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蝶現
七號台。女客。一杯“無盡的孤獨”。
連續七天,我都為七號台的女客調製一杯“無盡的孤獨”,卻不知道她是何方神聖——七號台是我視線不能到達的地方。
“釋放空間”是廣州挺有名的一家酒吧,我在這幹了將近兩年,已經是個出色的調酒師。
一杯藍幽幽的酒,層層疊疊,似乎盛着深不可測的憂傷,這就是“無盡的憂傷”。
但是今夜我擅自作主調製了一杯“快樂心情”,而且親自送去,這位神秘的女客讓我很好奇。
她抬起頭的瞬間,我有一種被什麼擊中的感覺。
“小潔!”我幾乎要失態地叫出聲來,但是我沒有,因為我知道她不是小潔,小潔十五歲就死了。
我一直以為七號台的女客會是時下被叫作“資深美人”的中年怨婦,沒想到是這樣乾淨的女孩,她素麵朝天,卻令所有的庸脂俗粉都失掉顏色。
“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我不由自主地說。
“用這種方法和女孩子套近乎,早過時了。”她咯咯笑着,“你經常這樣違背顧客的本意嗎?”
“偶爾為之,只是覺得你應該換換口味,順便也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只會調一種酒。”
“很會推銷自己,酒的名字呢?”她轉着杯子。
“快樂心情。”
“你認為我需要這種感覺?”
“就像我說的,只是換口味。”
“我的口味我作主,不由你來支配。”她站了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我心裡一嘆,美麗女孩都愛發脾氣,都是這個社會寵的。
她拋下一張百元大鈔和目瞪口呆的我,轉身離去,我看着她走動時風吹荷舞的背影,無端地想到兩個字:蝴蝶。
她真像一隻蝴蝶,輕盈而美麗。
(二)蝶變
午夜,都市褪下華麗的晚裝。街上行人稀疏,燈光燦爛。
走出打烊的酒吧,我呼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然後看到雅莉站在街頭的一隅,我知道她在等我。
雅莉是我的女朋友,我們半年前相識,大家都是這個城市的過客,就像兩隻飛來飛去的蝴蝶,我有時覺得我們的戀情也像飛舞的蝴蝶,不淡漠也不纏綿。
驀地,街角的轉彎處,我看到一隻蝴蝶從午夜的都市飛過,在燈影下一閃而逝。
蝴蝶,總會在我的心頭掠過一抹憂傷,就像我和雅莉的感情,不知是終結還是該延緩。
將雅莉送到終點,我就會轉身離去。
“今天雲芳不回來了,我一個人。”雅莉似乎在暗示什麼。
我當然知道她在暗示什麼,我也很心動,可是每次心動的時候我都不行動。
結果,我只是在雅莉的唇上淺淺地印了一下,然後平靜地道了晚安。
回到蝸居的小屋,夜已深,躺在清冷的被子里,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拒絕雅莉呢,我並不討厭她,何況某種本能總在午夜裡鐵錚錚地醒着,我們都是都市的浮萍,都需要藉助對方的身體宣釋激情,我們甚至可以同居。
但我清醒地知道我們不能走近的真正原因,當慾望很難自生自滅時,我就拿出它,看到它,我的心靈就會安靜,繼而空靈。
它是一隻美麗的白色蝴蝶,被我鑲嵌在晶瑩剔透的水晶片中。
“人死後,會變成蝴蝶。”小潔這樣說過。
“迷信,想不到你還迷信。”我看着小潔笑了,她有兩顆好看的小虎牙和一犁笑渦。
那時候我們經常偷偷地相約在後山,很像戀愛,卻連牽手也不敢。
但是那個下午,我們卻牽了一生的手。
“如果我死了,變成蝴蝶來找你,你還能認出我來嗎?”整個下午,小潔執着地問了我很多回。我沒有回答,一任眼淚在臉上流。
“我死了,就變成蝴蝶來找你。”小潔又說,我從她眼裡看不到悲傷,只看到憧憬。
小潔死了,死於先天性的白血病,沒有小潔,我只有一個人跑到後山去,看那飛來飛去的蝴蝶,認證哪一隻才是小潔。
我伸出手掌,在心裡默念:如果小潔是一隻蝴蝶,就請停在我的掌心。
真的有一隻蝴蝶停在我的掌心!我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那是一隻通體白色的蝴蝶,美麗無比。
我把這隻蝴蝶製作成世界上最美麗的水晶蝴蝶,永遠和我在一起。
(三)蝶驚
一杯粉紅色的酒,杯邊一朵玫瑰。
調酒瓶在我手中晃動,她在我心裡晃動。淺淺一笑,兩顆小虎牙,一犁笑渦。
我的心一盪,然後又一痛,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不愛雅莉,雅莉永遠沒有這樣純真的笑容,她的臉上積澱了太多的風霜。
“什麼酒?”她問。
“紅粉佳人。”我望着她,脈脈深情。將玫瑰遞給她。
“玫瑰雖好,卻來遲了。”她說。
“愛情永遠不會遲到。”我說,“小潔,接受我。”我心裡開除了雅莉。
“我叫小蝶。”她糾正我。
“你叫什麼都無所謂,我只知道又找到了你,再也不會放手了。”我的眼裡盛着酒一樣的濃情。
“這麼煽情的話,不知對多少女孩說過了。”她吃吃一笑,“那好,今晚我去你那過夜。”
不會吧?這回輪到我吃驚了。
“不敢嗎?”
我有什麼不敢?哪怕是毒藥,我也喝了。
暗夜裡,她突然像一隻八爪魚一樣纏住了我,我聞到了女孩的芳香,在夜裡清醒地開放。
也許七杯“無盡的孤獨”只是一個故事的鋪墊,柔弱或清純都是表象,怎麼不可能她就是那些孤獨的留守女人中的一員呢?或者是一隻鎖在牢籠里的金絲雀,她們經常會在暗夜的都市裡飛來飛去,酒吧無疑是她們打獵的最好場所。我的慾望開始綻放。
一夜情又如何?這應是上天派她來終結我塵封的情感的,我為自己找理由。燈光下,她的臉上一片桃色,我們都沒有說話。她薄如蟬羽的衣服被我輕輕除去,就像褪去的蝶衣。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蝴蝶嗎?”血脈賁張的時刻,她卻說了一句大煞風景的話。
我沒有理會她,此刻我需要讓她看的,是我二十四歲的青春的胴體,它急於在這個夜晚炫耀光芒,急於和另一具活色生香的胴體會合成一個完整的世界。
“我想看你的蝴蝶!”她冰冷的聲音讓我的慾念全無,我只得從命。
“愛人……”她撫着水晶蝴蝶,一滴清淚爬出眼眶。
“其實只是一隻蝴蝶,沒有我說的那麼神奇。”我說。
“他是我的愛人,我終於找到他了。”她捧着水晶蝴蝶。
“要說愛人,那也只是我的。”我想起小潔。
“我的,我尋找了八年,八年,我飛了許多地方!”
八年?她為什麼說飛?
“我是一隻蝴蝶,我不是人!你應該記得八年前你殺死過一隻蝴蝶吧?你殘忍地殺了我的愛人!”
我記得,那年我十六歲,我把那隻白色蝴蝶製成了標本,製成珍貴的初戀。
“人死後會變成蝴蝶,只是你們人類無恥的謊言,你們人類就只會說謊,虛偽透頂!”
“可是,如果不是小潔,它為什麼停在我手心不肯離去?”
“那是因為你手上沾了花粉!”
原來一個謎團竟是這樣的簡單,就像魔術師揭開了謎底,真相讓人大失所望。
“你殺了我的愛人,我便要殺了你!”
我看見她嘴裡吐出兩根長刺,手臂展成雙翅,整個人在一瞬間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蝴蝶!
她將長刺插入我的胸肌,我看見紅色的液體源源不斷地流入她的身體,我則在痛苦和驚悚中昏迷了過去……
“滴滴滴……”一串急促的手機鈴聲將我喚醒,天已大亮,我摸了摸胸肌,完好無損,屋裡只是我一人,原來只是一個夢嗎?
我本能地拉開抽屜,心裡一驚!我的水晶蝴蝶已經不翼而飛!
(四)蝶隱
老地方,婆婆麵館。兩碗飄香的湯圓。我和雅莉各懷心事。
愛過她嗎?我們是在愛嗎?我想問她,也問自己。
不過是兩隻渴望互相取暖的豪豬,因為有着鋒利的刺而不敢靠近,雖然是同一種類,卻永遠只能保持距離。
“分手……”我想說,卻一直又在等她說出來。
“我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麼鬼神和化身之說,我從來不相信這些。”這就是雅莉,她從來都有自己的主張。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也不相信,可它就這樣發生了。”七杯“無盡的孤獨”,飄來飄去的小蝶,無故失蹤的水晶蝴蝶,我身邊發生了這麼多離奇的事情,連雅莉都不相信,我還能和誰說?
“你有話不妨說出來,不必用故事來做引言。”
“說什麼?”我說:“吃東西吧。”
“分手吧。”她說了我等待已久的話。
“為什麼,兩人處得好好的。”我還是愕然。假裝,有時是一種手段。
“這年頭,戀愛和分手還需要更多的理由嗎?”她笑了,她的笑讓我不安,“也許,是因為你說的那蝴蝶精靈,你真會編故事,我突然發現你有寫小說的天賦。”
“我真的沒有騙你,我的水晶蝴蝶都不見了,真的。”
“夠了!”她突然站起來,“那隻蝴蝶是我拿走的,我拿走的!你難道沒有看到我留下的紙條嗎?我只想我們之間心照不宣地在這裡度過最後的紀念,你偏要來打碎,你真殘忍!”
雅莉給了我一個堅強而孤獨的背影,我的腦子還是一片空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回到家,我仔細地翻箱倒櫃,果然在抽屜的夾縫中找到雅莉留下的紙條。親愛的:
也許是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了,雖然不舍,但我還是知道,不是我的,我應該放手。你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因為你不知道我經常一個人走進你的屋子,睡你睡過的床,枕着你的味道入眠,因為你不知道我是怎麼擁有了你房間的鑰匙,你不知道的事情這麼多,並不說明你粗心大意,只是證實了你對我的不在意。我根本無力驅趕駐守在你心裡的那隻蝴蝶,我也無法成為你另一隻蝴蝶,我早知道,堅強卻不容我說出口,我把你的水晶蝴蝶拿走,沒有驚動尚在夢中的你,事先也沒徵求你的意見,也許你會很生氣,但是生氣也沒有用,拿走你最心愛的東西,沒有別的緣由,只是希望你記恨我的同時,也記得我,記得有過的曾經。
雅莉
我去找雅莉的時候,屋裡卻只剩下雲芳,雅莉蝴蝶一樣飛離了這座城市,我看着都市開着如血的木棉,心裡的痛,一如當年失去了小潔。
(五)蝶歸
我依然每天去“釋放空間”上班,給客人調製他們喜歡喝的酒,燈光低迷,酒吧里的人一茬茬地來,一茬茬地走,長相雷同,相思雷同。
小明遞給我一張調酒單:七號台,女客,“無盡的孤獨”。我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
我端着這杯藍幽幽的酒,踏着夢一樣的步伐,一路行向七號台。
沒有蝴蝶,沒有小潔,七號台的客人給我一個熟悉的背影。
“小姐,你的酒。”我輕輕地將酒放在桌面上。她緩緩地回過身來。
“雅莉!”居然是雅莉,但是我沒有驚叫。
“意外嗎?”雅莉還是那樣的幹練,一年的時間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什麼痕迹,或許,因為我們都還年輕,還有足夠的時間彌補或者救贖曾經的過失。
我隱匿着內心的激動:“我該叫你小蝶,還是雅莉呢?”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雅莉就是小蝶的呢?”她輕輕地抿一口我給她調製的酒。
“我一直在懷疑,水晶蝴蝶的故事只有你知道,當然,是你的好朋友雲芳告訴我的。”
“朋友總是讓人利用和出賣的。”她輕輕一嘆。
“雲芳在一家美容機構工作,她要把你扮成小潔實在是太容易了,我只是不願意相信,你竟心甘情願地裝扮成小潔。”
“如果不這樣,我怎能知道你心裡一直裝着她呢,我又怎麼會義無反顧地離開你呢?”
“如果你不出走,我又怎麼知道我心裡愛着的只是你呢,我又怎麼知道小潔只是心裡那個化不開的夢,你走了,夢也散了。”
“我怎麼相信這是你的真心話呢?”雅莉轉着手中的杯子,笑吟吟地望着我。
“三百六十五條短信,還不夠贖回我的罪嗎?我不敢調換工作,就是一直在這裡等你,如果你心裡也存有愛,我堅信你會回來。”我說著從身後拿出一束玫瑰,“我每天都備着一束玫瑰,只是希望有一天它能派上用場。收下吧,雅莉,我愛你!”
我看見雅莉的臉上流下一串淚來,她緩緩地接過我手中的玫瑰,我聽到四周傳出熱烈的掌聲,我看到酒吧中的人手中都舉着“真誠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