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聽着司馬孚這番話,兩行熱淚從青芙臉頰上無聲地滑落下來。在凄然一笑之中,她一口吞了那顆毒丸,慢慢說道:“我不會告訴你們任何東西的,你們走吧!”
司馬孚眼眸深處隱隱似有淚光一閃。他長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走到了一直側着臉不忍正視這般慘狀的丁翼身前,低聲說道:“這等剛烈女子,你我是問不出什麼來的。我們還是走吧!”
丁翼點了點頭,往外便走。司馬孚跟在後面,在他跨出門檻之時,不禁回頭看了看青芙最後一眼。
只見她的表情十分安祥,十分寧靜,雙目微閉,彷彿嬰兒睡著了一般,只有臉頰邊的淚珠閃爍着冰一樣的光芒。
當丁儀一路狂奔衝進丞相府時,卻見府中曹丞相和楊修都沒在。一問之下,才知曹丞相與楊修一道去了五官中郎將府邸。
“糟了!”丁儀急忙策馬疾馳,又往五官中郎將府邸奔去。遠遠的,他看到一大群人圍在五官中郎將府門前,議論紛紛。
他飛身下馬,沖入人群,抓住了一個正講得白沫飛濺的看客,急忙問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曹丞相和楊主簿剛才來過?”
那人被他這一抓嚇了一跳,但定下心神一看,不過是一個獨眼的書生。然而,這書生狀如瘋狼而來,似欲擇人而噬,卻又令他一陣莫名的心寒。當下,他不敢取笑,老老實實答道:“剛才曹丞相和楊主簿帶了一隊人馬過來,在這府門口處將一輛運送綢緞布匹的牛車攔下,說是要檢查那車上的幾口大木箱里藏沒藏人。
“結果士卒們將那木箱搬下來打開一看,全是凌羅綢緞,哪有什麼人藏在裡邊?楊主簿一見,當場就呆若木雞。他當時還自言自語地說道:‘不會呀!不會呀!怎麼會是這樣?!’曹丞相則在馬背上氣得鬚髮倒豎,大罵楊主簿‘包藏禍心,悖公立私,蓄意中傷五官中郎將,企圖擾亂魏室’,讓手下士兵將他當即綁送廷尉治罪。”
丁儀聽罷,頓足長嘆:“想不到丁某終究還是來晚了!唉!楊主簿此番危矣!”他很清楚,從曹丞相口中說出的“包藏禍心,悖公立私,企圖擾亂魏室”的罪名是多麼可怕。看來,此番楊修誤入陷阱,是在劫難逃了。他忽然心中一動,急忙跨鞍上馬,掉轉馬頭,又奔平原侯府而去。
剛到得平原侯府,便看到侯府門前車馬俱備,顯然是平原侯曹植有事急需外出。丁儀暗嘆“僥倖、僥倖”,滾鞍下馬,正欲舉步入內,迎頭便見到平原侯曹植急匆匆奔出府來。
丁儀雙手一伸,攔住曹植去路,道:“平原侯何事外出?”曹植猝然被攔,勃然欲怒,抬頭見是丁儀,這才緩和了臉色,急道:“本侯要速速前去求見父相,請他寬恕楊主簿。丁兄,快與本侯同去!”
丁儀卻是臉色一寒,冷冷說道:“平原侯既已知道這是別人設的圈套來害楊主簿,那就萬萬不可前去!”
“為何?”曹植一怔。丁儀面色平靜,沉沉說道:“因為平原侯此番貿然前去,非但無濟於事,而且必將引火燒身。”
“丁兄何出此言?丁兄與楊主簿豈非生死之交?”曹植驚問,“丁兄為何此刻卻棄他而不救?”丁儀的右眼深處泛起了星星淚光,卻仍是平平靜靜地說道:“正因丁某與楊主簿乃是生死同心之交,丁某才知楊主簿自己也決不願平原侯為了他而前去冒險!——我們棋差一着,全盤皆輸,已是無話可說。蝮毒攻心,壯士斷腕,還請平原侯止步,回府靜觀其變!”
曹植怒道:“楊主簿為本侯之事捨身涉險,如今危在旦夕,本侯豈可有負於他?本侯定要面見父相澄清事實,如此方可安心!你且讓開!”說罷,伸手便去推丁儀。
“君侯為何這般糊塗?”丁儀急道,“君侯在丞相面前如何澄清得了事實?難道你沒有看出,今日丞相是蓄憤已久,鐵了心要治楊主簿的死罪——他有罪自是必死,無罪也是必死呀!”
曹植不再與他爭辯,只是往外便沖。
卻見丁儀後退一步,猛地從腰間拔出佩劍,橫於自己頸前,厲聲說道:“君侯若再是執迷不悟,丁某願以頸血濺出,阻住君侯妄入險境!”曹植見狀,只得停住腳步,慨然嘆道:“丁兄……丁兄何必如此?”
“請君侯回府!”丁儀將橫在自己頸前的利劍往裡一推,鋒利的劍刃頓時割破了他頸中的肌膚,一縷鮮血沁了出來。
“丁兄……丁兄快放劍!”曹植一臉惶急之色,人也連連後退,“本侯……本侯回府就是……”同時,他的雙眼亦是淚如泉湧,哽咽不能成聲。
丁儀面如寒冰,波紋不生。他靜靜地看着曹植慢慢退回府去,直至再也不見人影,這才緩緩放下了手中利劍。他慢慢仰起頭來,望向那蒼茫的天穹。一瞬間,他臉上平靜而鎮定的表情猝然四分五裂,現出一種深深的失落與無奈,只能任由滔滔淚水奪眶而出,滿面橫流,打濕自己的衣襟……
三日之後,楊修以擅交諸侯、泄露軍國機密、圖謀不軌等數罪被腰斬於市。他臨刑前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一場雨,似乎是那冥冥之中的上天也為他的冤情灑下了傾盆之淚。
他被殺掉的第二天,曹丞相便親自執筆下令,立五官中郎將曹丕為世子,同時頒告天下,盡人皆知。這場曠日持久的立嗣之爭,終於畫上了一個句號。同時,一條地下消息在丞相府中傳得沸沸揚揚,那就是平原侯府中的中庶子司馬孚又要調回到丞相府里來了,傳聞他將成為丞相府副主簿。據說,關於司馬孚的這一調令,還是世子曹丕向曹丞相建議而來的。而曹丞相為了安撫平原侯府中僚屬們惶惶然如同被打入“冷宮”的浮動心態,便一口應允,破格提拔了司馬孚。
但是,相府內外也有另外一種說法,說是司馬孚自己向平原侯辭官而去,返回相府任職的。而且,他向平原侯請辭的那天,還是由他二哥司馬懿陪着一道前往的。但司馬懿一直沒有進平原侯府,只是在府外等着司馬孚出來后同車而歸。有人還看到,那天司馬孚請辭之後,是流着淚走出平原侯府的。
魏國世子府的密室內,燭光搖曳,在幢幢陰影之中,曹丕、王夫人和司馬懿促膝而談。
王夫人道:“世子如今大功告成,可喜可賀。臣妾祝世子早登大位,再創偉業。”曹丕謙謝不已,道:“此乃夫人暗助之功,曹丕日後定當重報。今夜曹丕請夫人移駕過來,實是有要事相商。”
“有何要事相商?”王夫人一愕。卻見司馬懿微微而笑,淡淡說道:“剛才夫人祝賀世子,未免恭賀得太早了一點兒!夫人以為,如今青芙已死、楊修被誅,五官中郎將晉為世子,便可高枕無憂了嗎?當年漢武帝時,太子劉據在位十餘年,謙恭仁孝,事事無咎,到最後不也是為奸人中傷而廢掉了嗎?”
王夫人與曹丕一聽,都是一驚。曹丕道:“司馬兄此言太過尖銳,本宮聞而甚懼!卻不知司馬君有何良策相授?”
司馬懿一言不發,面色肅然,站起身來,緩緩拜倒於地,叩頭說道:“在下胸中實有一策,但恐此策一出,必被世人斥為大逆不道。在下不敢妄言。”
“說!”曹丕正色道,“無論你今夜說出任何話來,本宮都赦你無罪,並且洗耳恭聽。”
司馬懿仍然拜伏於地,一言不發。他知道,有些話,一出口,便是驚天地而怒鬼神,說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而且,最正確的計謀,往往是危險的計謀,也往往是最難啟齒的計謀。這樣的計謀,如果遇到英主明君而獻之,則大功可成;如果遇到庸主昏君而獻之,卻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所以,司馬懿此時尚在高度緊張的猶豫之中,遲遲不敢發言。
司馬懿依然像死了一般屏住聲氣跪伏在地,始終一言不發。
“撲通”一聲,曹丕竟也向司馬懿跪了下來,含淚說道:“司馬兄,每一次都是你在曹丕最孤立、最無助、最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使曹丕一次次轉敗為勝,登上了今天這樣的地位。曹丕早已視你為平生最值得信任和依賴的生死之交。我們之間又有什麼話不可以說呢?請司馬兄直言道來,曹丕定當從命!”
司馬懿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既然如此,在下就冒死進言了!為今之計,世子欲得一路平安,唯有儘早速登大位;世子若欲速登大位,唯有想方設法使魏國公不得久居大位。”
“什麼?!”曹丕一聽,有若五雷轟頂,“你,你……你的計謀是謀害父相……”王夫人也驚叫失聲,急忙掩口駭然不已。
“魏國公在世多一天,你們的危險就多一分。”司馬懿臉色鐵青,用一種利劍般銳利的語氣和邏輯冷冷說道,“如果丁儀他們賊心不死,繼續煽動魏國公,萬一陰謀得逞了呢?世子將重蹈漢武帝太子劉據之覆轍,而王夫人也難逃淪為漢初戚妃變成‘人彘’之厄運!”
曹丕與王夫人相視無語,頓時如墮冰淵,寒透了整個身心。曹丕瑟瑟發抖,緩緩說道:“即便如你所言,父相英明神武,我們無兵無權,豈能傷得了他?”
“兵不血刃、不戰而勝,才是最佳謀略。”司馬懿深深一笑,從袖中取出了一隻羊脂玉瓶,在他二人眼前一晃,悠然說道,“在下何曾說過要與曹丞相兵刃相見?這玉瓶里裝的是稀世罕見的‘銷金散’,無色無味,夫人只須每月一次倒在曹丞相的酒肴之中少許,無論是何方神醫用何種手法都測不出它的毒性,曹丞相自然會服食入腹而不起疑心。此毒慢慢發作,傷人於不知不覺無形無相之中,多則五年,少則三年,大計可成。”說著,將羊脂玉瓶向王夫人遞來。
王夫人戰戰兢兢,面色蒼白如雪,竟是不敢伸手去接。
曹丕咬了咬牙,深深一嘆,將那隻羊脂玉瓶接了過來,親手放進王夫人掌中,向她叩頭一禮,道:“一切有勞夫人相助了!”
當王夫人的手掌一接觸那羊脂玉瓶時,她的掌心像是被火焰灼着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曹丕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臉色一沉,目光似劍,逼向她來。王夫人慢慢低下頭去,緊緊捏着那玉瓶,淚珠一顆顆滴落在衣襟上。許久,許久,她全身顫抖着站了起來,茫然失神。靜立片刻,她才慢慢恢復了平靜,淚水沿着面頰無聲地流下,終於澀澀地開口了:“臣妾今日答應世子所求之事。但望世子能謹守承諾,好好待我乾兒,不可令他有任何差池!”
曹丕跪在地上,叩頭答道:“乾弟之事,曹丕永不食言。”王夫人凄然一笑:“你要永遠記得今夜這密室之約才好!”說罷,緩緩轉身推開房門出去,纖弱的身影慢慢湮沒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分明……
聽着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曹丕和司馬懿才慢慢站起身來。曹丕讓司馬懿在桌几前坐將下來,自己卻去壁櫃中取出了一隻黃金鑄成的酒壺和兩個雕龍刻鳳的玉杯,放在桌上,道:“司馬君,大事已定,我們也可以坐下來一起喝點酒談談心吧!”說著,持在手中的金壺一傾,為司馬懿斟滿了一杯酒。
司馬懿靜靜地看着面前玉杯中的酒,猶如老僧入定一般,默然不動。過了片刻,他悠悠嘆道:“古語說得好:‘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名將亡。’世子殿下以為如今大事已定,便迫不及待想除掉在下滅口嗎?”
曹丕如遭雷擊般全身一震,持着酒壺的手也激烈地顫抖起來,失聲道:“司馬兄,說……說什麼?”
司馬懿端起面前的酒杯,送到曹丕面前,冷冷說道:“世子殿下,你敢喝了這杯酒嗎?”
曹丕臉色一變,竟是不敢伸手來接。他沉沉一嘆,垂下頭來,不敢正視司馬懿。
司馬懿面如止水,微瀾不生,冷冷說道:“殿下以為只要能順利繼承魏國公之位,就可以算是大功告成了嗎?這不過僅僅是一場新的漫長的征戰的起點而已!代漢而立、君臨天下的大業,你不想做了嗎?肅清萬里、一統四海的大志,你忘了嗎?平原侯與丁儀潛入暗處虎視眈眈,你忘了嗎?鄢陵侯曹彰擁兵十萬,在外伺機而動,你沒見到嗎?孫權、劉備獅卧國門窺測神器,你忘了嗎?……若是殿下可以憑一己之力將這些大事自行了結,則在下亦不願碌碌苟活於世,現在就可以喝了這杯酒,一了百了,免得天天勞神苦思自討苦吃!”說著,他舉起那隻玉杯便要飲下。
曹丕霍然驚醒,大叫一聲:“不要!"猛撲上來,一掌將司馬懿手中玉杯打飛!“當”的一聲脆響,那玉杯摔在地上,頓時碎成片片,酒也灑了一地,“嗞嗞”幾聲,立刻冒起數縷白煙,嗅之臭不可聞——果然是毒酒!
在司馬懿平平靜靜定如止水的眼神里,曹丕臉上現出深深愧色,已然雙膝跪下,埋頭不起。他本想司馬懿在這場立嗣之爭中介入太深、對內情知道得太多,也掌握了自己太多的把柄,讓自己頗有芒刺在背之感,便決定在事成之後讓司馬懿永遠在人世間消失。然而,剛才聽了司馬懿那番話,他才清醒過來:司馬懿和他之間的關係太深了,如魚與水,已經達到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境地。而且,自己是“魚”,司馬懿才是“水”!如果沒有司馬懿的支持與幫助,他不要說去奪取更大的勝利,就連自己剛剛得來的戰果也未必保得住。把這一切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想通了之後,曹丕也顧不得丟臉,便開口求道:“司馬兄,曹丕一時糊塗,險些鑄成大錯!希望司馬兄一定要原諒曹丕愚昧之失!日後,我曹家與司馬家世世代代結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皇天在上,曹丕若是食言,甘受天誅!”
司馬懿靜靜地站着,默默地聽完了曹丕這番話,才慢慢屈膝跪了下來,與他對拜而視。他緩緩說道:“願殿下記住今日此室之中你我秘語,不可效仿越王勾踐,只可共貧賤而不能同富貴——那樣的話,只能是自剪羽翼,危在旦夕!”曹丕聽罷,叩首無言。是啊!飛鳥未盡,良弓豈可藏?狡兔未死,走狗豈可烹?敵國未破,名將豈可滅?只恐他今日鴆殺司馬懿,明日自己便有不測之禍!
然而,司馬懿也就在這一刻暗暗決定,無論將來遇到什麼樣的機緣,自己的命運都一定要由自己來把握。想到此處,司馬懿心頭微微一震,不禁抬眼仔細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個外強中乾的曹丕。一瞥之下,他竟發現曹丕那副故作莊敬、色厲內荏的表情,竟與那個傀儡似的漢獻帝頗有幾分相似。他在心底沉沉嘆了口氣,籠在袍袖之中的雙掌一下捏緊了拳頭,暗暗想道:也許,天命真的會應驗在我司馬氏一族嗎?我真的要註定成為第二個曹操?!
一晃又過了五年,轉眼就到了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已經晉封為魏王的曹操在征伐江東孫權未果而返京之後,猝然身患急症,一病不起,宮中太醫也束手無策。
以曹操如今六十六歲的高齡,即便有什麼緊急情況發生,也算不了什麼意外。為了防備萬一有什麼不測,他早於數年前就在西邊放了曹真、張郃兩名大將合力鎮守漢中,又在東邊放了張遼、徐晃兩名大將聯手駐兵江淮,劉備、孫權就算有蠢蠢欲動之舉,也自然被防禦於國門之外,掀不起什麼大風浪。然而,他對身後之事的籌備卻不得不被迫加快了進度。在卧床養病期間,曹操先後下了八道手令,免去了最後一批漢室遺忠的職位,全部換成了自己的親信大臣。同時,曹操還迅速調來了三萬精兵,駐紮於許都城外,嚴密監視着城中的異常動態。
在安排好了這一切之後,曹操在寢宮裡秘密召見了世子曹丕。見到曹丕剛進宮來,曹操便揮了揮手,讓寢宮中的宮女、宦官們全都退了下去。然後,他又瞧了瞧站在病榻邊服侍的王夫人,道:“你也下去吧!”王夫人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淚水,掩面哭泣着起身退了下去。
偌大的寢宮,就只留下了曹操和曹丕父子二人。曹丕跪在地上,靜靜地看着父親,父親半坐半躺在榻上,面色枯黃,再無從前那股利劍出鞘般的咄咄銳氣了!父親是真的衰老了!而身為世子的他,終於熬到了這一天,熬到了他即將登上魏室大位的這一天!
然而,現在曹丕的臉上卻無愜意之情,心中也無痛快之意。他極其緊張地埋頭跪伏在地,大氣也不敢多出,戰戰兢兢地等着父王發話。他來寢宮之前,已經預感到父王將對他說出這一生最重要的話——他的臨終遺囑。而這些話將對他和他的魏國的未來產生極其深遠而重大的影響。隔了半晌,曹操終於打破了這宮中死一般的沉寂,緩緩說道:“丕兒,為父現在要向你交代幾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管你願不願聽,都得先記在自己心裡。”
他說到這裡,語氣頓了一頓,目光抬上去望着宮中高高的穹頂,彷彿憶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沉默了許久,他才又說道:“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為父東征西戰,破袁紹於官渡,滅袁術於淮南,敗劉備於荊州,屈孫權而稱臣,摧敵無數,八面威風,可謂是波瀾壯闊,自信這一番功業不在當年光武帝劉秀之下!
“然而世事難料、天命難測,萬萬想不到後來孫權佔得江東之地,劉備竊取巴蜀天險,各峙一方,三國鼎立之勢竟成!為父本想一統天下之後再將這萬里江山完完整整託付於你……如今看來,是做不到了……”
講到這裡,曹操突然一陣咳嗽,猛地從床榻之上撐起身來,目光灼灼地注視着曹丕,道:“你現在身為世子,一定要好好給為父爭氣,把這大好河山都給為父守護好!把這四海八荒都攬為我魏室所有!”
一瞬間,曹丕只覺父王這段話字字千鈞,如同一副重擔,重重地壓在了自己的肩上。他叩着頭,哽聲應道:“兒臣謹記了!”
曹操在床上喘了幾口粗氣,休息了片刻,又道:“為父自知此病不輕,來日無多,今天主要給你講三個問題,你一定要切記、切記!
“一是你將來一定要對朝野之中的世家大族嚴加提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自己也知道,如果不是賈詡、桓階、崔琰、毛玠等世家大族聯手推舉,你是難以登上這世子之位的。這讓為父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這些世家大族能夠大力支持你,你將來的雄圖大業就有了堅實的後盾;擔憂的是,這些世家大族盤根錯節,互通聲氣,潛在勢力極大,反而會制約和影響你的一切!這些制約和影響,有時連為父也無力擺脫——你將來能行嗎?你能像漢武帝那樣以英武明決、天縱雄才與之相抗嗎?為父實在是替你擔憂!丕兒,只有自立自強自足自勝,才不會受制於人,才無須求助於人哪!今天幫你最多的人,說不定就是將來害你最深的人哪!這一點你要深深牢記!”
“兒臣明白,謹遵父王教誨。”曹丕叩頭答道。
“你真的明白了?為父倒希望你真的能明白。”曹操有些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那麼,第二個問題就是你將來在司馬懿與丁儀二人之間如何穩妥地進行取捨抑揚……”
“司馬懿?父王為何突然提起了司馬懿?”曹丕心頭一震,“他只不過是一介能吏,勤於治事,父王為何對他如此關注?還有丁儀……”
“丕兒,你不要瞞我了。丁儀後來把司馬懿所做的一切都告訴為父了……雖然丁儀也告訴我他一直對司馬懿所做的事查無實據,拿他無可奈何,但是我相信丁儀所說的是真的。”曹操悠悠說道,“丁儀以眇目殘疾之身,又負出類拔萃之才,是為父將他從萬人之下而舉拔到萬人之上,尊寵有加,如同當年齊威王選拔孫臏為軍師一樣,對他可說是苦心栽培。而且,在為父看來,丁儀對我們曹家的確是真心感恩戴德的。所以你一定要本着‘用賢不避仇’的準則,好好重用他!當年管仲曾親自挽弓箭射齊桓公,而齊桓公不計舊仇,仍用他為相,對他言聽計從,終成一代霸業!丕兒呀!你身為我大魏世子,就應當有齊桓公重用管仲這樣的胸襟和度量才行啊!”
曹丕臉色微微一滯,重重叩頭道:“兒臣知道了。”
曹操又道:“至於司馬懿,此人城府太深、野心太大、心機太多、手段太毒,為父幾欲除之而後快!然而,遍觀我魏室諸臣,可與孫權、劉備這等勁敵相對抗者,也唯他一人而已!唉!戰亂之世,人才難得!所以,為父也不得不留下他繼續為我魏室效力。希望日後他能念及你一直以來對他的倚重信任之情,在你有生之年,不至於肆其野心以圖謀不軌!”
曹丕聽着父王對司馬懿如此深刻的評論,不禁呆若木雞。正在他驚愕之間,曹操忽又說道:“但依為父看來,滿朝文武,將來唯一能與司馬懿相抗衡的就只有丁儀了!為父給你留下了司馬懿,就如同給你留下了一個‘王莽’。但為父也給你留下了丁儀,就如同給你留下了一個‘范增’。你要學會用司馬懿之才而去其害,納丁儀之忠而防司馬懿之奸,‘兩得其用’,不可偏廢呀!”
曹丕面沉如水,全無表情,不露喜惡,只是叩頭應允。
“最後一件事,就是你們兄弟諸人,要精誠團結,同心同德,對付外敵!”曹操說到此事之時,臉色極為凝重,“我曹家文有植兒,武有彰兒,一文一武,猶如日月在天,可以懾服群臣,丕兒居中堅守基業,則何功不可成?何敵不可滅?”
曹丕又神色木然地叩頭應道:“兒臣知道了。”然而曹操不曾看到,當曹丕的臉抬起來看着他時是滿面的恭順,俯下去沒看他時卻是一臉的不以為然。
曹操在與世子曹丕寢宮密談之後,過了三日,便溘然病逝,享年六十六歲。曹丕隨即繼承了父親的魏王之位。
三個月後,漢獻帝禪位於曹丕,歷時四百年的漢朝就此壽終正寢。曹丕登基稱帝,改國號為“魏”,封賈詡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尉、司馬懿為總攬朝綱統領百官的尚書僕射、司馬孚為掌管人事大權的吏部尚書。
一年之後,曹丕賜鴆酒毒死了三弟曹彰,將曹植貶到偏遠貧瘠的鄄城小縣當一個小小的侯爵,並差人對他嚴加看管。他又親筆下詔誅殺了丁儀、丁翼兄弟,完全與父親曹操的臨終遺囑“反其道而行之”。但曹丕在位僅為七年,便猝然暴病身亡。其子曹睿登基入主大位,當政才十三年,又是暴病身亡。其孫曹芳即位時,年僅八歲,司馬懿以三朝元老的身份、年逾六旬的高齡擔任他的顧命輔政大臣,把持了朝政。就在曹芳為帝的這十餘年間,司馬懿發動了震驚朝野的“高平陵事變”,一舉鋤除了以大將軍曹爽為首的魏國宗室勢力,掃平了通往最高權力之路的一切障礙,為司馬家族數十年後以晉代魏、一統三國的大業奠定了無比堅實的基礎。曹操生前一心想阻止和避免的事實,結果卻全部實現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