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衣上的梔子花
新街口的建安商廈在陳舊的馬路邊上顯得恢宏。明國的舊樓,茂盛的法國梧桐,灰暗潮濕的地面,一輛輛車開過,揉碎斑駁的樹影。唐磊在病人沉默的空當,聞到風中的一絲絲梔子花香。
在向窗外瞟的那一眼裡,唐磊看到凌若夕。
她欣賞着樓旁的這一樹梔子花,然後伸手摘了一朵,臉上的表情停頓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見無人發現,將花扣在胸衣的蝴蝶結上。一剎那,唐磊看見了,她的胸罩,是淡紫色的,唐磊立刻覺得身體里有一股熱氣在上升。
“我還要吃藥嗎?”病人突然大聲說話,唐磊愕然回頭,半天說:“要堅持吃。”病人諾諾地拿着葯開門,唐磊跟着到門口。
樓廊間陌生人來來往往,唐磊突然聞到那絲絲縷縷的梔子花香,手握着門把呆在那裡。凌若夕經過他的門前,悄悄瞟了他一眼,抿嘴微笑。
一張溫柔漂亮的臉,眼睛黑而純凈,像兩汪深泉。
唐磊的心“怦”地跳了一下。整個下午唐磊的思想一直在報紙的鉛字上磕磕絆絆,眼角帶着點門前經過的人。直到傍晚,沒再見到凌若夕。
下樓時,唐磊在光線暗淡的樓道想起,她大概是乘電梯走了,辦公室在靠右的那個迴廊里。
之後,唐磊上下班改乘電梯,到自己的診所,也繞路從右迴廊經過。碰見凌若夕幾次,都是微笑而過,她身上帶着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一次,唐磊彎着眼睛喊:“你好!”凌若夕也笑道:“你好!” 愉快在兩人心間如藤蔓延展。
天台的執着
改變不知從哪天開始。唐磊看到凌若夕靠在電梯里,臉色灰暗,神情落寞荒涼。
那天,電梯里就他們兩個。唐磊說,你有不愉快的事。凌若夕輕聲回答,沒有。直到頂樓,唐磊跟着她出電梯。
凌若夕兀自走着,唐磊無聲跟着,固執且彆扭地問,你去哪裡?
凌若夕說,和你無關!然後順着樓梯爬上天台。唐磊急急跟上去。雨後的天空潮濕憂傷,唐磊追上去,抓住她的手,凌若夕吃驚地望着他。
唐磊從口袋裡摸出名片,凌若夕看看唐磊執着的臉,接過唐磊的名片,看清他的身份:心理救助醫師。
唐磊小心地說,天台的草坪很肥,有空我陪你來聊天。
他居然形容草坪很“肥”,凌若夕覺得此刻表情鄭重的唐磊有一點可愛,凌若夕向他臉上審視了一會兒,說,為什麼跟着我?——都是不相干的人。
唐磊說,並不是那樣。唐磊有一個朱時茂式的誠實堅毅的額頭,令凌若夕有一種信任和依賴感,她嘆口氣,說只想呼吸一下這個城市最新鮮的空氣。
凌若夕告訴唐磊,她叫凌若夕,在8樓的一個小公司做文員。
傷痛的溫柔
唐磊還是會經常遇見凌若夕,邀請經過門口的她來坐坐。凌若夕笑着搖頭,表情是傷痛的溫柔,彷彿有一股危險的激躍的暗流在挑釁着她的理智。這種潛在的感覺讓唐磊迷惑。
9月的南京像蒸籠一樣處處冒着熱氣,暴雨過後的空氣有甜絲絲的花香——正是梔子花盛開的季節。兩岸咖啡館里跑出一個怒氣沖沖的女孩,後面跟着一個高個中年男人。
唐磊在馬路對面猛抬眼看到咖啡館門口的穿着綠裙子的凌若夕,還有胸口若隱若現的白色梔子花。陌生男人將一個鼓鼓的信封硬塞在凌若夕的包里,然後開車走了。
凌若夕沿着馬路的陰影默默地走,像一個被丟棄的布娃娃。唐磊追上去,拍一下她的肩:“嗨!凌若夕!”
凌若夕請唐磊吃飯,她喝了很多酒,一直微笑。唐磊搶過酒瓶,咕嚕嚕將剩酒一次喝光,大着舌頭拉凌若夕離開。
他們去建安商廈頂樓的天台。凌若夕笑說,上次你說,草坪很肥。唐磊說,你記性真好。凌若夕嘟噥了一句,我平時記憶最差了。唐磊立刻覺得心裡一陣蕩漾。
凌若夕以舒適的姿勢仰躺在草坪上。已經黑夜,天台顯得空寂。風裡夾雜着梔子花香,溫婉清涼。唐磊在凌若夕身邊躺着,草上沾着露珠,背上濕透了。
唐磊轉眼看凌若夕,月光下她的臉呈現溫婉的弧形,黑髮散亂在草上。她無聲無息地在流淚。
唐磊喊凌若夕。凌若夕睜眼,看到唐磊用草葉接她的眼淚。
凌若夕扁了扁嘴,想笑,眼淚卻又流出來。
為什麼呢?
沒什麼。
唐磊看着這個女孩,聽着心臟在疼痛中的“咚咚”聲。整個城市都籠罩着布魯式藍的昏暗,人在綠色的天台上顯得渺小。
凌若夕在沉默后告訴唐磊,她有深刻的溫柔的感情,可是不知交給誰。她的眼睛潮濕明亮,憂傷灼熱,唐磊在一瞬間受到了鼓舞,摁住她的肩膀,吻下去。那壓抑了很久的喜歡潮水般洶湧。那夾裹了勇猛的溫柔讓凌若夕心裡有微妙的感動。
灰色的午後
唐磊有時間就去凌若夕的公司找她,等她一起吃飯。
明晃晃的午後,一個長相秀氣的男孩來訪,唐磊正寫一篇關於心理干預的論文。男孩說,他是凌若夕的同事和前男友。
男孩說知道唐磊是凌若夕的現任男友。唐磊笑笑,倒水給男孩。男孩接過水杯看到杯身上一行小字: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男孩笑着沉默了一會兒,說唐磊是一個重情義的男人。但是凌若夕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女孩。
男孩告訴唐磊,在近半年的時間裡,凌若夕交往了10個男朋友。就像一個感情的騙子,沒有理由地分手。突然地高興或不高興,時刻有一種憤懣的情緒。拒絕性行為。
唐磊緩緩地問男孩為什麼告訴他這些。男孩愣了愣,然後離開,卻撞上前來的凌若夕。唐磊注意到凌若夕的臉上迅速籠罩了一層陰影——男孩說的都是真的。
願得一心人
窗外大雨滂沱,凌若夕看着唐磊,作為心理醫生,唐磊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比如,我理解你之類的。但是,唐磊卻不能面對自己男人的本性,嫉妒讓他無語。
凌若夕轉身走了。
回到住處,唐磊撥了凌若夕的手機,關機。唐磊想了一會兒,穿上衣服,在雨夜的大街上溜達。都市的流浪漢蜷縮在牆角躲雨,唐磊想起,在建安商廈的天台,凌若夕的表情,傷痛的溫柔。
唐磊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直到迎面遇見凌若夕,唐磊扔掉傘捉住她。凌若夕掙扎了一陣,然後在他肩上哭泣。
在唐磊的住處,兩人默默相對了一會,凌若夕開始脫去濕透的貼在身上的衣服,不避開唐磊。唐磊看着鏡子里的凌若夕紫色胸衣上的梔子花,帶着雨水的肌膚。唐磊猛地將凌若夕壓倒。房間里飄着淡淡的花香,靜夜的情慾美而濃烈。
唐磊問起那天兩岸咖啡館門口的中年男人。凌若夕說,是她大學的老師。半年前他強暴了她,並使她懷孕。
唐磊覺得心被撕裂了,空調呼呼地掩蓋那細微的“噼啪”聲。
凌若夕在發現自己懷孕后,一個人去做流產。她恨透了那個道貌岸然的男人,更恨自己。從此,心裡有一個黑洞,需要很多很多的愛來填補,又拒絕很多很多的愛,與世界忽然陌生。於是想死,想報復男人。
凌若夕在黑暗中,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有一種信任和溫暖。唐磊擼起她額前的碎發,露出赤裸的額頭和秀氣的五官。他的心變得柔軟,親愛的,人應當了解自己,原諒自己,愛自己。
凌若夕眼淚掉了下來,熱烈執着地親吻唐磊。半夜,凌若夕去廚房倒水,望向窗外,雨嘩嘩下着,天光很亮。杯身上一行小字,凌若夕仔細看: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救災
四川地震發生的時候,唐磊正好在上海開會。凌若夕在手機里告訴他,和同事報名去做志願者。唐磊說,照顧好自己。
唐磊卻擔心,凌若夕面臨那樣的場景,心理疾病會再次突發,或者痊癒。他想起她的脆弱和絕望,想阻止她。手機撥通后,她已經在路上,轟隆轟隆很嘈雜,她聲音很輕,告訴他,她會好好的,讓他放心。
唐磊一陣默然,凌若夕總是很明白他的心意。他笑了笑,又想哭。
五月的暖風匍匐在心間,唐磊經過一樹梔子花,思想有片刻的停留,然後也參與了心理干預的救護醫療隊,前去受災一線。
一個婦女總是哭,只有一句話,他答應我白頭偕老的。唐磊說,大姐,先回去吧。婦女說,我無家可回了。唐磊忽然覺得心靈的重創,潸然淚下。
一天喝水的時候,唐磊打開手機,看到凌若夕的一條短信:保重,白首不相離
天氣還是很悶熱,路邊黃色的蛇目菊俏麗地開。唐磊從災區回到南京,就去“安華銀樓”挑了一款鑽戒,揣在兜里,心卻突突跳着。
回到住處,唐磊又將存摺翻出來,算算加上貸款能買多大的房。隱約就聞到一陣梔子花香,唐磊歡喜地開門,卻不是凌若夕。
是上次那個男孩。他帶來凌若夕給唐磊的一束梔子花和一封信。他說,凌若夕很了不起。唐磊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什麼意思,恍惚都是不好的預感。
男孩簡單地告訴唐磊,他和凌若夕都去了災區,在那裡他認識了真正的凌若夕,一個善良的勇敢的堅強的女孩。花和信是凌若夕托他帶給唐磊的。
唐磊將梔子花養在瓶子里,然後坐在床沿。信靜靜地躺在隔窗的陽光里,唐磊輕輕地打開。
信上說,在災區的這段時光,凌若夕真正明白了唐磊的話:所有的人都會理解受傷的孤單,總會有一雙或是無數雙手來努力幫助,給困難的人們走出去的勇氣。別放棄。
凌若夕大學時讀的是師範,畢業后,因為留戀繁華的都市,選了不對專業的職業。災區已經重建,學校在招募教師。凌若夕要留在那裡,要給孩子很多很多的愛。
凌若夕請唐磊原諒她的任性,唐磊的事業在都市。凌若夕說,她永遠愛他。
唐磊看着看着就笑了,他的事業不是在都市,而是在人們的心裡。唐磊從那一束梔子花中摘下一朵,拎上行李,又走向去往四川的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