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
那年,疲倦的日光鋪天蓋地的壓在身上。
五月拾起的玫瑰在如形如透明的膠狀體瓶子里安靜的盛開。它們的樣子跟死亡一般,紅透的影子里有如極至的炫白色。我悄悄的看着它們,未曾傷心絕望的拉起帘子。帘子外面,陽光燦爛的蓋過歡笑,蓋過淚水。簾里,玫瑰紅透的,有如極至的炫白色,日漸枯萎,消瘦。這是多麼不同的世界。
也許這如生命般燦爛的東西,經不起歲月的摧殘,打磨。我還記得你年少的樣子。年少的你,如這玫瑰般。
Z。哭泣嗎。淚水不能覆蓋住有些無法挽回的物件。它們遠遠的離去,漸漸的沉默。像這脆弱的光明般,終有一日,會碎得不成樣子。如果你能看見它們倉皇逃竄的模樣,你會笑起來。笑這淺薄的光陰。
那年,你在醫院的停屍房做統計。每天沒完沒了的接受死人。沒完沒了的記錄著已經消失的生命。你說你習慣了死亡,它們對於你來說不再有深刻的印記。不過是把消失的人的名字記錄而已。其實這就是死亡。
你說它們可怕嗎。
那次,我在停屍房的門口,看見你。你一身素色的白衣,口罩掛在耳朵上。眼鏡有些斜斜的。長發垂下,遮蓋着有些泛白的面龐。拿起文件夾,攤開,用鋼筆寫下名字。這一切動作你顯得那麼熟悉。然後轉身看見我。
你脫下口罩,向我走來,一臉嚴肅。身上有辛酸的藥味。
“你要給我的東西現在可以拿來了。”我依舊無法微笑。你轉過身去,拉開柜子,把一疊厚厚的包裝精美的東西放在我手上。我掂了掂。不知有多少年的重量。
我記得你給過我一首你寫的詩。大部分的我都已經遺忘了,其中有這麼的一句,活着/有艱難的希望/可是,生活沒有吝嗇/它為我的路上鋪滿了帶血的玫瑰。
我是十分讚許你的才華的。你總說你不適合寫詩。因為它們的表面總是太過於浮淺。
“這是十分矛盾的。表面的事情不是都應是浮淺的嗎。”
你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的看着我,你沉默樣子讓我有些害怕。
在幾日前,我發現你給我的東西。依舊包裝精美的躺在窗台上。你不讓我拆開。說,那是一種不能忘懷的東西,你先留着。有一天,會有它見到日光的時刻。現在還不能打開。
我答應了。然後一直把它們擱置在矮矮的柜子上。一抬頭就能看見。我總是好奇裡面到底裝滿了什麼東西。時間?或者是心?
Z。還記得那場雨嗎。那場長長的雨和昏暗的天。三月的雨把土地淋開一條縫,變做擦汗的巾。像冰冷孤寂的遠方遊歷者們堅韌的腳步般。虔誠的雨,夾雜着三月的氣息,像下了整個世紀。
“我和你最初的相識是遇見。美麗的遇見。”你曾在給我的一封信里這樣說。我笑着不語。因為那樣的日子來得太少。
“這難道不是所謂的生活嗎。它這麼死去活來的磨着我。”我們因為這句話而相識,你還記得嗎。
那是在鄉下的日子。我們作為知青被下派到鄉下勞動。習慣了城市生活的你哪能受這般苦。總是雙手磨出大大的血泡。鮮紅的疼。不服輸的你,即使如此,也依然握緊着鋤頭,用力幹活。然後總在傍晚時分,在鄉里宿舍旁邊的大槐樹下,用樹枝寫下那樣一句話。
直到那天,我出於好奇,偷偷看見。
我說叫我簡。
你說好。
日光夾雜着光陰流落在我們的臉上。我沒有發覺。農村的夜色開始從遠遠的地方摩挲而至。直到天空完全陷入一片蕭索的黑我們才回過神來。你迅速的站了起來。奔向窄小的宿舍。
“我們那樣的年華,是該用於懷念。”這也是你給我的話。
我聽見后,雙眼淚不止。
二寸。
Z跟我說,她很想有一次遠行。在那樣幾近盲目的生活里,她厭倦了。Z,在她的詩歌里這樣說,孤獨的人,我看見了你們的淚水/是的,那是多麼可憐的樣子/離去吧,那該死的明媚。我看着她的模樣,細細的回憶她寫詩的臉龐。
那是一張完美的,沒有血色的臉。類似於一種空曠的狀態,處在虛脫邊緣。手裡攥着鋼筆,一雙透亮的眼睛盯着紙上慢慢寫好的字。黑暗裡有着如春光般的燦爛,輕漫過沉寂的夜。
你邀我在醫院對門口的茶館里坐下。此時外面的夜色開始瀰漫開。天空飄着小雨,路上滿是忙於匆忙奔跑的人。城市在嫵媚里陷入一片混亂。
“簡。前些日子,我去過一趟以前的鄉下。那裡荒蕪了。”你不停的轉動着桌上的茶杯。眼神安寧之極。似一隻溫順小動物。
這是Z第一次主動跟我提起那個地方,那裡對於我們有太多的疼痛與傷害。你開始面對生活了。我竟然這樣認為。
“是啊,該離開的東西都會在離開后顯得荒涼不已。”我這樣說。
你沒有再說話,我們只是這樣坐着,靜靜的。
“狗日的。”這是我印象里最深刻的話語。在那段時光里,這句話竟然撐起了我的整個生活。
Z。我們認識后,我總是幫你幹活,偷偷的。偷偷的幫你把未鋤的地,鋤上一些。偷偷的為你打水。偷偷的看見你疑惑的樣子。這樣我就覺得幸福。內心便有強大的喜悅。每天下午,你總邀我跟你一起看日落。你總說,日落總是顯得過於完美,所以才會這般短暫。然後在那棵樹下寫下,這難道不是生活嗎。它這麼死去活來的折磨着我。
其實那時我並沒有看懂。非常迷惑。
那是一個有雷,有閃電的夜晚。雨下得磅礴不已。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在擔心着你。你會害怕打雷與閃電嗎。終於,我起來了,跺步來到你宿舍的門前。從窗外偷偷的往裡面望。可是,你的床上只有空蕩蕩的被子與漫長無邊的黑暗。我往回走着。中途路過生產隊長的窗前時,閃電剛好亮了。我看見,你光着身子躺在他的床上。他輕輕的撫摩着你那張近乎完美的臉。黑暗裡,他的猙獰的模樣,像一頭獸。一頭無法控制的獸。我忍不住推開了門。你驚慌失措的捲起被子。他兩眼驚慌的看着我。然後迅速的提起褲子。“狗日的......你什麼都沒看見。狗日的。你他媽的要敢說出去,老子讓你們一輩子都回不了城。”我看見你的眼睛在流淚。長長的頭髮垂下遮蓋着面色發白的臉。我木吶的看着你。木吶的看着你。
從那個晚上以後,我們沒有再說過話。沒有在一起看日落。沒有再看見你寫的那句話。
一個月以後,生產隊長把我叫到他的房間里。在門口我隱約的聽見你們的對話。“這個孩子你自己看着辦。我給你兩個選擇,一,現在打掉。我馬上讓你們回城。二,現在去告發我。不過這樣的話你他媽的這輩子都別想再回去了。”
我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去。你不敢看我,頭放得很低。
“你們現在可以走了。給老子馬上滾。滾得遠遠的。”
我們就這樣倉皇的滾出了那裡。滾得遠遠的。
Z。生活就是這般無情。人類就是這般冷漠與黑暗不堪。可是,生活還在繼續。現在想想我那時的輕淺,我想親手給你把殺我的刀。割心的刀。還記得那樣的年華嗎。該被磨滅與絕殺的年華啊。
回到城市以後,你偷偷的打掉了孩子。並沒有告訴我,也沒有再聯繫過我。你如消失了一般。消失得透徹與迅疾。而我一直在找尋你的。就算只能見上一面。
“簡。我們不可能的。”你突然這麼說。
“為什麼。Z。我愛你。”
“別這麼輕易的說起愛。我自己的事情我很清楚。”
“Z。”
“好了,你別再說了。”你丟下手裡裝滿了茶的杯子,迅速的離開了。你遠去的背影如此落寞。漸漸被那樣的小雨覆蓋在沉重的夜色里。
我明白你內心所想。透徹的明白。
三寸。
突然想起年華這個詞語。年華。是啊,多麼可笑的年華啊,像刻印下的感覺。
Z。我想你了。非常。
我未曾忘記她轉身的樣子,未曾忘記她離開時的面容。想不到,這樣的轉身竟成了訣別,永遠的。
再次與她相見是在她的葬禮上。她依舊一身素白。淺淺的笑,長發輕輕垂下遮擋着眉毛。臉上的酒窩若隱若現。那是你留給我以及他們最後的樣子。我在她的遺像面前久久不願離去。她在看着我。
你在看着我吧。Z。
我看着你的身體被大火一點點吞沒,紅色火焰極至燃燒,它蔓延過你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人群在竄動。議論紛紛。他們的笑與害怕,像是尖銳的利刺。我看着他們的神情,突然感懷起來。活着的她是如此完美,如今已漸漸消失於火苗之中。這樣的她或許真的能放下那些生活所給予的苦難與折磨。
遙遠的她存活於另一個我無法觸及的世界里。她時常在我出現在我的夢裡,夢境里的她一臉憔悴,她說她想我。然後醒來時分我嘴裡呢喃着,“Z,Z,Z。”
Z。這算是愛嗎。我們算是錯過嗎。
在那以後的日子,我過得迷糊起來。時光在這樣的懷念里顯得混沌不堪,我突然明白起生活的意義—生活是一件盲目而無善終的事情。我們終日為生計而奔波發愁,忘卻了自己所該有的信念與堅持。比如旅行,比如開懷一笑。而純真終究在這樣的折磨里變得一文不值。於是我們為自己找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生活。
我覺得自己變得可笑起來。形如一隻被忘卻的戲子,每天忙碌在戲台,每天面對着不同的臉龐,面對不同的笑聲與猙獰的表情。日光落下時分,便捲起自己的被子蜷縮在窄小的床上,獨自面臨漆黑無邊的夜晚。
我無法為自己的過失找一個足以釋懷的理由。終日不厭其煩並且精神奕奕的窩在床上翻看你那時交給我的東西。
“《我們的一點點》這是我寫給足以紀念我們過往的詩集。”她在裡面這樣說。每次當我想起這樣的句子,我便無法原諒自己。為自己帶上沉厚的枷鎖。
她說:“原諒我在有生之年未能對你說出那句,我愛你。我無法說出口,我亦無法把自己交給你。因為我明白自己的價值,非常明白。”如今我才覺得她的內心如此糾結,似一張漫無邊際的網,把她囚於其中。我曾經以為自己的明白,現在來看顯得那麼不堪一擊,像一堆堆軟弱的黃泥般。
“簡。我不想提起任何關於我們無法丟失的過去。因為它們會傷害你。我害怕看見你疼痛的模樣。”
“我記得一朵玫瑰/她凋零的開着/我在陽台遠遠的望見他/日光的模樣在摧殘你的年華/記憶中的玫瑰/我想你”
我變得不理智起來,就像我的迷糊一樣。我徹夜的讀。徹夜的被眼淚洗刷。我看見你們清晰的光,存在於離我不遠的地方。該如何是好?
當生活在這樣的年生里胡亂起來以後,我沒有想過任何的改變。因為它們終將停留於我心裡,我知道。就如,我時常在你墳前與你細語的那樣:“我只想陪着你。不讓你寒冷。”
五月的日光不曾綻放,六月的明媚何以抬頭。
我看見,那年異常疲軟的日光輕輕的撒在你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