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來到。
春天裡,許多夢想小草一樣萌發;春天裡,那些記憶和燕子一起回歸。
春喜是我少時最好的玩伴,每每念及故鄉,除了土地、綠綠的麥苗、故居上破落的老宅,一般都會想到他,的確,他在我關於童年的記憶里有太多的身影,很多快樂或者不快樂都與他有關。
春喜比我大八歲,按說他的童年和我的童年不應該有太多的重合。究其原由,還是因為春喜念書太差強人意。村裡有兩個因為念書而名聲大震的人,一是村東頭的維生,村子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另外一個就是春喜,他好不容易才念完小學,用了十年的時間。很多時候,維生自然成為家長們指引孩子努力學習的榜樣,春喜則是老師、家長批評不聽話孩子的例舉對象。
由於在小學階段各個年級,春喜都有留級現象,儘管他曾經是我姐姐的同學,我還是趕上與他同班,後來我的弟弟也與他同學過,所以春喜在村子里應該是同學最多的。我是在三年級時和春喜一個班的,那時春喜的個子和教語文的位老師一樣高大,身體甚至比位老師還要強壯點,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大個子少年春喜依然是我等小矮子們欺負的對象,我們掰手腕掰不過他,跑步沒他有速度,但是他必須聽我們的話,他的作業要靠我們來完成,我們哪個都不給他作業抄,那第二天位老師就會要他的好看,現來現的,從不賒賬。
春喜為了第一時間取得我們作業的抄襲權,就會使出自己的獨門絕技,答應春天到來時給我們扎一隻風箏。春喜是個守信用的人,這一點我們沒有人懷疑。春天裡,春喜會忙上好一陣子,他必須把他承諾的一隻只風箏完成。春喜扎風箏的手藝真是令人佩服:只要有一截竹子,兩三張報紙或者大白紙,就足夠了。你要什麼形狀,他就能紮成什麼形狀,蝴蝶還是老鷹,蜈蚣還是燕子,沒人知道他的扎風箏手藝是怎麼練成的。放學路上,我們就拉着風箏忘情地跑,在春天綠綠的麥地,在小草萌芽的河畔,在長滿眼睛的白楊樹林,好象我們的身體里也鼓動着風聲,也有一隻風箏在飛翔。可春喜自己從來不玩風箏,他一直喜歡跟在我們後面跑,跟着我們一起大喊大叫,跑得滿頭大汗,跑得不亦樂乎。追着風箏的春喜也許是最快樂的,因為他看到了快樂在別人的手上飛翔。
那時的大人們好象特別的忙,根本不去關注自己孩子的學習,孩子學習成績的好壞似乎只和學生有關和老師有關,而和他們是沒有關係的。班主任位老師有意讓我幫幫春喜,我也試圖在上學的路上和他談談學習,可是只要一談到學習,春喜就沉默了,一句話沒有,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害怕看到他沉默的樣子,從此就不和他談論關於學習的事。春喜總是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坐在前面,會擋了其他小同學的視線。課堂上春喜總是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既不調皮搗亂,也不熱衷老師的提問,他就那麼端坐着,有模有樣。老師們都深知他的特殊情況,也是瞎子放牛隨他去吧。我上課有時也開小差,就想春喜在幹什麼呢,甚至回頭去看。直到今天,我依然不能想明白,春喜能把風箏扎得那麼好,為什麼學習那麼差呢?
春喜的成績差在村裡可是出了名的,春喜爹對此卻很不以為然,他經常這樣說,春喜就是個小牛犢,放在學校里養,養大了,我就牽回來。春喜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一直在學校里茁壯成長。我上初中了,他依然在村小學里讀書;我上高中了,他還在村小學里讀書。其間村小學校址搬了兩次,老師換了幾個。我不知道他還為他的同學扎風箏嗎?五年級升初中階段,春喜幾次衝擊都沒有成功,他爹果斷叫停,那年春喜18歲。
農家的孩子對農事是熟悉的,春喜回到家裡,很快就成了一個主要勞動力,成了他爹非常得力的助手。每每春喜開着他家嶄新的手扶拖拉機在村莊的道路上奔馳,春喜爹一定坐在邊上,一臉幸福而春風的笑。我在課堂上走神時,腦海經常浮現這一幕,陽光照在春喜的臉上,春喜神采奕奕;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眼神迷離。說來慚愧,我真的從心底害怕勞動,比如割麥子,那個時代還沒有收割機,那漫野金黃的麥子要靠兩隻手一把一把割倒,收穫的喜悅是有的,可是很短暫,一個半天下來,胳膊就不是我自己的了,腿也不是我自己的了,更何況收割的過程是那麼漫長,即使早起貪黑,也要割上一個星期,那種滋味和心情很複雜,難以表述,現在想來,還是后怕不已。而春喜是熱愛勞動的,似乎那本來就是他的天地,在金黃的麥海里,他彷彿是一條年輕的蛟龍,無所畏懼,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氣,揮不盡的激情。
為了不一輩子在麥田裡苦苦掙扎,我只有努力學習。讀書再苦,也比割麥子甜百倍。讀書對我而言,也有更多的樂趣在其中。小學畢業時,有一小批同學回到了村裡;初中畢業時,有一大部分同學回到了自己的村裡;高中的課堂上大多是陌生的面孔,來自不同的鄉鎮和村落,同學之間很少在一起嬉鬧,交往也少之又少,我經常會想起我的小學同學、初中同學,懷念那些匆匆的日子,也會想起春喜,想起他的風箏,想起和風箏一起奔跑的歡笑。
1990年,我考上了省內一所師範院校,儘管前途已經基本定性,終究總算脫離農門,也給辛勞的父母有了個及格的交待。學校離家很遠,在淮河以南,在長江以南,那裡生長迷人的梔子花,春天滿山都是映山紅,春雨淅瀝的夜,響亮的雷聲里我隱隱聽見竹子拔節的聲音……然而,這些都不能阻隔我沒完沒了的思鄉情緒,我看不見我的故鄉,我聽不到熟悉的鄉音,我前所未有地想念家鄉,高大的白楊,開着紫花的泡桐樹,我的家人,我的同學,麥子玉米棉花大豆高粱……我無法遏制自己,我無法擺脫鄉愁,我給家人寫信,我給很多同學寫信,滿懷深情地寫。我給春喜也寫過信,在信里我給他講述南方的山南方的雨水梔子花映山紅,還有很多很多我認為可愛的或者令我好奇的事物,我想,春喜也一定認為可愛或者好奇,說不定還會帶着他的風箏來看我,我甚至設想我們一起拉着風箏在綠茵上奔跑的場景,可是我沒有盼到他的到來,他的風箏也沒有,他一封也沒有回復我的信,這令我很沮喪,很失望!假期里,我還會去找春喜玩,春喜也會主動找我玩。其實玩的內容已經很空洞了,只是說說話,說了些什麼,現在都沒印象,站着或者坐着,微笑或者沉默。
我上大二的那個春天,春喜做了新郎,新娘是鄰村的女孩枝子。暑假裡我經常看到他們忙碌的身影,春喜在前,枝子在後。春喜已經有了絡腮鬍子,完全沒有了青澀和稚嫩;枝子是個家常女人的模樣,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持家節儉,孝敬父母,在村裡深受好評。家和萬事興,他們家的小日子過得順風順水,春喜爹整天把幸福洋溢在臉上,人們似乎也淡忘了春喜上學的那段不堪經歷。
畢業后,我在鎮中學任教。我在鎮中學當老師的幾年裡,春喜和枝子先後有了女兒和兒子,每次我都被邀請去喝喜酒,春喜爹每次都會拉住我,叫着我的小名,囑咐我抓緊時間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家了,我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作答。以後的日子,我甚至怕見到春喜,自慚形穢的感覺讓我在講台上無法從容面對那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我老是不自覺想起春喜家漂亮的樓房、春喜和枝子一家的小幸福、春喜爹語重心長並無惡意的話語!再後來,他們的一雙兒女先後上學了,村小學還在,春喜卻堅持把孩子送進了鎮小學,據孩子的老師說,兩個孩子真是該來鎮小學讀書,非常聰明,成績在班裡都是名列前茅。
後來,我離開講台,開始另外一種生活,和家鄉人見面很少,只是逢年過節時,難得聚聚。今年春節,我在老家過年,春喜來請我去喝年酒,我推脫再三,春喜急了,批評我說,還把我當你的同學嗎?無奈,只好去。枝子胖了不少,春喜的啤酒肚突起很明顯。春喜家比以前更富裕了,家用電器都是名牌產品,連電腦都有了。我問上學老是留級的春喜,你買電腦做什麼?春喜說,上網啊,看看電影,玩玩遊戲。這時,枝子接過話說,半輩子了,喜歡上了唱歌,整天戴着耳機鬼嚎。我問春喜最喜歡誰的歌,他想都沒想,旭日陽剛的《春天裡》!他說這歌喊起來帶勁,而且自己和那個絡腮鬍子王旭有一拼。我想說什麼,突然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就轉向他們的孩子,我問孩子,你爸爸給你扎過風箏嗎?他扎的風箏可好了。兩個孩子迷惘地搖了搖頭,枝子也迷惘地看着我,春喜的臉紅紅的,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
春天裡 標籤:放牛班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