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此話如晴空一聲霹靂,震得賈詡心頭一晃。司馬懿凝視着賈詡,卻見他慢慢地笑了,徐徐說道:“司馬公子危言聳聽,幾乎嚇着老夫了。老夫一生與人無怨,於國有功,禍從何來?”
司馬懿沉思片刻之後,慢慢從袖中取出一卷絹帛,托在掌上,緩緩說道:“這便是五官中郎將為賈大夫苦心覓來的第一劑藥方。這藥方的藥性,是屬寒的。”
賈詡遲疑片刻,慢慢伸手接過了那一卷絹帛,拿在手上,輕輕打開,細細看了起來。司馬懿就坐在他病榻之前,仔仔細細而又饒有興味地觀察着他看到這卷絹帛時的反應與表情。他在根據絕代謀士賈詡在此時此刻的表現來驗證自己事前對他的各種預測,並藉此判斷自己的預測分析能力已經達到了何等境界。
然而,賈詡從頭到尾看完了這卷絹帛,神情舉止都顯得平靜如常,沒有任何過激之處。他彷彿早已料到了絹帛上所寫的一切,無驚無怒亦無言。司馬懿第一次感到了自己預測能力的失敗,不禁有些悵然。難道這精心炮製的一劑藥方就此失效?竟未對賈詡本人產生一絲一毫的刺激與觸動?他有些莫名的驚詫。不應該是這樣啊!
賈詡慢慢捲起了絹帛,慢慢閉上眼睛靜坐了很久很久,有如老僧入定,不言不動。終於,他雙目未睜,緩緩開口說道:“多謝五官中郎將送來這一劑藥方,老夫用過之後,果然甚感神清氣爽,病情當真好了許多。”
此語一出,司馬懿頓覺心頭一松,這劑藥方終究還是生效了。實際上,這劑藥方,就是漢太尉楊彪寫給獻帝的一封密奏的複寫件,他在那密奏中要求獻帝借賈詡此番稱病不朝之機,就勢下詔令以病遜位,告老還鄉,“使此董卓餘孽不得復立於朝,有辱漢室”。而且,在這絹帛之上,還有五官中郎將寫給賈詡的幾句話。他向賈詡表示,他一定會說服獻帝和丞相壓下此奏,不予批准。而這幾句話潛藏着的另一番意思,就是身為五官中郎將的他既然有能力壓下楊彪之奏,自然也有能力讓獻帝和丞相批准楊彪之奏。而這一切的一切,均在賈詡的一念之間。
賈詡乃是何等聰明之人,那些漢室忠臣們對他的仇視與敵意,他又何嘗不知?!既然自己被他們視為擾亂漢室的“董卓餘孽”,就避免不了時常遭到像今天這封楊彪密奏之類的“暗算”!他已完完全全不容於漢室了呀!而平時這些人之所以不敢跳出來明目張胆地對自己進行攻擊,是因為自己背後還站着一位同樣為漢室所難容的大權臣——曹丞相。而曹丞相一旦發生意外,在這朝野之間,又有何人可以託身庇護呢?沒辦法,他的命運已經與曹氏家族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而曹家諸子之中,平原侯一向拘守禮法,效忠於漢,萬一時勢生變,是決然不會像其父曹丞相那般悍然自立、獨行其志的,更談不上庇護自己了!也許真的只有這心懷叵測的五官中郎將,有可能是將來真正繼承曹丞相雄圖大志的嗣子!
一念及此,賈詡不再多想。他凝神靜默片刻,依然是面無表情,緩緩說道:“還請司馬公子將另一劑藥方拿出來吧!”
司馬懿亦是面如止水,深不可測。他又緩緩從袖中取出了一封絹紙信函,雙手捧起,像捧起了一道足以流傳千秋萬代的聖旨一樣,畢恭畢敬地送到了賈詡面前。
賈詡也神情鄭重地將這封絹紙信函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捧在手裡,慢慢展開。頓時五官中郎將曹丕那熟悉的字跡深深映入了他的眼帘:
“曹丕若立為魏世子,必令賈氏一族代代與曹氏同榮,亦定以楊彪太尉之位贈予賈公。”
雖然只有三十四個字,賈詡卻靜靜地看了整整半個時辰。在這半個時辰里,他嗅出了曹丕留在這筆墨之間那一股隱隱的霸氣。這正如當年一文不名的漢高祖劉邦空許萬金之諾而求呂公之女一樣,沒有大手筆、大氣魄,哪有後來的大事業、大成就!看着這封信函,賈詡幾乎懷疑這是否出自那個一向看似氣度偏狹、才識平平的五官中郎將曹丕之手!然而,這熟悉的字跡,卻又證明這是真的。
其實,這封信函是由司馬懿代為擬稿之後,由曹丕親筆抄寫而成的。當時,曹丕還有些埋怨司馬懿為賈詡開出的條件太優厚了。司馬懿就勸曹丕“禮崇則智士至,祿重則義士輕死”,今日若無大投資,又哪來明日的大回報?況且,賈詡實有張良、陳平之智,由他出面遊說曹丞相,必會成功。在司馬懿一番苦勸之下,曹丕才定下此計,寫下此函,放手由司馬懿前來與賈詡交涉。自然,這一切內情,賈詡單從這信函上是萬萬讀不出來的。他若真是知道了這其中的內情后,恐怕不是對曹丕有此大手筆、大氣魄而震驚,而是會為司馬懿這樣一個小小的軍司馬竟有這等恢弘的氣量而瞠目結舌了!
此刻司馬懿正暗自焦急地等待着賈詡的最終答覆。雖然他看似若無其事,手心裡卻早已捏了一大把冷汗。不到最後一刻,誰又敢輕言成敗呢?!
終於,賈詡慢慢地起身了下床,在寢室內負手而立,氣色卻是漸漸變得安逸起來。他回過頭來,朝着司馬懿含笑而視,道:“五官中郎將這一寒一熱兩劑藥方,也不知是請何方名醫高人製成的,當真是神效無比!司馬公子,你看老夫的病情不是已然痊癒了嗎?真是太感謝五官中郎將了!請司馬公子回去告訴五官中郎將,就說賈詡委實感激他贈玦送葯之恩,日後必當重報!”
直到這時,司馬懿此番賈府之行才取得了圓滿成功。他心裡鬆了一口大氣,連連點頭稱是,便知趣地站起身來,準備告辭而去。
“慢着!”賈詡請他坐了下來,自己也坐回到床上,悠悠說道:“老夫還想和司馬公子聊幾句題外之話,司馬公子應該不會拒絕吧?”司馬懿連忙搖了搖頭,道:“能聆聽賈大夫的指點,司馬懿備感榮幸。”
賈詡微微笑了笑,道:“今日你我此室中之言,只會出入你我二人之口耳,決不會為第三人所知。因此老夫想與你暢談一番,你我均不必拘束,也可放下心來,就當是兩個謀士討論一些共同關心的問題吧!”司馬懿點了點頭,道:“就請賈大夫不吝指教,小生洗耳恭聽。”
賈詡沉吟片刻,道:“依你之見,曹丞相近日厲兵秣馬,全力準備着西征漢中,其用意何在呢?”司馬懿不及多想,道:“如今蜀弱吳強,曹丞相自然是先取蜀后奪吳,以求一統四海,宇內昇平。”
賈詡不置可否,慢慢說道:“關鍵在於曹丞相西征漢中的時機為何正巧選在這魏國公世子立嗣之時呢?司馬公子對此有何高見?”
“噢……小生明白了……”司馬懿若有所悟,“我以為曹丞相的心態是這樣:他也許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將江山全部打下來之後,再穩穩噹噹地交給未來的世子。所以,他才這麼急着西征漢中而暫時不顧立嗣之事。”
“不錯。”賈詡點頭說道,“所以,老夫還要靜等一段時間,也就是等待曹丞相西征漢中回來之後再進言於他,勸他儘早立五官中郎將為嗣。”
“賈大夫也許還有些話未曾點明吧?”司馬懿深深地笑了。賈詡臉上表情靜如止水,緩緩說道:“那就請司馬公子將那些話點明吧!說來讓老夫聽聽。”
“既然如此,那小生就獻醜了,請賈大夫切勿見笑。”司馬懿先謙虛了幾句,然後臉色一肅,話鋒一轉,正色說道,“其實,此番西征漢中,於曹府立嗣之事關係甚大。曹丞相若是西征失利,對五官中郎將而言,絕對是一件幸事。西征失利之後,曹丞相就不得不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如果他在有生之年打不下這個江山,又猝然離去之後,諸子之中誰能光大他這份霸業?他的後人又能得到多少外力支持去‘繼往開來’?這個時候,像賈大夫、荀軍師、崔尚書等這樣的賢臣名士的支持就顯得尤為重要!賈大夫、荀軍師、崔尚書,你們都是鼎力支持五官中郎將的。曹丞相自然無法違逆天下名士大夫之意而強行扳立平原侯為世子。畢竟與整個士大夫階層作對,曹丞相也是有心無力。”
聽到這裡,賈詡半閉半睜的雙眼猶如閃電般閃過一道精光,在司馬懿的臉上一掠便溘然而逝。他不動聲色地說:“繼續說下去。”
司馬懿既已放開了思維,就順着自己頭腦中整理出來的思路直說了下來:“當然如果曹丞相西徵得勝,一統天下的大局已定,曹丞相就會騰出手來,有足夠的餘力平息立嗣之爭。這個時候曹丞相像當年的光武大帝,以一己之意,廢東海王而立漢明帝,也不是不可能。只不過,賈大夫不必過慮,曹丞相此番西征,決無勝算。”
“何以見得?”賈詡面色平靜,淡淡問道。
“依小生之見,西蜀劉備決非小敵,文有諸葛亮明於治國而為相,武有關羽、張飛勇冠三軍而為將,西有韓遂、馬超率羌賊而相擾,東有孫權吳師十萬而相伺。曹丞相進亦是憂,退亦是憂,豈能一舉而克西蜀?”司馬懿侃侃而談,“所以曹丞相西征必不能得勝。西征既無功,則五官中郎將必被立為世子矣。”
正當司馬懿說得淋漓暢快之時,賈詡豁然雙目一睜,目光竟似劍鋒般亮利,直射而出。司馬懿一驚,微微低下了頭,避開他那兩道目光劈面直刺而來。
“很好,很好,司馬公子識量過人,當真是後生可畏哪!”賈詡輕輕拍了拍手掌,一字一句緩緩說道,“依老夫看來,在這場曹府立嗣之爭中,真正能操縱五官中郎將與平原侯二人未來命運的,不是老夫本人,也不是曹丞相,而是你——司馬公子這樣一位謀略奇才啊!像司馬公子這樣智計百出、算無遺策,就是一個平庸之人,也會被你推上世子之位的,更不用說是文武雙全的五官中郎將!老夫相信,將來總有一天,司馬公子所有艱辛與努力,都一定會得到回報的。”
司馬懿一聽此言,卻是驚惶失色,拜伏在地,道:“賈大夫此言折殺小生了!嚇殺小生了!小生怎敢當此言語?請賈大夫收回此言!”被別人洞察內心深處是一件極可怕的事,雖然賈詡言語之中還並未真正觸及司馬懿內心最深最深的真實,卻已讓他的背心為之沁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
三個月後,西征漢中的曹丞相果然無功而返。而西征的失利,也給曹丞相長期積累起來的功勛和威望蒙上一層陰影。效忠漢室的一些臣子簡直是幸災樂禍,更有甚者極個別的獻帝“死黨”還表現出了蠢蠢欲動之態。
然而,對這一切洞若觀火的曹丞相卻在心底湧起了複雜的感慨,說實話,曹丞相自認為自己對漢室已經仁至義盡了。
這日,他正站在相府玉鏡湖畔獨自思忖之間,卻見得王夫人含笑緩步而來,便迎上前去,問道:“卿何事來見本相?乾兒呢?”
“臣妾怕丞相公務太累,便過來陪丞相散散心。”王夫人微笑着說道,“乾兒由五官中郎將帶出去狩獵了。五官中郎將對兄弟的情誼可真深哪!丞相征討西蜀之時,五官中郎將留守許都,只要一有空就來為乾兒授課講習,極為用心。臣妾以為,五官中郎將對兄弟們的殷殷關切之情,怕是丞相也有所不及。”
曹操捋了捋頜下長須,讚許地點了點頭:“本相長年征戰在外,丕兒留守在內,身為兄長,自然應當盡到長兄育弟之責。丕兒能這樣盡心儘力善待諸弟,是我曹家之幸啊!植兒呢?也常來府中撫訓諸弟嗎?”
王夫人淡淡說道:“平原侯酷愛文學,閑暇之時常與那些文人雅士出外交遊,平日里倒是難得到相府中與諸弟一聚。乾兒其實很盼望這位二哥教一教他作詩賦詞,只可惜平原侯似乎一直沒能抽出時間來一下。”
“哦?”曹操聽罷,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卻也沒再追問什麼。正在這時,一名侍婢前來報道:“太中大夫賈詡大人求見丞相。”
曹操思忖片刻,道:“有請賈大夫到相府議事廳內稍等片刻,本相即刻趕去相見。”侍婢應聲而退。他轉過頭來,對王夫人致以歉意的一笑:“夫人,你看,本相又沒時間來散心放鬆了……”王夫人莞爾一笑,道:“丞相不必顧念臣妾,還是去與賈大夫商議大事為要!”說罷,便退了下去。
曹操見她走遠,臉色便凝重起來,慢慢埋頭思索着往議事廳而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到了議事廳門口處,往裡一看,賈詡一身便服在廳內垂手而立,正等着他到來。
“你有何事要求見本相?”曹操緩緩步入廳內,示意守門武士將廳門關上,抬眼直視着賈詡,開口問道。
賈詡一言不發,慢慢從袖中取出了一方玉匣,雙手捧上,道:“臣將此匣親自奉還丞相。”曹操伸手接過了玉匣,輕輕打開,一看之下,不禁微微改變了臉色。原來那匣中密函之上,竟空無一字。
“你這是何意?”曹操冷冷地逼視着賈詡,眼神漸漸變得凌厲起來,“你想明哲保身、兩面討好嗎?”
“老臣不敢。”賈詡垂下頭來,緩緩說道,“老臣與他人不同,此生已與魏室同安危、共命運,魏室之事便是老臣之事,老臣焉敢心生他意?!”
曹操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何持空函來見?”賈詡抬起臉來,正視着曹操,道:“丞相一向文才超凡,豈不知‘書不盡言,辭不盡意’乎?魏世子立嗣乃是何等大事,老臣豈可效法舞文弄墨之徒以文辭相炫而惑人主?所以,老臣棄函不用,願與丞相面議此事,剖心瀝血,一抒己見!”
曹操聽罷,漸漸緩和了臉色,扶着賈詡,坐了下來,誠懇地問道:“賈大夫所言極是,本相錯責你了。那麼,就請賈大夫為本相一辨丕兒與植兒的優劣長短。”賈詡沉默片刻,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曹操,道:“丞相在自己心目中,認為五官中郎將與平原侯誰優誰劣?”
“哦……在本相看來,丕兒與植兒各有所長,一時難以定奪啊!丕兒謀略有餘而氣度不足;植兒仁慈有餘,而權謀不足。但,本相也毫不諱言,若排除一切外來因素制約,就內心傾向而言,本相意欲立植兒為嗣。”曹操緩緩說道:“植兒天性純孝,又率真自然,天資不凡,若渾金璞玉,殊為難得。本相以為,植兒繼位,必將成為一代英主仁君,足以與漢孝昭帝媲美。但是,他太善良了,又不善於爭權奪利,能在這紛紜複雜的亂世之間穩住我大魏基業嗎?——‘治世重道德,亂世尚權術’,本相一直對此猶豫不決啊!”
“如果丞相只是擔心平原侯以仁德聖心而不能行道於亂世,這又何難?從自己的心腹重臣之中選擇數名佼佼者擔任平原侯之輔政,自會使奸佞不生、禍亂不起。”賈詡觀察着曹操的表情,慢慢說道,“丞相已經選擇好了輔政大臣的人選了嗎?”
曹操緩緩搖了搖頭,道:“本相本以為自己身邊十三位重臣都會認可植兒,卻不料連桓階、崔琰、毛玠等這樣的剛正忠貞之士都予以反對。荀攸德才無雙,也是開始贊成丕兒,後來又模稜兩可,本相怎能放心由他承擔輔政大任?!舉目四顧,植兒竟立於孤立之地……唉,植兒太善良了,如果繼我之位,能應付得了這防不勝防的明槍暗箭嗎?”
“的確,平原侯太善良了。”賈詡的臉色忽然變得很深很沉,語氣也忽然變得凝重起來,“丞相可曾想過,他的這種善良與仁慈,很容易被某些居心叵測之人加以利用而擾亂魏室內部?!”
“誰?誰會利用他?”曹操一聽,變了臉色,“誰想‘混水摸魚’擾亂我魏室?”卻見賈詡冷冷答道:“楊修!”
“楊主簿?”曹操愕然不已,“不……不會吧?他和植兒以文會友,情誼極深……他應該不會害植兒的……”
“丞相莫非忘了?楊修乃是丞相大人當年的死敵袁術的外甥,又是大漢骨鯁之臣楊彪的兒子!楊彪在當今朝中,可是漢室力量的頭面人物啊!而魏漢之爭,將來勢不可免!楊修一向以孝德聞名於天下,萬一到了魏漢交爭的緊要關頭,難保他不倒向其父、倒向漢室啊!”賈詡仍然不緊不慢而又步步逼進地論述下去,“若是常人有這樣複雜、微妙的身份,是死活也不會插手魏國世子立嗣之爭的。但是,丞相自己應該清楚,如今丞相府里為了平原侯立嗣東奔西走上竄下跳,在這場世子嗣位之爭中捲入最深的恰恰是這個楊修!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卻一直都是‘樂此不疲’!請問丞相,楊修這一切的所作所為究竟是何居心?他若得志之後,將置平原侯於何地?又將置五官中郎將於何地?”
曹操聽罷,沉吟半晌,臉色漸漸變得沉鬱起來。他忽一抬頭,目光如電,逼視着賈詡,冷然說道:“本相也知道賈大夫一向與楊太尉不和,今日何至於在本相面前直斥其子近乎中傷?為公乎?為私乎?”
賈詡一聽,表情變得極其詫異,直直地正視着曹操的雙眼,好似聽錯了話一般,十分驚疑。隔了片刻,他突然仰天一陣大笑,笑聲震耳。曹操也不動怒,待他笑罷,才開口問道:“賈大夫何故大笑?”
賈詡臉色一正,緩緩說道:“老臣笑丞相太過聰明。老臣剖心告以實情,而丞相卻似當年官渡之戰待許攸一般待老臣不誠不實!”
一提起當年官渡之戰許攸一事,曹操不禁臉色微紅。原來當年河北名士許攸為袁紹所忌,便前來投奔曹操。他來到曹操軍中之前,已為曹軍籌劃好奇襲袁紹糧倉之計,便問曹操:“軍中有糧多少?”曹操答道:“可支全軍半年之急。”許攸搖頭不信。曹操又答:“可支三月。”許攸搖頭還是不信,曹操再答:“可支一月。”許攸怒道:“在下捨身相投,而閣下卻待之不誠。在下就此告退。”扭頭便走。曹操急忙拉住他,道:“軍中之糧,實可支半月。”許攸嘆道:“你何必瞞我?軍中已無七日之糧。我正有一良策相獻,解全軍之急耳!你若瞞我,豈不誤了大事?”曹操這才慚愧致歉。此事之後,曹操引以為戒,立誓以光明正大、磊落豁達之氣度待天下賢士。今日賈詡重提此事以諷刺曹操,他不禁有些自慚,沉默片刻,仍是冷冷問道:“前些日子楊彪上奏要逼你遜位還鄉,今天你就到本相面前狀告其子,這讓本相如何不生疑慮之心?”
賈詡正色道:“丞相應知,老臣與楊彪素無私怨。楊彪之所以恨老臣,乃是因為老臣當年突發奇計擾亂漢室。然而,當年老臣若未擾亂漢室,天子便不會流離失所;天子若未流離失所,丞相又焉能有後來迎天子入許都之義舉?丞相若未迎得天子入許都,又怎能實施‘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大略?不憑這‘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大略,丞相焉能盡收四海之心而滅袁紹、除袁術、戮呂布、平荊州,成就了今日這般輝煌的霸業?老臣實有負於漢,卻有功於魏。以丞相之英明睿智,豈會看不出這其中的玄機?楊彪之忌我,實則是忌丞相也!他忌我越深,便是忌丞相越深!——正因如此,其子楊修才不可插手魏國世子立嗣之爭!而平原侯若稍有明智,便不應該與他們攪在一起!如今,平原侯既與楊修等漢室遺少的關係如此密切,他日若繼承丞相大位之後,能擺脫得了這些人的牽制而踐行丞相您代漢而立的大志嗎?!”
聽罷此言,曹操臉色一沉,頓時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賈詡見狀,也不再多言,靜靜地等着他發話。許久、許久,曹操才一臉疲憊地開了口,聲音澀澀的:“繼續說下去。”
“而且,老臣認為:如果世子之位可以用陰謀詭計、結黨營私這樣的手段得來,丞相又將如何垂訓自己的後世子孫?恐怕將來魏國每一代立嗣,都會在手足相殘、血雨腥風的悲劇中度過——這豈是丞相心中所願?”賈詡平平靜靜說道:“丞相身為魏室開國之祖,自當謹慎立法、小心行事,豈可親手為後人破了這樣一個影響極其惡劣的先例?”
曹操沉默片刻,肅然道:“本相未料到賈大夫一介謀略之士,竟也能講出這番足為萬世大法的金玉良言!本相今日受教了!”
“丞相如今之計,只有公開明令立五官中郎將為世子,同時嚴懲那些‘構亂謀私’的奸人,迅速穩定朝中大局,平息群臣狐疑之情,這才是上上之策!”賈詡繼續說道,“待到合適時機,丞相可將諸子召集一室,刻下金字誓言於傳國玉符,共誓兄弟同心共創魏業,若有違逆者,天下共誅之!”
曹操緩緩點了點頭,深深嘆了口氣,道:“賈大夫可謂我大魏之純臣!為我大魏萬年之基業而謀劃得如此深遠、如此周全,本相謝過賈大夫了!”
賈詡卻慢慢站起身來,臉上表情似喜似悲,複雜無比。他緩緩拜了下去,道:“今日此番進諫,乃是老臣此生最後一次向丞相剖心瀝血的肺腑之言。老臣心無私慾,情願就此辭去一切爵祿,懇請丞相恩准老臣遜位還鄉。”
曹操大驚,上前親自將他扶起,道:“賈大夫何出此言?本相還要待你為柱石之臣共謀大業,此刻你豈可不顧大義中途棄我而去?”
賈詡就勢站了起來,雙眼深處閃電般掠過了一絲隱隱的喜色。他終於又一次憑着自己的如簧巧舌獲得了自己整個人生中最輝煌得意的一次成功。而這次成功為他和他的家族帶來的利益之巨大,幾乎是無法估量的。
一個月之後,獻帝下了一道聖旨,將太尉楊彪猝然免去一切職務,就地遜位告老還鄉。楊彪辭別獻帝之時,悲不自禁,淚流滿面,唯有叩頭流血,默默無語。而獻帝亦只能與他對面而泣,無話可說。所有的人都明白,真正逐走了楊彪的是誰。但,所有的人,都對此保持了沉默。
就在這兩道聖旨發布的同時,曹丞相也親自操筆擬稿發出了三道手令,其內容都很有些意味深長。
第一道手令,是嚴禁朝中諸臣與曹氏諸侯私下交結朋黨。若有違逆者,一經查實即刻予以重罰。
第二道手令,是突然將丞相侍中陳群提拔為丞相府副主簿,分管公文草擬、印鑒執掌、參贊軍機及人事任免等事務。
第三道手令,是繞過平原侯而直接任命一心主張五官中郎將為嗣的骨鯁之臣邢禺為平原侯府中管家,專門負責督導平原侯平日的社交活動。
當丁儀看到這三道手令時,不禁大吃一驚。很顯然,這三道手令幾乎完全是為了遏制平原侯的勢力而來的。第一道手令,分明是針對楊修和自己的一個警告;第二道手令,也是丞相出於不信任楊修而開始起用與五官中郎將關係密切的陳群來制約楊修,分他的權,拆他的勢;第三道手令,則分明是曹丞相派了邢禺前來監視平原侯的。隨着這三道手令而來的,是原來表態支持平原侯為嗣的大臣們一個個突然變得噤若寒蟬——形勢在一夜之間便急轉直下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