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的地方有一條河。這條河在我的記憶里封存了六年,我是在翻看老照片的時候突然開始想念它的。照片上是一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女孩子,她叫青梅。
六年前,我剛大學畢業,滿懷激情地申請了去西部支教一年。於是來到一個叫清水村的偏遠山村。去之前,那個鄉的領導對我說,清水村是離鄉中心最遠的一個村子,有點封閉,和外界來往較少。這麼多年來,那裡的孩子還沒有一個讀到過初中。清水村有很多自己的風俗習慣,外人恐怕很難理解。
我是坐在一輛驢車上唱着《忘情水》被拉去清水村的。二十多里路,我的歌唱被中斷了數十次,因為那條路是在太難走了,一頭健壯的毛驢拉着兩個人和一包行李都不能走順當了。經常將我顛簸地屁股不穩、歌聲跑調。我問趕車的大叔,為什麼不修一條路。
大叔說,那邊只有清水村這麼一個村子,鄉里不願意修這麼長的路。
清水村絕對是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唯一讓人賞心悅目的地方,因為那條叫清水的河。
清水河在離清水村大約二里的地方流過,站在村口就能聽到嘩啦啦的水流聲。河水清澈見底。夏天,女人們在河邊洗衣;冬天,孩子們在河面溜冰。但是,從來沒有人在河裡洗澡。
那天,我就是被毛驢拉着從一座木橋穿過那條河走向清水村的。也就是在那座木橋上,我除了聽到河水流動的美妙聲,還聽到了有生以來最讓我陶醉的歌聲。唱歌的是在不遠處河邊洗衣服的女孩子,她的聲音不高,我也聽不懂她唱什麼,但是這輕柔中帶着愉悅的歌聲,擊打着我的心。我不由自主地從包里摸出相機,拍下了這個唱歌的女孩。
後來我知道了這個女孩是村長的女兒,叫青梅。
村長將我安排在他們家隔壁的一間房子住了下來,吃飯就在村長家吃。從剛進村子的時候開始,我就感覺到村長在這個地方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更準確地說,是某些規矩和風俗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而村長,是這些風俗和規矩的代言人。
真正讓我感受深切的是我來到這裡一個月後發生的一件事。
村裡的小學只有一個班級,總共二十來個學生。我不知道他們算幾年級的學生,只知道我來之前,這裡已經兩年沒有老師了。這一個月來,我認識了他們,也讓他們認識了我。更重要的是我對他們的基礎已經全部了解,並開始教他們語文數學。
那是一個晴天,陽光燦爛,萬里無雲。我為孩子們上完一節課,讓他們課間休息。孩子們蜂擁着跑出了教室。我一個人看着牆壁發獃,破舊的牆壁上展現出一道道細紋,從木窗射進來的陽光照耀着大小不一的桌子和板凳。這裡的孩子天生就屬於藍天和土地的,除了上課時間,他們不願意待在教室里哪怕一分鐘。其實我的主要任務是把他們集中在一起加以看管,並順便教他們認識一些漢字,計算一些算術。
到了上課時間,我準備將孩子們拉回教室。可我走出教室卻發現孩子們不見了,只有年齡最小的山妞一個人坐在牆邊。
我走過去說,人呢?
山妞抬頭看了看我說,去祠堂。
我說,去祠堂幹嘛。
山妞搖了搖頭。
村裡有自己的一個祠堂,那裡供着他們的祖宗。每逢過年過節,祠堂里都會擺上村民們平時很難吃到的東西,比如一頭豬。
我遠遠地就看到祠堂那裡圍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學生們。我走進人群,有人跟我打招呼說,孟先生。
我更正過很多次,應該叫我孟老師或者小孟,可他們堅持叫我孟先生,村長說,教書的就應該叫先生,這是禮數。
透過擁擠的人群,我看見村長和村裡的幾位老人正面向祖宗的牌位上香。而在他們旁邊不遠處,豎著兩根木樁,一根綁着男人,一根綁着女人。我聽不清村長在上香的時候具體說什麼,只是模糊聽到了“家門不幸”四個字。
後來,我就看見有幾個村裡的人上去用鞭子抽打被綁着的男人。再後來,有幾個人將那個被綁着的女人解了下來,然後扒光了她的衣服,在她的脖子上掛了一塊牌子,上面有兩個毛筆字“淫婦”。女人被押着在村子里遊走展示。我的學生們跟在後面,蹦跳着,歡笑着。
這是一對偷情男女的下場,有些可怕。
由於我在村長家吃飯,所以我每天都可以見到青梅。青梅和她的母親總是等我和村長吃過以後,才進屋。有時候我先吃完,就走到廚房的門口說,嬸子,我吃好了,你們快去吃吧。
每當這時候,青梅就在她母親之前從廚房出來,低着頭跑過我的身邊,烏黑的辮子裝滿了我的雙眼。但我從來沒有機會仔細看過她的臉。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給孩子們上課,遠處傳來了那個優美的歌聲,和我剛進村子的時候聽到的那歌一樣,依然悅耳,依然擊打着我的心。
我對學生們說,現在問你們一個問題,那是一支什麼歌?
說完,我指了指窗外。孩子們紛紛舉手。我隨便點了幾個來回答。
有的說,不知道。
有的說,叫水歌。
還有的說,叫青梅。
我說,現在你們自己看書,把課文背下來,等會我回來檢查。
嘩嘩的河水,悠揚的歌聲,吸引着我向河邊走去。青梅背對着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唱歌,腳邊放着待洗的衣服。一條烏黑長辮子乖巧地趴在她的背上。我走到她的附近,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青梅看到了我,連忙站起身說,孟先生。
我為打斷她的歌聲而露出了一個抱歉的表情,說,你唱的歌真好聽,我是聽着你的歌過來的。
青梅低下頭笑了笑,突然又抬起頭看着我說,先生,你見過河鶥嗎?
我第一次這麼正面地看到青梅,也是第一次發現世界上會有如此美麗的女孩子,美得純凈,美得自然。一雙大眼睛就像清水河一樣清澈,但看不見底。
青梅見我沒有回答,又重複了一遍說,先生,你見過河鶥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轉向河面說,河鶥?沒見過,是動物?
青梅重新在石頭上坐了下來,捧着腮說,河鶥是最會唱歌的鳥,是在河裡出生的,它出生后就一直沿着河面飛,邊飛邊唱歌。直到它飛不動了,唱不動了,就掉在河水裡死了。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奇怪的鳥,我看了看青梅,她正陶醉地盯着河面,似乎並沒有在等我的回答。我說,我沒見過,你見到過嗎?
青梅嘆了口氣說,我也沒見過,不過我聽到過它唱歌,那是天下最美的聲音。
我突然發現,在河邊的青梅並不像在家裡那麼害羞。那時她十七歲。
我帶着孩子們去河邊,給他們講小馬過河。講完以後,我問他們想洗澡嗎?
孩子們都沖我搖頭。我說,河水這麼清,你們怎麼不想洗澡呢,我小時候經常在河裡洗澡的。
七歲的山妞說,你要是看到我洗澡,我就得嫁給你做老婆。
孩子們都笑了。在笑聲中,青梅向我們跑了過來。她跑到我的身邊拉着我就向村裡跑去,邊跑邊說,我爹病倒了,我爹病倒了。
村長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哼哼着,青梅的母親趴在床邊嚇得直哆嗦。我不懂醫學,但無疑我目前是這個村裡最有文化的人。我跑回自己的房間,找出了體溫表和幾瓶葯。
村長的體溫很高,發著高燒。我帶的葯都是感冒藥瀉藥之類的,我想村長可能是感冒了,於是就拿出感冒藥給青梅的母親讓村長服下。
這時候村裡的胡郎中來了,這位被村民譽為神醫的胡郎中眯着眼睛為村長把了脈,並翻看了村長的眼皮,然後招了招手要了紙和筆。寫下了方子,交給青梅母親說,沒事,按照我的方子服藥,兩日可愈。
胡郎中的方子上寫着:山草一棵,胡椒一錢,雞蛋一隻,童子尿一兩。蛋煮熟,口服。
村長的老伴很關切地問我,寫得啥?
我讀到雞蛋一隻后,停了下來,看了看周圍的人。一位老人說,啥?
我說,童子尿一兩。這郎中胡扯吧,怎麼能用尿……
我還沒說完,那位老人打斷了我說,聽郎中的,他說的沒錯。
接下來的兩天,村長老伴每頓飯前都端着碗出去找孩子的尿,回來後用稱稱好,兌上準備好的山草和胡椒煮雞蛋給村長吃。
我偷偷地將感冒藥交給青梅說,每次吃一粒,一天吃三次。
兩天後,村長病好了,榮光煥發,不知道是因為我的感冒藥還是童子尿。
類似村長治病這樣的荒唐事情在村裡還有很多,這些也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幸好有青梅,有她烏黑的長辮子和動人的歌聲,或許它們是我繼續留在清河村的理由。
儘管我很少有機會和青梅說話,也很少能夠看到青梅的眼睛。但那從我面前飄過的長辮子,從河邊傳來的歌聲都讓我感覺愉快。
我也曾躺在自己的床上,拿出那張剛進村時候拍的照片,放在胸口做一個美麗的夢。但夢終究是要醒的,無論多麼美好。
有一天夜裡,我突然失眠了。來到清河村,手機就沒了信號。我只能通過寫信的方式和家人、同學聯繫。我突然有些想念父母,想念那些大學同學,想念那個因為我選擇支教而與我分手的前女友。
我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走了出去。外面有不知名的蟲兒名叫,一輪明月輝映着整個村子。我不由自主地向河邊走去,遠遠地聽到河水的歌唱,看到泛着月光的波紋。走進了,我聽到了河水歌唱以外的聲音,有些急促,有些慌亂。
我輕輕地循着聲音走了過去,看見了兩條白色的身體在月光下扭動。還有,一條烏黑的長辮子。
我的腳踩翻了一塊石頭,驚動了月光下的兩個人。他們慌張地抓起衣服捂在身上,驚恐地望着我。兩張年輕的恐懼的臉。
我轉過身快速走向村子里。
第二天,我沒有看到青梅。夜裡我看着那張照片,嘆了口氣,然後裹緊了被子。朦朧中,我聽到了輕微的敲門聲,我起身去開門。
青梅站在我的門外,目光獃滯地看着我。我說,這麼晚你來幹嘛?
青梅推開我,走了進來說,把門關上。
我關上門,青梅在我面前背對着我,脫去了上衣,露出光滑白皙的背,曲線玲瓏。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說,你,你想幹嘛?
青梅轉過頭,淚眼朦朧地看着我說,只要你不說出去,今夜你想幹什麼都行。
那眼淚一如清水河般清澈,透明。讓人看了心疼。
我說,你喜歡他嗎?
青梅點點頭。我又問,為什麼不讓他向你爹提親?
青梅歪過頭去說,我已經有了娃娃親,年前就要嫁過去了。
我走過去,幫青梅披上衣服說,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你回去睡覺吧。
我不知道怎麼面對青梅,怎麼面對清水村和清水河。過幾天,我就離開了清水村,成了我們那幫支教大學生中的第一個逃兵。
六年來,我再也沒有得到過任何清水河的消息,也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清水河的事情。甚至後來的朋友都不知道,我曾經在一個偏遠山村做過支教老師。
當我再次走進清水河的時候,我是坐着拖拉機去的。在那座木橋邊,我跳下了拖拉機,一個人走上了木橋。河水依然和六年前一樣清澈,水流也一樣的清脆。甚至,那悠揚的歌聲,我也聽到了。
我站在橋上看到了河邊那個洗衣服的女孩子唱歌。我快步跑了過去,喊了一聲,青梅。
女孩子轉過頭來看着我,她不是青梅,她甚至比當初的青梅年紀還小。女孩站起身來看着我,突然斷斷續續地說,孟,孟先,孟先生?
我有點詫異地盯着她問,你是?
女孩子突然開心地笑了說,真的是你,孟先生,我是山妞啊。
我笑了笑指着她說,山妞?都長這麼高了。
是的,山妞都十三歲了,而我也是個二十八歲的男人了。那麼青梅呢,今年該23歲了。
山妞說,死了,村長也死了。
我走的那年冬天,青梅為了逃婚和那個男孩私奔,結果被抓了回來。在進行了裸體游村展示后,青梅就瘋了。村長也一病不起,吃了一個月童子尿煮的雞蛋也沒好轉,去世了。又過了一年,青梅就走進了這條清水河,再也沒有出來。
河邊的石頭依然很光滑,嘩啦啦的河水從我們面前流過。
山妞捧着腮問我,孟先生,你見過河鶥嗎?
我看着清澈的河水點點頭說,我見過,她的歌聲是世界上最美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