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晃人生五十六載,溝壑的臉上寫滿生活的滄桑。
今天的他和往常沒有什麼區別,依然,一手優哉游哉提着菜籃到房前屋后採摘親自栽種的瓜果;另一隻手緊緊地抓着他最愛的小酒瓶,像舔食美味佳肴般咂咂嘴:“嗯啊,好酒啊!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夢人生戲一場啊!”
回首往事,有歡喜,也有悲傷。他就像秋風中飄蕩的落葉,忽上忽下,忽而在半空中翩翩起舞,忽而飄落在無人的角落……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成績優異的他滿懷信心迎接高考,命運卻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高考失利的他失去了更上一層樓的機會,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家務農。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窗檯的時候,他和大多數農民一樣,迎着渙黃的朝霞,扛着沉甸甸的農具,開始一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
太陽越升越高,火辣辣地炙烤着他那赤身裸露的脊樑,火燒火辣的,很不是滋味!尤其是空氣中瀰漫著牛屎、狗屎、雞屎、豬屎……發酵的惡臭夾雜着汗腥味,令人窒息!他不禁仰天長嘆:難道路就在這望不到頭的田間小徑?
不!坐以待斃不是他的個性。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累的精疲力竭的他不忘在書海里尋找人生的出路,思考人生的意義。
鄉親們都在嘲笑他的“痴迷”:書,豈能當飯吃?秀才身子,農民命,舉手提不起四兩肉,以後只有受累的命。
命運的改變看似一瞬間,其實機會是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的。就在第二年的春,村上的民辦學校招考民辦教師,在二十多名的報考生中他毫無懸念名列前茅,如願以償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他風趣幽默的課堂風格贏得了學生的喜愛,同時也收穫了一份刻骨銘心的愛情。她是他高中同學,身材高挑,皮膚白皙,最主要的是她也在同一所學校任教。
甜蜜的愛情滋潤着兩顆年輕的心,青春的靚影在幽靜的鄉野間耳語呢喃;在昏暗的燈光下媚眼傳情;在函授班的求學路上手牽着手,肩並着肩,相互依偎,相互鼓勵……在一起的日子是甜蜜而浪漫的!他眼裡的她是那麼的完美無瑕,整日里圍着她轉就是他最大的快樂!他願意為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曾記得那一次,因她一時興起,鼓動他在寒冷的冬天跳河以表對她的真心,他想都沒想就一躍而起,跳進了刺骨的小河中,從而贏得了美人的嬌嗔:“你真傻,傻的可愛!以後我們的孩子可不能像你這麼傻啊!”
“我們的孩子?”他欣喜若狂地抱起她轉圈圈,“這麼說,你同意做我的新娘了?”
“傻樣,不理你了!”她嬌羞的表情里有幾分嫵媚。
瞬間,他倆就像乾柴遇到了烈火,超越了男女底線,偷吃了禁果。
愛情是個好東西,會讓人浮想聯翩,如入仙境。愛情也是個壞東西,會迷惑人的心靈,會讓人失去自我。
在省城工作的姐夫風塵僕僕來到鄉下,告訴他一個完全跳出農門的喜訊:他們研究院要來鄉下招兩名工人,他所在的鄉鎮有兩個名額,其中一個已經給了有權有勢的鄉長的兒子,還有一個名額準備留給他。他激動的差點蹦起來,第二天迫不及待將好消息告訴心愛的她,原本想她會和他一樣高興的給他一個深深的吻,可她卻撅着嘴巴,淚眼婆娑地勸他:“別去了,當工人哪有當老師受人尊敬?你走了,誰來陪伴我呢?你願意那個暗戀我多年的張三陪我嗎?”
是啊,如果他走了,心愛的她被別人搶去,下輩子可怎麼活啊?思索再三之後,決定把這個徹底跳出農門的機會讓給比他小兩歲的弟弟,一來弟弟會感謝他的兄弟情,二來親愛的她會感謝他對愛情的忠貞不渝,三來自己也確實喜愛當教師這個受人尊重的職業,一舉三得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弟弟和鄉長的兒子高高興興到省城當了工人,他和她一如既往愛的如膠似漆,只是每次他提到結婚,她都閃爍其詞,說是要以事業為重。他也就不再勉強。
他憧憬着美好的未來,想象着他倆的孩子圍繞在他們身邊嬉戲,那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啊!可是美夢也有被擊碎的時候,防不勝防的打擊是與她戀愛半年之後,她毫無預兆調到了縣城當老師,而他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原來她高昂的頭在現實面前低下了,付出的代價是和那個有權有勢的鄉長的兒子結婚。
他跌入了萬丈深淵無法自拔!鬱悶至極的他借酒澆愁,卻是愁更愁。在辦公室和校長、同事吵,在家裡和父母、兄弟吵,上課和學生吵……人際關係簡直是一塌糊塗!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心死!
愛情是什麼?在現實面前,道貌盎然的愛情褪去了華麗的衣裳,恢復了它自私的本來面貌。像他這種完全失去自我的愛情只能是犧牲品,在對方眼裡簡直一文不值!
也許受傷之後需要心靈的安慰吧?同樣是老師的另一個她(後來成為他老婆的她)主動向他示好,為他批改作業,幫他洗衣服,和他一起探討人生……她就像一根救命草,將萬念俱灰的他拉上了岸,不久之後便水到成,邁入了婚姻的殿堂。生活似乎又充滿了希望,每日里夫妻同進同出,頗有“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的意境。
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他們的婚姻同樣逃不了宿命。隨着女兒的出生,愛情漸漸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中消逝。
他們一次次為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結果卻是他一次又一次的酗酒,她一次又一次的砸酒瓶,買了砸,砸了再買……最後她以絕食抗議,他還是照喝不誤,用酒精買醉人生。
他先前的雄心壯志哪裡去了?他需要一個兒子為其續香火,為他撐面子,因為在他傳統的思想里,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只有兒子才能光宗耀祖。
平日里老婆和他都是唱反調的,在生兒子續香火的事情上,他們有史以來達成一致,冒着雙雙被開除的風險偷偷懷了第二胎。
凡事有得必有失。他們收穫了夢寐以求延續香火的兒子,卻失去了繼續當教師的資格。
人生就像戲台上瞬間轉換的角色,忽上忽下,忽喜忽悲……
兒子的降生將他們再次打回原形,包括老婆在內,夫妻雙雙把家回,成為名副其實的農民。他真有點無所適從啊!
怎麼辦?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他想了一條出路:到鄉政府旁邊開南食店。
心動不如行動,說干就干,陪着笑臉到親戚朋友那裡湊來五千元,開始艱辛的創業。兩個人一天到晚像陀螺一樣不停地轉啊轉啊,從開南食店,然後擴展到開早餐店、夜宵店、水果店……總之是什麼賺錢賣什麼,賺的最多的一天有兩張紅票票的利潤塞入腰包。這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鄉下可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不到半年功夫便成了人人羨慕的萬元戶,三年後在鄉政府旁邊起了一棟兩層樓的別墅,當然他的酒量也隨着興旺的生意節節升高,一天下來一瓶白酒是雷打不動的習慣。有酒就有快樂,酒樣的人生只有他自己最懂。
都說創業容易,守業難。同行生嫉妒是不爭的事實。他們到處散發謠言說他油條里放了慢性中毒的明礬(事實上也是放了那麼一丁點),夜宵店的狗肉是他偷偷葯死鄉親們看家的狗(實踐上他是收購了那些偷雞摸狗的狗販子的狗),散裝酒是酒精和自來水勾兌的(每日里他自己也是喝這種廉價的“七五寸”,經過多次實踐證明他並沒有中毒,還是活在世上)更離譜的是,有人說他數次到縣城尋找曾經拋棄他的那個她,想去圓舊夢(聽說若干年後她大不如以前漂亮,成了棄婦,被那個當了某電視台副台長前夫拋棄了,前夫把兒子和房子留給了他們母子倆,卻抱着小三做美夢去了……)
說著無心,聽着有意。老婆怕他重走青春,貪戀舊愛,一哭二鬧三上吊是家常便飯,生意也如“蹦極運動”一落千丈,萬念俱灰的他將風光三年半的店子關門大吉了。
人生再一次跌到低谷,曾經在鄉親們面前雄赳赳氣昂昂的他不得不夾着尾巴做人,求爹爹拜奶奶找鄉政府領導安排稍微體面一點的工作。不成想平時稱兄道弟的那些酒肉朋友關鍵時刻不但不安慰他,還冷嘲熱諷落井石:重捧書本當教書匠可能嗎?還是回家好好種你的田去……
他強壓住怒火逃出了鄉領導的辦公室,對天發毒誓:就算餓的舔灰再也不求你們這些道貌盎然的所謂領導了,哼,當官不為民做事,死了沒人埋!
教書這條路已經堵死了,重拾農具侍弄田地又拉不下面子。大部分的積蓄都蓋了房子,坐吃山也會空。孩子們明天的學費在哪?還有自己一日三餐的小酒,如果一不小心被家裡的惡婆娘革了命,豈不生活沒有任何情趣可言?怎麼辦?
休整兩個月之後,面對老婆不勝其煩的嘮叨,他咬牙憤憤地說:“明天我就去做事,人窮志不短,不靠任何人,販賣花豬仔去。”
有些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酒精罈子里泡了幾十年的他,身體被酒精侵蝕的只剩下抿酒的力氣。人家一次可以挑起四頭小豬仔,他卻要打五折,累的腰酸背痛不說,一個趔趄“人仰豬翻”,腳都快扭成了麻花。人在囧途的他不禁自問:敢問路在何方?
著名文學家魯迅曾說過:天底下原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固執的他不想重蹈覆轍別人走過的路,拼體力去賺取微薄的收入註定不適合他,冥思苦想中想出來一條既輕鬆又容易賺錢的“工作”,就是傳承他父親從事“豬經紀”的職業。說白了就是為買賣牲畜的客戶牽線提成。他帶着遠道而來的豬販子到養豬農戶家進行牲畜交易,不稱重量,全憑眼睛估量給價。他有模有樣的“豬經紀”架勢確實招來了不少生意。他將手背在背後,一會兒對着豬販子打啞語,一會兒嘰里呱啦對着農戶耳語,目的只有一個:買賣成交,三方盈利。每次他都能憑藉那三寸不爛之舌和嫻熟的手語收穫不少的利益,少則幾十,多則上百。
可惜好久不長,半年之後,再一次被同行排擠,說他耍陰招教唆農戶將病豬賣給客戶,害的人家半路上死了十頭豬,損失了不少錢。事實上那一次是農戶為了讓小豬仔看起來長的壯,特意在豬食里加了鹽,讓豬吃的飽飽的,好賣理想的價錢,也許是天熱口乾,豬仔在車上互相鬥毆,結果有十頭豬在半路夭折了。
他聲淚俱下苦苦哀求客戶原諒他的“過錯”,只差沒給人家下跪,但在“事實”面前,誰都不相信眼淚,最後達成協議,各打五十大板,各自承擔50%的責任。他無本收益的生意從此泡湯。難道是他的為人之道沒有練到家嗎?
慘痛之後的他決定外出打工,賺取本分的收入。在他職業生涯里先後飾演了多種角色:賣菜工、洗碗工、收廢品工、掃地工、門衛工……
生活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兩個孩子先後考上了大專和中專,如兩座大山壓的他沒有任何喘息的間隙。憑他那點微薄怎能供養起孩子們那不菲的學雜費和生活費?
都說生活是生下來,活下去。為了家人,他要堅強的活下去。在夾縫中尋找生存是他歷年來求生的本能。他不得不再次冒着風險,用那已經過時的“別墅”從銀行抵押貸款四萬元從事花豬飼養。
萬事開頭難!他和老婆白天黑夜圍着“嗷嗷待哺”的花豬轉,半年之後十幾頭兩百多斤重的花豬終於出欄了,屠宰師傅卻以花豬太肥太大為由頭,把價格壓的很低。喝了一瓶“七五寸”的他一氣之下將屠宰師傅狠狠地踢了一腳,趁機奪過屠夫的屠刀揮舞着:“我,今天豁出去了,哪個想死的來啊!你們這些沒良心的狗崽子,以為我是你們釘板上的肉啊?想割哪裡就割哪裡啊?小心天打雷劈,老子才不怕你們這些王八蛋……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這是他多年來總結的經驗。對付那些欺軟怕硬“土豪劣紳”的最好辦法就是以牙還牙,以毒攻毒。原來看似身單力薄的他也有強悍的時候啊!
之後的三年裡,他的花豬生意做的風生水起,不但還了銀行的貸款,還將兩個孩子送出了農門,謀求了一份穩定的工作。
在“人無良心吃飽飯”的年代里,別人早就拋棄了做人的基本原則,不管用什麼手段,只要抓着貓就是本事,在飼料里添加瘦肉精,將病死豬肉腌製成表面光鮮的臘肉……
雖然多年後他不再餵豬糊口,但任何時候他都永遠記着先父對他的囑咐:人在做,天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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