他就負手轉身,他的背影,孤傲、寂寞,他有目空一切的劍法,這些圍攻他的武林高手他都不放在眼裡,但圍着他黑壓壓的人群,他卻不知道哪裡才是出路?不清楚哪裡才是希望?

  或許,活着,沒有方向、沒有目的,迷失、彷徨,比被人唾棄、遭人陷害還要痛苦吧?!

  這個世上,那麼多看不慣的人,那麼多不公平的事,憑一己之力,全管得了嗎?殺一儆百,殺一個壞人讓一百個壞人覺悟,殺十個壞人讓一千個壞人覺悟,這有什麼不對?我不想殺人的,我只想持正衛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要敵對我,要置我於死地而後快?我要不要,全部殺光他們呢?還是,任他們的刀劍,了卻我全無生趣的殘生?——這些年,他是痛苦的,是孤獨的,連夜夜的夢,都是空洞的。他想逃離、遁隱,可是逃不掉,可是隱不了......

  “你逃不掉的!”

  “你又何苦呢?”

  這個柔柔的聲音,這種淡淡的語氣,彷彿從他心底的某個地方喊出來,清晰而又模糊;又像是沉睡千年的夢忽然蘇醒,朦朧而又真切。他不敢回頭,他怕抑不住,這兩句話,第一句摧毀他的鬥志,第二句使他生出死了就會有歸宿的感覺。他聽到自己心裡一個呻吟的聲音:你也來了!當年,我本是你刀下的亡靈,只剩了這失去魂魄的軀殼,拿了去吧!拿了去吧!何苦要這樣消遣呢?

  “你不要抵抗,這樣痛苦會小一些!也不要殺人,你的罪孽已夠深的了!”她似乎把持了一切,妥善地勸他,步步為營,封堵他的出路和退路。他則像一個叛逆的孩子,聽到娘親的呼喚,幾乎就要放手。這時底下有人大聲喊:“不要讓盟主夫人涉險,不要靠近那個惡魔,大家快動手,我們一起截殺他。”一時間刀光劍影,暗器飛鏢,向他撲面而來。他突然就清醒了,眼神立刻恢復了犀利,劍一拔出來就顯露出完全不可一世,他的劍舞出兩分瀟洒三分滄桑七分傷心絕望,凡是靠近他的人和兵器,都只有一個結局:吞噬。

  血雨漫飛,慘叫連天。如果還想見到明天的太陽,請避開他的劍;如果活着真的太痛苦,請讓他的劍來了結。沒有人倖免,除非遠遠地逃離,擋在她身前的人都已倒下,躲在她身後的人像潮水一樣散去。最後,他和她面對,假如眼神可以殺人,她已殺了他千次,不再是怨恨,而是仇恨。她揮刀,比當年更決絕,他不躲,比當年更從容。她恨起來的樣子,在他眼裡,仍覺得是風情萬種的,多少年沒見她笑了,笑起來會是怎樣的美呢?那些夜夜空洞的夢,真的不想重溫了,這樣子真實地面對她,就是死,也都是心甘情願的啊!那一刀,仍砍在他的肩頭,清晰聽到骨裂的聲音,血像噴泉一樣射出驚艷的紅,她有一股復仇的快感。他用手握住她的刀,輕輕抽離他肩頭的傷口,凄然多於痛苦:“你真的要殺我?你真的那麼恨我?”

  她一臉狠意:“對!我恨你,我要殺了你這惡魔,為我丈夫報仇。”

  他就用手指着心口,認命一般地發出一聲嘆息:“那麼,用你的刀,往這裡刺吧!”

  她遞出她的刀,爆發出她所有的仇恨,她知道刺不中他,但不想被他這樣羞辱。而真實的情況是,他溫柔地接過她凄慘的刀口,像迎接他的新娘,往自己的胸口,無比纏綿地一撞,痛啊!然後,他像一個膨脹的氣球忽然漏了氣,萎軟成一團,變弱了,癱瘓了,他的眼角淌出兩行淚,定定地看她,是不舍!是眷戀!“你知道嗎?我真的好累啊!”

  她先是驚訝,接着是不信,最後突然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刀鋒在噠噠地滴着艷紅,他的傷口還在潺潺地淌出熱血,一個繩結在她心底某個角落無端地揪緊,越擰越痛。她手忙腳亂地拿她的帕巾去堵他的傷口,喃喃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躲呢?”

  他歉意:“三天前,一個很有氣派的中年人,帶着一群人正在燒殺一處莊園,老少都不放過,最後只剩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被他們剝光衣服凌辱,我當時經過撞見,一時性起,把他們全部殺了,我不知道其中有你的丈夫,我......我對不起你!”

  她的心一揪:“你說的都是真話?你不要騙我!”

  他苦笑:“我這一生只對你說過一次謊話,就是年少時說等功成名就后回來找你,我一生後悔,我失了諾,也失去了你!”

  她惘然:“你還記得......!”

  他微笑,陷入回憶:“我怎麼不記得,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和你在一起,我這輩子唯一的難忘,全是你的影子。”

  她憂怨:“可是,你像風,我從來感覺不到你......有些話,當初你又為什麼不說?”

  他像少年一樣,臉上竟露出羞澀:“那時候,你身邊的出色人物太多,我只是個失敗者,連跟你相認的勇氣都沒有,哪裡有資格表白?到底,我是配不上你的!”

  她心痛起來:“那麼,你當年拒絕我,後來小有成績,又氣勢洶洶來攪亂我的婚禮,都是還想挽留?”

  他不無遺憾:“可惜,我贏了功名,卻徹底輸了你......”

  她終於流淚:“你那時又為什麼不說明?我等了你那麼多年,我以為你不要我的,以為你是來搗亂羞辱我的,你要說出來,天塌下來我都要跟你走的......”她激動起來:“這些年,你知道我怎麼過來的嗎?他是一頭披着人皮的狼!”

  他打了一個激靈,接着身體劇烈地抖動,卻仍顫着聲音安慰她:“我知道......你看!我也殺了他......做為妻子,你也為他報了仇......沒有人會難為你的......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止不住地泣動,她的帕巾早已染紅,而奪目的艷花仍不斷自他的心口綻放,她知道,生命,正逐漸離他而去,隨着他的生命,她的心,也將要枯死。

  他定定地看她,眼珠不轉,幾乎是呻吟一般地對她說:“當年,你砍我肩頭的那一刀,刀法好美,不痛的,我始終都感覺不到痛......也只有你的刀,我始終都躲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