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士兵捏起一片葉子，“將軍，秋天來了。”
這是一片楊樹葉子，葉子沒有全部枯黃，泛着淺淺的綠色，完整，平展，堅挺，如鐵片一樣，脈絡清晰，紋理細緻，多好的一片葉子，秋風剛起，怎麼就落了呢？
篝火噼里啪啦的響，鐵架子上串着半拉烤熟的乳豬，肉的香味在空氣里彌散，摻雜着酒香。幾個士兵背靠背在一起，睡了，有的直接躺在地上，用盔甲蓋住身體，還有人在低聲細語說話。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有人吟詩，誰在吟詩？我抬頭環顧四圍，聲音停了。
《古詩十九首》裡面的句子。古詩十九首，一下子，我有些激動，幾個字眼開始跳躍，非常活潑親切的跳動，在我的心裡和腦海里。我制止不住自己，脫口而出，“白露沾野草，時節勿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其實，我是一個書生，真的，三國風雲中，至少在我正式出場之前，我一直都是，我叫呂布。
司號兵吹響警戒的號角，一群寒鴉猛然從草間騰空而起，嘎嘎亂叫，在天際的黑色里消失了影子。
二
我的家鄉在江南，叫濁浪，有一首很出名的詩單道這裡的好處。
濁浪山下濁浪泉，
濁浪水中濁浪天。
萬古長新本是客，
身似翩翩濁浪仙。
這首詩是我寫的，那年我十歲。先生說讀書很有前途，並且說，我是一個很有前途的書生。
我忠於夢。從我初知人事，我就很安靜的讀書，夢很深邃，我以為那裡藏着巨大的寶藏。
山水最能孕育一個人的敏感與睿性。山林間的鳥雀最多，不知有多少個日子，從黎明到黃昏，它們的叫聲把我送到一個最唯美的意境。書讀倦了，就專註的看樹，有搖曳生姿者，有張牙舞爪者，有亭亭玉立者，各極盡其意致；看水，水歡樂的流淌，它必然有一番愉快的心情。
十五歲，我感到了酸楚。推孝廉，不第，推孝廉，不第，推孝廉，不第。我一邊讀書，一邊哭了。夢碎了，我是貧門寒士，我看到漫天浩無邊際的書在把我埋葬。
我試着琢磨生活，當一個人回首往事，如果找不到能讓自己歡樂，慚愧，或者難過的事情，那麼他就是一個悲哀。而我正是這樣一個悲哀，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除了日復一日的上山砍柴，去河邊挑水，到私塾讀書，我再也尋不到其它可以懷念的事情。
十六歲，我痛苦的承認，人生是一張紙，被我荒蕪了。
十七歲那年，我開始思考生與死，以及在這兩者之間該如何來活的問題。如果這樣一直下去，或許我會成為一個思想家，哲學家，然而在我的思考還沒有結束的時候，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爆發了，黃巾起義。
思考很累人，我不做書生了，我去做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三
殺人是一件最不用思考的事情，你不殺人，人會殺你。戰馬馳騁，橫刀長向，雷鳴交加，手起刀落，人如草垛子似的栽落馬下，一切OVER。
我一直琢磨不透我究竟哪裡來的神勇，在三國風生水起的英雄排行榜上，我的殺傷力始終處於榜首。唯一的解釋是，一個被壓抑久了的人，會變壞，往往具有很強的爆發力，也註定是一個危險的人。
公元190年，十八路諸侯進攻洛陽，我單槍匹馬迎敵，當算是我生命里最風光最輝煌的時候了。
虎牢關下，驅赤兔烈馬，披碎銀鎖甲，舞方天畫戟，挎燕翎飛刀，自清晨開始，我不發一言，把殺上陣來的幾十個無名小將，一個接着一個剁了。血染戰袍膽氣豪，我甚至有些亢奮了，我的大名迅速傳遍了十八路諸侯軍營的每個角落。
劉關張哥仨出來了，中間沒有武器的一定是劉備，他在馬上欠了欠身，我點頭還禮。
此時將近中午，日頭正盛。殺了一上午人，我打了個哈欠，終於決定開口說話，“諸位，吃了么？”
劉備很疑惑，背後張飛雷聲大鳴，“沒吃！”
“既然大家都沒吃，那就別打了，回家吃飯吧。”
哥仨明顯鬆了一口氣，張飛雷聲又大鳴，“好！”
於是我們各自打馬回家吃午飯，畢竟餓肚子對誰都不好，我管他什麼三英戰呂布不三英戰呂布呢。
四
王允一再說，“這是小女貂禪，由她服侍呂將軍。”沒完沒了，我不得不把他推出去，“王司徒，這裡真沒你什麼事了，你可以走了。”
有人說，世間的美不可多得，多得使人乏味，而最可惱的是，世間的美總不容易得，踏破鐵鞋，行盡千里，也難免落寞而返，空手而歸。
此番，我確信我遇到了世間至美的女人。
大美，真美，往往讓人慚愧。不僅慚愧，我早已僵硬，我疑問，她從天上來嗎？不然塵世如何生出這樣的佳人？
花看半開，酒飲微醺，羅扇展處，望眼成痴。
我想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續而“美女妖且嬈。”再續“翩若驚龍，宛若游鴻。”又續，竟成了一團空白。
燈光里，她是一個仙子。旖旎風光，杏雨梨雲，一線飛閣流丹，驚魂動魄般闖進我的意識里。粉黛微施，容顏泣露似六月芙蓉初綻，盈盈體白如早春之雪，纖纖一細步，裊裊婷婷風姿撩動思緒百千忽生忽滅。我訝然，什麼造就你的傾國傾城？我憐惜，你到人世，所為何事？為何眉宇間殘留一絲黯淡神韻？
她彈的好琴，她的皓齒紅唇能吟出天籟一樣的曲子。那一夜在長亭，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下陰影斑斕。七個音階跌宕徘徊，圓潤音色把我從夢境喚醒，脫離了戰爭，脫離了我對命運的憤憤不平，我的靈魂未曾這樣安詳。喁喁細語，撫慰了我的千瘡百孔。我獃獃的看着她，不忍心發出聲響，一直看到她漫漫成為了幻影。空氣里彌散着一股喚不上名字的香，我失神的越過檻欄，只看到春風裡，水面月的倒影碎成了一灘爛銀。
這樣一種美，美的讓我無所適從，只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無痕迹俘虜我於片刻之間，黯然銷魂者，宛如一曲新春華夢。
老天！我愛死了這個美人！
五
“不可以！”董卓對着我吼。
“為什麼？為什麼不行？”
“呂布我告訴你，她是間諜，她是女魔頭，她是要喝血的，她會害死我們的！王允這個心懷不軌的傢伙，他對我們的集團早就有所企圖，我馬上砍了他！”
“董卓！我向你請示，完全是想表示對你的一種尊重，貂禪我是娶定了！”
“呂布，你會後悔的。”
“我不後悔，吳三桂為紅顏一怒衝冠，人活於世易，得一知己難，呂布已經遇到，決不願錯過。”
“拜託，請你清醒點，現在是東漢末年，你別跟我扯吳三桂的淡！好吧，既然你一意孤行，那本公司只有把你辭退了，請你另謀高就。”
“炒我魷魚？你讓我去哪裡？關外十八路諸侯虎視耽耽，你讓我出去送死啊！”
“你的生死與我何干！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不要怪老夫——，恩？我們坐着討論問題，你站起來幹嘛？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你為什麼把手伸進口袋？你拿出一把斧頭幹什麼？你幹嘛向我走過來？你，你，你，殺——人——啦！”
六
董卓去了天堂
所有人不必彷徨
我們繼續新的流浪
天空有風大地有夢
我們是一群餓壞了的狼
花兒依然開放
鮮血在刀劍上閃着亮光
存亡存亡
生命不是為了等待死亡
赤兔馬嘶烈的叫
方天畫戟只屬於沙場
穿梭世界的縫隙
奔走戰火的濃煙
鎧甲照亮最後一抹夕陽
累了回頭看看
風正把寂寞的樹葉吹響
一日日一年年
從這頭流浪到那頭
預感到什麼就把什麼承當
只要手中的指南還能顯示一個方向
七
人都是要死的，這一輩子誰能夠拒絕死亡呢？殺了二十多年的人，今天輪到我被殺了。
白門樓上，看不到貂禪，看不到赤兔，看不到畫戟，在一個十字架上，我被綁的死死的，下面堆滿木柴。昨天喝的什麼樣的酒？為何我會醉的如此深沉？怨我醉了，這樣一醉，生命被打上句號，我該永遠睡了。
屋子裡，曹操不動聲色，一隻手插進口袋，一隻手握着電熨鐵，精神投入的在整理他的內衣。劉備坐在椅子上，自顧自個，津津有味，講着黃段子，時而拍着自己的大腿，大笑一陣。
遠方白雲千載，悠悠飄浮。初秋時節，從這裡望去，整個濮陽城帶着一種別樣的蕭涼。
曹操看了很久，回頭說，“阿布，你在劫難逃了。”我點點頭。“不是我要殺你，是你的命運讓你撞到我手裡，所以你就死了。這樣的世界不適合你，你無法把你的地盤坐大坐強。”
“曹哥，斑鳩斑鳩！”劉備突然大笑。一隻斑鳩正跳躍在城樓的角落處覓食。曹操掃了他一眼，劉備閉上了嘴。
“就像當年你吃掉董卓，自己做了大哥大一樣，今天輪到我吃你了。”
我的聲音沙啞，“死前我問一句，這是哪位大哥設計的西方宗教意味這麼濃的行刑方式？”
“劉備先生。”
“他可真是個混球。”
曹操命士兵點火。火着了，騰空的火焰就是一朵盛開的蓮花，我站在蓮花中心。但我不是觀音大士，我也不是布魯諾，不是耶穌，我只是呂布，一個在這亂世受遍欺凌與漠視，只想要改變，只想不要活的太苦太累的人。我不對嗎？我一定沒有錯，可在肉吃肉的年代里，又由誰來判斷對與錯呢？
今日死了，碎了，飛了，成灰了，我沒有絲毫遺憾。有些人活着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而有些人為了順承這個空間，究竟要忍受多少？要付出多少？甚至有時還是自己的生命。
我的眼前浮現出少時的濁浪山來，我說過，等有一天我老了一定回到那裡去。可是還沒等到我老，我就要死了。那裡泉水一定還很清凈，如果我低頭看，一定還能映出我漂亮的眼睛。
火翻滾着黑煙。天地之間，誰來拯救我？誰來可憐我？
八
“卡卡，OK，OK，VERYGOOD，收工收工，大夥今天乾的不錯，一次成功！OK，OK，開飯開飯！”導演拿着大喇叭，大喊，另一隻手翹着大拇指。
曹操和劉備把我從十字架上解下來。我扔了道具，滿臉笑，“導演，明天我還來嗎？”
“來你個大頭鬼！呂布都被曹操剁了，哪還有你什麼戲！在家歇着吧，拿着，你盒飯。”
“得勒！導演，有事你招呼！”
瞧瞧，我就是這麼一個演員，在這部戲里我出演呂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