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陽光溫柔地灑在監利縣柳關鄉金雞村的禾壟。天地曠遠,四野金黃。馬王廟兀立於土墩,門扉半掩,滿目滄桑地守望着無邊稻田。
鐵釺猛刺,土墩中空。一眼幽深的黑洞,像一張老兵翕開的嘴唇,無言地吶喊着。
一二八師,王勁哉,日本軍團;硝煙,吶喊,呻吟……往事歷歷,歷史的胸膛豁然開朗。七十年前鮮活的英雄,七十年前悲壯的義舉,此刻,植根於沉香的泥土,沐浴着溫暖的秋陽,綻放為一叢叢金燦燦的野菊花。
我一屁股坐下,且聽秋風的淺唱低吟。
這是一片成長英雄的沃土,這是一方承載傳奇的家園。賀龍、周逸群、段德昌、王勁哉……各路豪傑都曾在此飲馬。
許多年來,我一直認為賀龍、段德昌是戰無不勝的英雄,而王勁哉也和電影里的國民黨將領一樣,是丟盔棄甲的“狗熊”。不是嗎?在家鄉流傳,由於兩個柳關人告密,躲在草垛子里的王勁哉被日本人活捉——在孩童的心中,這似乎和英雄的形象相距甚遠。戴家場兵敗,王勁哉攜妻策馬奔走。其妻不願落入日寇之手,徒增羞辱,趁其不備,掏槍自盡。霸王別姬,多少讓童稚的心感到些許悲壯。
人到中年,隅居鄉野。每每子夜夢回,深憾此生百無一用,無益於家國。遂移情於家鄉歷史,立志整理曾在這片天空風雲激蕩的豪傑和義舉。當目光再次投向王勁哉和他的一二八師時,童年的觀念被徹底顛覆——他和他的將士不是丟盔棄甲的“狗熊”,而是一群熱血精忠的“衛國長城”。
王勁哉原名王步禮,生於1897年,陝西渭南市陽郭鎮人。他自小喜歡舞槍弄棒,勇猛膽大。當地坡陡溝深,常有野狼出沒。爺爺常提醒他“小心被狼叼走!”他總是頂嘴“看是狼吃我,還是我吃狼。”有一次,他用鐵夾子夾住狼,竟砍下狼腿,邊啃邊說:“怎麼還是臭的?”氣得他爺爺跺腳說:“老王家怎麼出了你這個妖怪!”
我一直認為:文人偏於軟弱,武夫失於粗魯。可不管文人、武夫,一旦心存家國,胸懷天下,便會脫胎換骨,堪為國器。
少年時,王勁哉進入西北陸軍講武堂學習。1925年,他追隨孫中山先生,加入于右任的陝西靖國軍,任連長。1932年,17師師長孫蔚如部攻打定西城時,王勁哉搭雲梯攻城,口叼大刀,三上三下,敵匪棄城逃走。旅長趙壽山贊他:“像老虎一樣”。從此,“王老虎”的威名,響徹秦隴大地。
1935年,王勁哉被提升為旅長,駐防陝北富縣、甘泉。其間,西北軍、東北軍與紅軍關係改善,言和休戰。周恩來、李克農等紅軍領導人曾稱讚王勁哉旅長為紅軍的“好朋友”。
1936年,“西安事變”爆發。王勁哉力主殺蔣。後來,西北軍四分五裂,他對將士們說:“朱毛紅軍窮得響丁當,可人家不打內戰。中國人該有這個腦子。褲襠裡帶把的都跟老子去打日本去!”於是,王勁哉率領自己的部隊,渡過黃河,開赴晉南中條山抗戰最前線。
縱觀王勁哉的一生,可歸納為四件大事:打北洋軍閥,抓捕韓復渠,抗日,投奔延安。其中,猶以“抗日”最為可歌可泣,是其人生濃墨重彩的華章。
在中條山戰區,王勁哉率領49旅將士,和日軍共進行了大小戰役20餘次,其逢戰必身先士卒、赤膊上陣。他們沉重地打擊了日軍,粉碎了日本法西斯進犯陝西關中的美夢。
1938年春天的台兒庄大戰。王勁哉率數千將士,支援台兒庄外圍,阻擊追殺李宗仁部日軍,終使李宗仁將軍安全脫險。在國民軍的抗戰史,此戰役稱之為“曹州解圍戰”。
一系列的驕人戰績,王勁哉得到了一枚特別頒授的紀念“一二八”淞滬抗戰大勳章。他的新編第35師也被改編為中央陸軍128師,成為200個正規師之一,王勁哉任中將師長。隨後,這支部隊立即投入到空前絕後的武漢大會戰中,與侵華日軍展開了浴血奮戰。
1938年秋,武漢失陷。一二八師奉命渡過長江進駐漢川、沔陽地區,王勁哉兼任漢沔地區游擊指揮官,開始了在該地區長達四年的抗戰。其指揮部先後設在仙桃鎮、峰口鎮、戴家場和柳關。
為了抗日需要,這段時期,王勁哉採取了一系列深耕固本,鼓舞士氣,爭取民眾的措施,收效明顯。史料記載,至1940年,監、沔、天、漢三角湖沼地區,所有匪類,均被肅清。人民安居,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為避日軍的空中優勢,一二八師修築了大量的防禦工事和防空洞——柳關馬王廟土墩即是其中之一。這些工事給進犯日軍以沉重打擊,最後旅長古鼎新叛變,將工事地圖送給日軍,這才直接導致了一二八師的覆滅。
兒時的故事裡,王勁哉的人生以兵敗被俘戛然而止。其實不然,他以後的人生同樣充滿傳奇色彩。
王勁哉兵敗被俘后,被押至武漢,后又至南京。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他奇迹般地翻牆逃出了敵人的魔窟。而以為他犧牲的國民政府,“追封“他為陸軍二級上將,授一級青天白日勳章。
此後,王勁哉又做了一系列的鬥爭,但都以失敗告終,后回到故鄉康坡村隱居。
抗戰勝利后,國民黨政府對王勁哉的態度驟變,胡宗南將其誘至西安,關於大雁塔監獄。1945年冬,胡宗南押解王勁哉去南京。在戶縣登機時,機場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王勁哉趁機逃脫。其北上延安,投奔了中國共產黨。被中共中央任命為陝西自衛縱隊總司令。1948年,王勁哉被批准為中共黨員。1949年,任渭南軍分區副司令員。後任陝西省第一、二屆政協委員、常委。1968年春,王勁哉遭到批鬥,不久病故於西安,終年72歲。
聽說,峰口有一二八師自建的“忠烈第一陵園” ,頹廢衰敗,幾毀於大水。1945年冬,潛江王漢傑冒着蕭蕭寒風,踏着凄凄荒草,遠道而來。其在斷碑殘垣之間倒地長跪,扼腕嘆息,久久不願離去。
咦!相距七十年之遙,竟有如我一般痴的長者。
西風烈烈,殘陽如血,馬王廟孤獨的剪影在曠野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