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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黃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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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天下”的皇帝,有人討厭有人愛,辛亥革命費了那麼大力氣,打倒了皇帝,但是,有皇帝癮的人還是大有人在。民國五年,袁世凱稱帝,做了八十三天皇帝夢,在舉國聲討聲中一命嗚呼。第二年,十四歲的溥儀又登台復辟,這激起了全國的公憤,南苑航空學校一架小飛機飛到京城,從飛機窗口伸出一隻手來,向皇宮扔了三顆手榴彈,這是我國有史以來第一次“空襲”。把個小皇帝溥儀,嚇得鑽到了床底下,匆匆下台。那些為復辟帝制奔走於幕后的人物,一時作鳥獸散。

  復辟鬧劇的總導演是那個留着辮子的張大帥。復辟失敗,他遭到通緝,情急之下,他剪掉辮子,躲進了外國使館,通電全國,宣稱,現任總統段大帥也跟他一樣,參與了復辟密謀。這一招也真靈!段總統投鼠忌器,馬上取消了對他的通緝令,允許他回天津租界中的張家花園當“寓公”。

  大難化解,張大帥長長地噓了口氣,他躲在張家花園裡,整天和梨園名伶交往,不問國事。三日一堂會,四日一選秀,張公館成了當時的戲劇中心。

  這天是農曆十月二十五日,張大帥六十大壽。京、津、滬三地的京崑劇界大腕明星雲集張家花園。其中既有前輩名家,八十多歲的孫菊仙,還有眾多當紅生旦。大家都拿出看家絕技,爭奇鬥豔,爭取在這裡出人頭地。

  孫菊仙資格最老,準備上台露上一手。張大帥說:“慢着,你是有名的‘孫一捋兒’,到台上,只要感覺不好,就弔兒郎當光‘泡湯’。現在大家愛聽劉鴻昇、余叔岩的,你的玩意兒過時了。”孫菊仙賠着笑臉說:“大帥,就讓我唱頭一出吧,看我老孫功夫。行,你叫一聲好,不行,那就拉倒。”張大帥扭頭不理,一揮手,叫朱桂芳唱頭場。

  朱桂芳識趣,唱了個《蟠桃會》,贏得了頭彩。孟小茹演《打棒出箱》,程繼光唱《連升殿》,錢金福演崑曲《出山》,台下觀眾看得眼花繚亂,聽得如醉如痴,喝彩叫好聲,此起彼落。

  這時,張大帥特別追捧的旦角王惠芳上場了,一曲《穆柯寨》,清歌繞樑,聲如裂帛,聽得觀眾痴獃呆的鴉雀無聲,突然,一聲喝彩聲,如暴風驟雨一般。張大帥“噌”地一下,從椅子上跳上台,差點跌倒台上,幸虧被下人扶住。他對王惠芳讚美有加,親手給了她雙份的“戲份”。大帥這才跳下台來,坐到第一排正中間的座位上。

  接下來是劉鴻昇的《斬黃袍》和《探陰山》。劉鴻昇是票友出身,台步身段差強人意,他一隻腳有點跛,舞姿做功就不是他所長了。但是,他的嗓音特好,清脆激越,甜潤透亮:高亢處,如華山五峰,峰峰都有風景;委婉處,如黃河九折,折折儘是情趣。劉鴻昇的戲,博採眾家之長,自成一派風格,“一響遮百丑”,他的唱腔,被人譽為“鶴唳九霄”。今天,這位大師級的人物登台,演了兩齣戲,在《斬黃袍》中唱老生,而在《探陰山》里唱花臉。一人兩角,“鳳凰一鳴,百鳥噤聲”,劉大師的精彩表演在張家花園裡颳起了一陣旋風,將堂會的氣氛推向高潮。張大帥滿心歡喜,賞了劉鴻昇的老生戲三百大洋,而花臉戲賞了四百大洋。梨園百戲,老生總要比花臉高出一頭,自從張大帥這次獎賞之後,花臉揚眉吐氣,而敢於叫板老生了。

  梅蘭芳和楊小樓登台唱《龍鳳呈祥》,這時,孫菊仙的冷板凳,再也坐不住了,上前又去央求大帥,張大帥在興頭上,好說話,就說,好吧,你接着上。

  大帥也不看戲,他叫來王惠芳,兩人轉過迴廊,來到了后書房。

  大帥臉色一變,鄭重其事地說:“京城裡那些頭腦們有什麼動態,快給我說說。”

  王惠芳花容失色,氣急敗壞地說:“大帥,大事不好。京城裡的頭頭們都跟大帥過不去。他們說你是鐵杆保皇黨,袁大頭登基有你的份,溥儀復辟是你一手操辦的。他們說,現在兩個皇帝都倒了台,但是你張大帥在!‘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不解決你這個人,國無寧日。”

  “都是些什麼東西!袁大頭,溥儀自做他們的皇帝,我不過是他們的跑腿,現在戲演砸了,惡水盡往我一個人身上潑。難道他們就沒有份!”張大帥暴跳如雷,“我是個保皇黨,保皇黨怎麼啦!‘蛇無頭不行,鳥無翅不飛’,我是個軍人,軍人以效忠為天職。沒有了皇帝,效忠個屁?有一個皇帝總比沒有皇帝強吧!現在,我什麼權力也沒有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他們總不至於來搬一顆兩手空空的人的腦袋吧。”

  王惠芳還用話撩他:“大帥,你也真是!帝王將相,忠孝節義,在戲台上演演,給你們這些遺老遺少看看,過過懷舊癮,那無傷大雅。你怎麼假戲真做了!現在是什麼時勢?老百姓有了新希望,嚮往新生活,這天下不是皇帝一家子的,而是大家的。你卻抱出個皇帝老古董來,壓在大家頭上。誰還會服你!”

  張大帥:“他們說行不通,那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跟我糾纏不清。”

  王惠芳說:“大帥的權力是沒有了,但是影響還在呀。像大帥這樣的人,‘樹起招軍旗,便有吃糧人。’當局怎麼會放心得下。前天,我到黎元洪大帥府去唱堂會。黎大帥說,在你手上,還藏着一件袁世凱的東西。這件東西如果一旦暴露,不用說判你死罪,就是剮了你也不為過。”

  “藏個鳥東西?我一向跟袁大頭面和心不和,他能給我什麼東西!我一個當兵的,家裡不過有幾條破槍,看家護院的。他們要,儘管拿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惠芳,你在京城,常去他們家唱堂會,有什麼風吹草動,要儘快給我報個信。”

  “你也應該小心在意。北洋大臣的傾軋功夫和革命黨人的刺殺本領,你不是不知道的。”

  兩個人在內書房纏綿多時,出來時,孫菊仙已經一曲唱罷,台下叫好聲不絕。孫菊仙伸手向張大帥討賞。殊不知,張大帥剛才高高興興,現在的臉色已經變黑了,他一揮手說:“去去去!那邊賬房裡領你的‘戲份’去。”打發他走了。

  當晚,王惠芳和劉鴻昇乘一輛車,回京城了。風聲緊,人不安。張大帥下令,家裡的槍支彈藥全部歸攏,上交政府。家人一律脫下軍裝,穿上便裝,不再是軍隊編製,而是家裡的僕從。管家、廚師、勤雜分配有序。

  張家花園,是一座佔地二十五畝的豪宅,洋樓假山,掩映在花木叢中。張大帥日日告誡僕從,平時注意周邊動靜,外松內緊,靜觀其變。

  一天深夜,張大帥夢中驚醒,花園內一片嘈雜聲。推窗一看,幾條黑影在園中打鬥。他拉亮燈火,一道光束從窗戶射出,照見那幾個不速之客:蒙面黑衣,赤手空拳,與家丁在打鬥。蒙面人出手敏捷,步履矯健,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武術行家,五大三粗的家丁很難靠近他們。蒙面人見屋內亮起了燈光,便從腰間掏出軟梯,拋向院牆,蠖曲猱行,越牆而去。

  張大帥看得真切,問家裡護園的人。護園人說,聽見房內有響動聲,趕來看,幾個人正在翻箱倒櫃,搜尋什麼東西。他們見形跡暴露,也不戀戰,翻越院牆逃了。

  張大帥四處查看,房內器具雜物被翻得一塌糊塗。他不禁悲從中來,想自己從一員兵丁熬到今日大帥的地位,一帆風順,從沒有遭到過這樣的凌辱。小小蝥賊,也膽敢如此,真是牆倒眾人推啊!想不到,為了“復辟”一事,葬送了他的一世英名,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呵!

  家丁報告:家中的細軟貴重之物,被翻得凌亂不堪,但是一件也沒有缺少,看來,盜賊並不是為錢財而來。

  不為財,為什麼?張大帥猛然想起王惠芳說的話,“你家裡藏有一件袁世凱的遺物,這件東西一旦暴露,不用說掉腦袋,就是剮了也不為過。”顯然,這幾個“盜賊”是受人指使,為這件東西而來。這說明,有人要借題發揮,找到實物證據,問罪於他。這是件什麼東西呢?捕風捉影,袁大頭會留給我什麼東西?事關重大,張大帥告誡家人,今夜遭“盜賊”光顧的事,不能透露半點風聲。

  樹欲靜而風不止。第二天的《天津晨報》,在顯著版面報道了張家花園“遭竊”的事。報道還煞有介事地說:“傳說,袁世凱死的時候,有一件有關皇帝禪讓的寶物傳到了張大帥的手裡,這些‘竊賊’是不是為這件‘寶物’而來呢?我報將對此事跟蹤報道。”這句話極有煽動性。第二天,張家花園門外,各報記者,閑人看客,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都想看個究竟。張家花園大門緊閉,沒有一個人進出。

  張大帥閉門在家,背手踱步,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心神不寧。他叫一名家丁,出花園後門,騎快馬進京,找王惠芳,叫她務必來張家花園一次。

  王惠芳第二天凌晨急急趕到張家花園。大帥說:“我的姑奶奶,我叮囑你在京打聽消息,隨時給我報個信。你看,這麼幾天,我遇上大麻煩了,你卻風箏斷了線,不見個蹤影。快說說,那邊有什麼消息。”

  王惠芳說:“那邊的形勢很吃緊,段大帥這個反皇黨,他的總統位子也坐不穩了。看來,你這個保皇黨更沒有戲了。現在革命黨深得人心,孫中山又去了嶺南。”

  大帥說:“‘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孫中山不到京城來爭權力,去邊遠的嶺南幹什麼?”

  “我說大帥呀,你的腦袋瓜子,該到太陽底下曬一曬,水裡洗一洗了。眼下西風東漸,‘嶺南開風氣之先’。你看,林則徐、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哪個不是從嶺南走出來的?你怎麼連這個也不知道。”

  “孫中山在嶺南有什麼動作?”

  “什麼動作?他要辦軍校,組織軍隊,誓師北伐,掃平北洋軍。前幾天,他在廣西演講。演講完畢,走在桂林大街上。有一個老婆婆端了一碗茶水給孫中山喝,一邊祝福道,‘孫大總統萬歲’。你猜,孫中山說了什麼?”

  張大帥說:“他當然高興了。”

  “你又錯了!孫中山說,‘老婆婆,你是在罵我呀。我們革命,要打倒‘萬歲’。現在的國家是人民的,沒有‘萬歲’了。誰再稱‘萬歲’,全國共討之,全國共誅之。’我看,孫中山的這一番話,就是說給你聽的。”

  張大帥惱怒地說:“我叫你探聽消息,就探聽這個?”

  王惠芳說:“我終於探聽到了,人們懷疑你藏了什麼東西。”

  “什麼晦氣的東西,弄得我如此不堪!”

  “袁世凱登基要穿的龍袍!”

  龍袍!張大帥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原來,當初袁世凱做皇帝,想仿照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故事,由北洋軍將領準備一件龍袍披在袁世凱身上,脅迫他做皇帝。於是,張大帥花了五千大洋,在上海定製了一件龍袍。龍袍做好,袁世凱臨時變卦,他要名正言順地做皇帝,成立了帝制籌備委員會,花了五萬大洋,在海外又定製了一件龍袍。袁世凱穿着五萬大洋的龍袍登了基。張大帥家的龍袍就閑放在那裡,日子長了,也就忘了。袁世凱死後,那件五萬元的龍袍,給袁世凱殉葬了。現在剩下的最後一件真正的龍袍,就只有張大帥家裡的這一件。因為這龍袍袁世凱沒有直接經手,張大帥想不到,這也算袁世凱的東西。

  “這事好辦,明天把龍袍交上去,不就了結了。”

  王惠芳說:“事情不那麼簡單。私藏龍袍,在皇帝時代,是砍頭的罪;現在民國時代,也是‘全國共討之,全國共誅之’,你擔當不起呀。你把龍袍交上去,只證明你沒有那個賊膽,但是,證明不了你沒有那個賊心呀。”

  “那怎麼辦?”

  王惠芳附耳低語,如此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不久,張家花園的戲曲堂會又緊鑼密鼓開場了。各路戲劇名家,你方唱罷我登場,唱腔激越,響遏行雲,舞姿婀娜,賞心悅目。當京劇大師劉鴻昇再次上台唱《斬黃袍》的時候,張大帥一揮手說:“慢着,我今天叫你們看一下真傢伙,”他叫手下拿出那件龍袍來,說“這是當年袁大帥登基備用的龍袍,今天劉鴻昇戲唱得好,我賞他這件真龍袍。以後,他就可以穿着真龍袍唱戲了。”

  最後一件龍袍,成了劉鴻昇的戲裝。有人說,這是劉鴻昇暗中勾結王惠芳,演出的一出雙簧戲,為的是謀奪這件龍袍。

  劉鴻昇的戲演得更紅火了。人們要聽他的“鶴鳴九霄”的唱腔,那些遺老遺少們更要來見識一下真正的龍袍。但是,事隔不到一年,張大帥去世,劉鴻昇也撒手西去。有人說,這皇帝的東西就是不吉利,誰碰上誰就倒霉。那龍袍再沒有人去理會它了。只有劉鴻昇唱戲時,舞台兩旁的那副對聯:“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仍有人不時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