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的五月天,煙雨一場接着一場,一點沒有初夏的樣子,仿若春天沒走遠,雨水充沛怎不攜陽光而至,於是,夏情難為,於是,小荷初露。其實,春夏就一暖牆之隔,你看那篷樹翠草間,山花己應時而謝,甚至路邊稀少的野薔薇也成了五月的第一抹驚艷,小桃列嘴對春輕喚五月芳菲歇。 雨里尋緣,路如宋詞的韻律,天如水墨青釉,小雨點細細小小或是點點滴滴,彷彿真的是南國佳人的清淚,惹人憐愛,還不會肆意失份。這樣的雨天,踏着這樣濕濕的石徑,抵了尋緣的浮山。歲月註定有痕,我懂,卻仍不喜青苔滿徑,不喜曲徑深幽。且那煙雨籠山原就不是我的所期,於是,步履如擂鼓,石道幾欲被我踏碎。 還好啊,浮山為文山,有石刻可觀,有廟宇可參,有綠茶可采,還有青頂小亭作綴。這樣情景里若可以伐竹為杖來模仿東坡偶作千古輕狂亦好。
前方有寺立於岩間,拾階而上,有僧輕問參佛否?我持竹杖青芒,凈臉含笑作東坡問佛印語: 佛說: 求人不如求己,試問,是否因為求己,才會懂得不來不去,才會懂得相遇本來不生,更無不滅?因我有世間凡愚之心,所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執迷,不變,於是,難忍愛憎,常念取捨。僧曰: 佛有凈土無疆之懷,世人卻僅有塵埃方寸之心,大千世界一禪床,世人不懂,因為他們坐在紅塵的厚氈之上,或許世人有懂,只是,終究捨不得軟枕夢粱。我笑答: 佛語難猜,那柄拂塵因緣而定,大千世界不亂法章就好。
這寺院青瓦、黃牆、朱門寺名會聖,門前有青顏蒼痕的石階,亦有芳菲正艷的花草,還有爬滿寺牆的藤蔓。許是這花草藤蔓沿石而上,是為理佛參禪,或許與我此行曲意相通,尋山問緣。縱是一番無意相訪,遇見便是有緣。 院中抬頭見得微雨青山一統,問佛: 雨起,必有雨滅,是吧。佛笑而不語。微雨青草星點的山花有兒時青梅煮酒的味道,而此時煙雨檀香纏繞不去。前生後世,惚如眼前,青衫袈衣,就只是前生後世的距離。若靜默的蒼煙與渺渺的禪香也是一種涅槃,那麼這一刻禪鋒一世,也不過是佛前徹悟時明潤的一笑。
跟隨花藤的足跡一路緩行,並無參佛理禪的執念,當一樹紅絲飄動的祈願與禪音牽引我走到寺前,我亦不敢妄言與佛有緣。寺間有薔薇片片散落佛前,此花凡俗,是否亦可抵蓮。因世人不懂花非花、蓮非蓮,才笑它朵朵凡俗吧。 綠枝之上無瓣之蕊微微闔目如着黃衫入定的僧者,佛顏凈面,竟讓人在暮然轉身之間,似已看遍紅塵萬丈的因果,殘瓣落地的終究不過是最初那抹單純的梢頭粉靨。
殿內度母彩印於正梁之上,蓮花經幡無風自動,抬眸處銀燈盛雪,佛則靜立在光影婆娑之下手握蓮花一臉莊重。一地跪拜的蒲團如舟化慈航普渡,只是,天雨雖廣難潤無根之草,佛門雖寬亦難度萬惡之人。也許佛之慈念可度塵里塵外,但大千世界眾生所求甚多,紅塵難免未滿,是以,總有柴門竹屋難討一缽玉堂富貴,總有痴男怨女難討一缽春風春雨春光燦。
記得兩百年前那個情僧常說: 寂靜、歡喜。總不太懂,其實寺間,處處皆是。看燃燭的經堂,燭身是寂靜的燭心卻歡喜小躍,看垂縵的僧房,僧房是寂靜的縵帳是無風自佛的,看檀香輕繚,檀香是寂靜的禪煙輕繞卻歡喜彈在行人的鼻息間,看眼前禪僧,禪僧是寂靜的,可是,我輕問: 若有美人釵襪步階手提縷鞋,你是否亦如百年前的那個情僧所說: 不負如來不負卿?他持手捻珠后的笑容,似在告訴世人,僧俗無別,因愛而生無上歡喜。
木魚禪音伴着寺間檐下的銅製風鈴聲,行覓間回首,見風鈴下懸着一方木牌,上面寫滿個種姓名的善男信女,這鈴聲便如佛陀拈花時的輕誦,誦語便是塵世的種種善緣。 有鏡頭將我的出塵落成剪影,檀木色的衣衫,無覺中竟如披了一身袈衣。天光若明若晦,我蜷起身蹲在石階之上看爬蔓的石牆高籬,雨打之下那些綴滿水鑽的細密小葉像我泛起的澈笑,原來萬事可忽略不計,萬般可隨緣起隨緣滅,萬物於鏡中空相,終儲相無相。
離去的時候,斜風細雨里竟覺,寺前那台如明鏡那樹如菩提,那千絲萬縷的祈願條如一樹紅花未凋,那葉的態像極了那眸如溫玉不悲不喜的佛顏,那飄動的緞帶卻在佛的靜默里含盡萬山千水,佛緣合一。歸來時,亦無風雨亦無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