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仍不願走路。凡是可走可不走的路,我絕不走。今天,我能不走路,特別是山路,與吃慣了走路的苦頭有關,那一度是我與命運抗爭的動力。
我老家在偏僻的鄉下,那是一個叫“脈轉”的地方,一個叫我愛恨交加卻始終無法忘懷的落草的鄉土。我曾不止一次在文章中描述過她的奇異,她的平凡,她的美麗,她的齷齪……她像一個傷口,或者說是一個奇迹,嵌在大山的胸部。我描述它自己覺得最經典的一句是這樣的:山勢一路上行,走着走着,停了下來,喘口氣,留下一個狹長的坪,又繼續向上挺進……
因此,在老家,進或者出,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聯通外界的,無一例外的就是那或寬或窄的像打滿結的繩索一樣的山路。在老家生活了十五六年,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一半時間是用來走山路。
第一次遠離家,是進縣城讀高中。此前,曾在一個叫“天生橋”的地方讀了半年初中,雖然離家也有三四十里,但因為是在戶籍所在地,叫“天生公社”,心裡距離並不遠。縣城離家也不過四五十里,但感覺上卻覺得很遠很遠。
我是恢復高考制度之後,縣城重點高中恢復招生的首屆生,學校為我們這些農村學生每月補助五元錢,叫助學金。有了這五元,伙食、零用,家裡再給幾元就夠了。我年少無知,不怎麼懂事,混蛋得很,抽煙,喜歡亂花錢,因此,家裡每月還要給我十來元才夠花。
那時,農村正在由生產隊向責任到勞、包干到戶轉型,是真窮。每月十來元,就成了家裡一個十分沉重的負擔。
每周星期六下午上完兩節課後放假,星期天晚上上晚自習。除了回家拿錢,拿小菜,也特想家。一個月、兩個月,往往要回家一次。沒有車,全靠步行。每每上完課,就一個方向的十幾人結伴,徒步回家。剛出發的時候,走公路,一大幫,說說笑笑,不覺得是在走路,感覺是在郊遊,玩耍。路越走越遠,人群不斷地分開,越走伴越少,到了一個叫“攏里”的地方,天也就差不多黑了下來,我也差不多成了孤家寡人。本來,我有一個老鄉同學,兩家離得並不遠,但她是位女生。她父親是大隊書記,家裡境況比我好,因此,她不必像我一樣那般辛苦地回家。
一過了“攏里”,就要走山路。手電,那是奢侈品,在學校也用不着,所以,只能藉著夜光摸索前進。壩子里的路相對比較平坦、寬廣,人戶密集,雖有十幾里,但好走。可一過壩子,就是逼陡的上坡,人家也越來越少。看不清路,跌得鼻青臉腫是常事。有一個叫“窯灣”的地方,五六里沒有人家,確實讓人害怕。當然,也可以找一戶就近的人家借宿,坡上坎下,不是什麼難事,但終因回家心切,也就顧不了那許多。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個夏天,小半夜了,才走到窯灣。走到一個地方,忽然毛骨悚然,心驚肉跳,那是我從未有過的感覺。我大聲唱着歌為自己壯膽,本能地生出一股力氣,拚命地跑起來。回到家,汗水濕透了全身,像在水裡泡過一般。娘已經睡下了,點亮油燈給我做飯。娘心疼地責怪我。看我神色不對,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了娘。娘說,住在包上的我的一個小夥伴剛病死兩三天,就埋在窯灣里。那孩子比我小几歲,我忘記了他的名字,但他的長相我還模糊記得,白白胖胖,大眼睛,很漂亮。論輩分,他叫我小爺。至今,我仍沒有弄清那晚那種情形的原因,似乎是無法用科學來解釋的。此後,我再也沒有單獨一人晚上從窯灣夜行。
工作后,牽挂着家。每次都是興沖沖地回家,但一走到山腳,就為那架長長的上坡發愁,興味索然,就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但坡必須一步一步爬,只有爬上坡,才能回到家。
山路,像一條破爛的草繩,七彎八拐,胡亂地扔在坡上。有人用羊腸來形容山路,實在是恰當不過了。轉過一個彎,還是一個彎。翻過一個小山頭,出現在眼前的還是一個小山頭。
小時候,娘曾經教給我走路的一個秘訣,那就是不要想着路還有多遠,只盯着眼前的一個目標。到了這個目標,再盯着下一個目標。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目的地。人就不覺着累。這方法的確很妙,屢試不爽。但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山路難行,難在遙遠,難在崎嶇,坎坷,難在起伏。走山路,最耗體力。遇上雨天,滿是泥濘,走三步,退兩步。路邊的灌木,雜草,荊棘,都成了前行的障礙。每一條山路,都似乎在排拒行走的腳。所謂舉步維艱,莫過於此。所謂行路看風景,那純粹是文人墨客胡說八道,忽悠那些極少涉足山路的人。經常在山路行走的人,趕路是行走唯一的理由,累得死去活來,還哪有心情來欣賞沿途的美景。
我討厭走路,討厭走山路。所以,我一直籌謀着如何不走山路。條件稍好一點的時候,我在靠近集鎮的壩子里修了一棟房子,將父母從老家接了出來,初步地實現了我的願望。
走路有利於健康,這道理我懂。我甚至認為人就是移動的植物,不應該離開土地。但是,我依然怕走路,儘管是平整、寬敞的柏油路。
人活着,就得行走。上帝給我們兩條腿,是用來走路的。行走,是使命,更是宿命。是的,我必須解開走路的心結,振作起來,開始重新上路,出發……否則,有一天,我或許就成了不會走路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