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窯山寨是美麗的。寨上,一幢幢乳白色的建築群;河水,清澈的河水翻卷着銀白的浪花……
瓦窯山寨是忙碌的。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千百年來,早就形成了自己的節奏--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寓豐富於單純,多變化而又精密……就像成熟的樂隊演奏熟悉的樂曲。
但今天,山寨竟改變了它正常的節奏:村部人頭攢動,指指點點;“回來了”、“回來了”之聲不絕。有的人還特地帶了老婆孩子來參觀,說是讓他們見見世面。明媚的陽光,彩色的裙衫,童聲稚氣的歡笑,一下子使得山寨這支千百年的古曲,煥發出青春的明麗,奏出了奇異而動人旋律。
是什麼引起了這騷動呢 颱風嗎 驚濤駭浪嗎 都不是。千百年來,任何風浪也改變不了它的節奏。
使得山寨變奏的,說也奇怪,是一次遠行的花鼓舞,是本村的花鼓舞首次出訪美國而凱旋歸來。
這天,我同龍志敏、吳勝芝來到瓦窯村採訪。村委會副主任龍世碧接待了我們,將我們引領到他家去。他的樣子並不算英俊,不過是中人之姿罷了。可是,他的憨厚樸實,他的勤勞善良,他的親切的態度,給人一個很深的印象。龍世碧家在寨子的中間,是剛建不久的洋房,房裡還瀰漫著桐油的香味。房間的擺設有模有樣,非常整潔。他聽說我們是來採風的,立即為我們請來村裡的支書、主任和寨老等十多人,幹部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給我們介紹村子有史以來的情況。而龍世碧夫婦和村裡的婦女主任則是忙裡忙外,為我們準備豐盛的中餐。
席間,龍世碧和村裡的幾個領導頻頻向我們敬酒,和我們舉杯換盞。腌魚腌肉、米酒糯飯,香自席間,香自苗家人的心中。幾杯下來,醉意升起,瓦窯人的深情厚意讓我們飄飄然。
吳支書不無自豪地對我們說,“瓦窯花鼓舞之所以多而且好,一靠老祖宗傳下來的好手藝,二靠當代人的勤勞和智慧,三靠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說到此,中年人快步走到一塊巨大的花鼓面前,一手打着眼罩,一手指着遠方逶迤起伏的座座山峰:“在這臘爾山區,唯獨我們瓦窯擁有大小几十多座山頭,山山一色的優質木料,都是製作花鼓的好材料,這是我們的金山銀山啊!”說過便是一陣朗朗的笑聲。
他還饒有興趣地說,瓦窯花鼓不僅在貴州名頭很響,在全國乃至全世界也頗有名氣。中國出了六代苗鼓王,瓦窯佔了三個;全國三支最佳花鼓隊,有兩支出在瓦窯。全村兩千多人,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至幾歲的孩童,不分男女都能掂起槌子創造自己的作品。村中呈現出“家家聞鼓聲,戶戶持槌忙”的喜人景象。如今有三百多人常年在外傳藝或者表演,我們的一幢幢洋房子就是花鼓舞舞出來的。龍世碧既是村幹部,又是遠近聞名的鼓師。他一生與花鼓結下不解之緣,一天不摸花鼓,手指就發癢。
鼓師龍世碧一談起花鼓舞,就是那麼津津有味,還不由自主地用手比劃着。他身上有父母遺傳的藝術因子,聽覺敏銳、節奏感穩定、判斷準確、反應靈敏、以及天生一對鼓手。然而支持他走到今天,成為花鼓舞台上一名出色鼓師的,除了興趣和天賦之外,靠的是後天的努力和不懈追求。
隨着多年舞台實踐的不斷豐富、逐漸形成了功底紮實、細緻嚴謹、善於繼承、勇於創新的藝術風格。他能理解主題,總體性地掌控舞台氣氛,駕馭舞台整體節奏。他注意從人物內涵出發,鼓點的輕、重、緩、急、剛、柔、強、弱都與人物感情掛鈎,打出感情,打出特色,打出力度。
有一首歌唱到“最遠的遠方在哪裡?”是下一個跋涉站。或許當自覺地背負上了某種神聖的使命時,便註定了一生的漂泊。他九歲就開始打花鼓,十五歲就隨班表演,二十歲成為響噹噹的鼓師,闖蕩江湖。歐洲大地留下了他的美麗的足跡。跨過亞洲,跨過大洋,跨過澳洲的森林山丘和古堡,品過歐洲的熱鬧精緻和飛揚,驚訝於非洲的蒼涼寂寞和執着。各種文化在這裡碰撞,擦出驚人的火花,推動着民族民間文化的發展。但是,他把在美國的短暫演出看成花鼓舞生涯中最精彩的片斷。
他滔滔不絕地說,1989年10月16日,是美國華盛頓建州一百年暨美國、中國、蘇聯、日本四國藝術節。我和龍婷英、吳鳳香代表貴州苗族花鼓隊出訪美國,我們從村裡出發到達貴陽後由省文化廳的人帶隊坐飛機到北京,從廣州到舊金山,從舊金山到華盛頓。到了華盛頓那天是陰天,機場上已經飄着沾衣欲濕的微雨。我們雇傭小車進城,當小車駛過一條條綠樹成蔭的街道時,我看見夾道相迎的西式建築,恰像鄉下孩子闖進了異國他鄉,滿眼是迷離的好奇景物。我默默禱告:美國,中國的苗民來拜訪你了,我們是你質樸善良的嬌客,你應當張開雙臂,給我們一個含笑的歡迎!
第三天,在美輪美奐的廣場上對着數不清的噼里啪啦的閃光燈和攝像機鏡頭捧起鼓槌,我們原認為那一刻非常興奮、非常激動。結果卻相反,感到十分沉重,這意味着一個新的標準,一個新的起點。不是嗎?苗族花鼓舞第一次出國演出,成功了,為苗族爭氣,為祖國爭光;失敗了,將成為千古罪人。所以我們沉着應戰,一絲不苟。男士們戴着尺把高的長筒禮帽,頸系蝴蝶領結身着燕尾外套,腑下夾着文明的棍兒,不斷地鼓掌歡呼;女士們舉着帶穗蘑菇開陽傘,身着五彩繽紛的落地長裙,掀開堆花插羽的大檐帽上的面網,用薄紗手套裹着的縴手向空中揮舞,不時發出未免驚天動地的驚呼。
翌日早上,兩位膚色和我們一樣的美國人,手持大使館簽發的證件找到了我,笑逐顏開地對我說要把我們接到苗寨去作客。我感到驚訝:美國還有苗族?來者說有,現在美國苗族有35萬人,有幾十個苗寨。他們這個寨子是300年前從貴州六盤水或者越南歷盡艱辛遷徙來的。一會兒,車子把我們拉進了位於華盛頓北部郊區的苗寨。一座座典雅精緻的房子,依地勢自上而下分佈着,有的隨意地舒展在草地上,有的頑強地傲立在山坡間。建築風格是美國式的,寬敞、厚重又大氣。紅色的房頂,白色或淡黃色的牆壁,乾淨得像剛刷過一樣。樓與樓之間穿插着小公園,小公園裡綠草茵茵,艷陽下挺拔的松樹迎風搖曳。
走進寨子中間的一座高樓。此時,院里一派喜氣洋洋,所有人都穿着盤扣對襟的“苗裝”。寨主60開外,高大結實,目光如炬,人們稱之為吳會長。我們一到,吳會長在眾人的簇擁下把引領到他家的堂屋家先來。香案上的供品、金銀紙綻和各式冥幣,應有盡有,琳琅滿目。他帶領眾人從容祭拜過後,開始焚化這堆“財寶”。此時,太陽已是炙熱難當,加上烈焰的烘烤,不多久他便大汗淋漓。旁人勸他休息由別人代勞,他卻風趣地說:“這些都是給老祖宗的錢,我可不敢偷懶。”一句話逗得大家都笑了。
隨後,吳會長在客廳同我們熱烈交談。他隨和、平易近人,舉止中散發著坦誠和自然的親和力。“你們的花鼓打得很好,特別從中國跑到美國來演出是很不容易的,是苗人的驕傲和自豪,我們的祖宗也是貴州的。”一位青年人說看到花鼓舞感動不已,用華語寫了自己的感想,筆記本我拿回來了,我找來送你看看。筆記本首頁寫了這樣的字:“中國苗族花鼓舞猶如奇妙的世界,其含意之深遠,景色之壯觀,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彷彿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宛如彗星襲月,虹銷雨霽,彩徹雲衢,不可想象。觀看花鼓舞好像走進一座美麗的花園:湖光塔影,柳浪聞鶯,奇花異草,芳香沁鼻。”
吳會長挽留我們就在美國發展,不必回國了,答應給辦簽證,送我們一套房子。這發自肺腑的話語,這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上,這熱情而堅定的目光,像一股滾燙的暖流沁入我們的心窩,溫暖了我們的全身,使我們看到了同胞們的虔誠和花鼓舞的希望。當時我也想留下來,但想到出來時女朋友送我上車時叮嚀的話我就心軟了。她說:“去美國要曉得回來,我等着你,我永遠是你的人!”話音剛落兩頰微泛紅意了,一把將我緊緊摟住,使我啼笑皆非。而鳳香的未婚夫的話使她心顫起來,他說:“我已經喂得有兩頭大肥豬,等你從美國回來我倆就完婚!”她莞爾一笑,急得小夥子幾乎要哭了起來。
作家龍志敏又是錄音,又是照相,忙得不亦樂乎,吳勝芝也在專心致志地做筆記,只有我愣頭愣腦地坐在那裡。直到天黑,滿桌的酒菜飄來誘人的陣陣香氣,我們才告一段落。
這麼久以來,龍世碧的腦海里時時閃現着在美國苗寨溫馨的一幕:吳會長同我們在街道漫步的身影,吳會長同吳香鳳在教堂結拜為兄妹的情景,苗家姊妹同我們促膝談心的動人場面,在機場同我們揮淚而別的情形……似乎是那樣熟悉,那麼感人。
花鼓舞到華盛頓去,有力地見證了古老民族的優秀文化被推崇,被讚美,被驚嘆的歷史時刻。同時也意味着苗族花鼓舞走出大山,走向世界的帷幕已經徐徐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