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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人世間的愛是深沉的,人世間的活着亦有千百種,各有各的愛,各有各的活法。但有一種愛,很簡單,就是要你活着,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不求發財,不求出名,不求大福大貴。

  每次父親給觀音菩薩上香,或給逝去的爺爺奶奶燒紙錢時都會這樣說:“我不求發財,不求富貴,只求有點飯吃,你媽媽身體健康,全家人平平安安,就可以啦,我不貪心。”平淡的語言虔誠而率真。

  父親是一個農民,13歲就開始一邊讀書,一邊給生產隊從街上挑大糞掙工分。父親個子不高,開始一擔挑一百多斤,年歲稍長便能挑280斤,幾十里不用歇肩。爺爺卻不以為然,說他18歲能挑300多斤。父親的肌肉非常發達,碩大的胸大肌非常健美,父親也常常引以為豪。記憶中他幾十年在夏天幾乎沒有穿過上衣,全身都是肌肉疙瘩,裸露的肌肉一股一股,脈絡非常清楚,如果畫人體素描,當時的他絕對是個完美的模特。他當然不知人體模特是個什麼玩意。只一味地黑亮着自己,毫無顧忌地在烈日下展示他野性的美。那時的男人都這樣,一個赤膊過夏天,自在。

  父親9歲時死了娘,叔叔那時5歲。姑姑年歲稍長,是個患過小兒麻痹症的殘疾人。聽父親說,奶奶是患月癆病死的,是因為生了我叔,太貪心,沒有坐月子去撿茶籽,一個月下來撿了幾千斤,累的。奶奶用累年撿茶籽攢的錢買了一座三間的木板做牆壁大房子,在當時可以說是一座豪宅了,引來好多人妒忌。那時鄉下人都住簡易的茅草房,所以我也常常納悶,我家的成分為什麼不是地主,而是貧農。爺爺是個大氣的人,常年在外面挖錳,深井下工作,賺下的錢當時還挺多,但不是送了錳礦的領導,就是接濟了別人。那時的人都非常窮,錢就是救命的菩薩。只要有人含着淚去求爺爺,或簡單誇獎爺爺幾句,爺爺就會毫不吝嗇地傾其所有,每年都帶回家的錢,連夜就送人了,一生都沒有留下一分錢。父親和叔叔都挺恨爺爺的,我想他們兩個非常小氣,可能就是那時造成的。

  父親最遺憾的是奶奶臨終時,奶奶想吃一碗帶肉絲的面,當時爺爺在外挖錳,只有父親一個人在身旁,於是便囑咐父親去街上打面。父親飛快地走了二十里路,打了回來。長長的二十里,父親幾年難得吃一次肉,見那面上星星點點的肉絲,散發著誘人的芳香,哪裡忍耐得住,就這樣走幾里悄悄偷吃一點,走幾里偷吃一點。快到家了,父親見所剩無幾,沒法交代。索性心生一計,吃光所有肉絲,再告訴奶奶打的是一碗沒有肉絲的面。回到家,奶奶見面里沒有肉絲,問父親打的是多少錢的。父親說是兩毛八的。奶奶掙紮起來溫柔地撫摸着父親幼小的頭,無限憐愛地說:崽啊,我知道是你吃了,兩毛八的是有肉的,一毛五的才沒有。你是我最愛的,最放心不下的。你爹是個不顧家的人,娘走了,你要好好照顧弟弟和你姐。奶奶吃完沒有肉絲的面,招呼父親不要害怕,並要他出去。父親出去后,奶奶躺下就走了。不知奶奶走時,是怎樣的眷戀與不舍。奶奶去世后,爺爺在靈前哭訴,聲情並茂,道盡了奶奶在世是所受的種種欺凌,讓旁邊的人無不淚如雨下,嘆為觀止。而那些仗勢欺人者,無不心生芥蒂。用父親引用別人的話說,那就是你小小年紀,就這樣記仇,我就把你殺死在搖籃里。看來,還是愚拙點好,還能保命。就因那次哭訴,父親差點命喪在扁擔下。不久,父親因飢餓偷了隊里的紅薯種,被隊長一扁擔打昏在紅薯地里,昏死一天才僥倖活過來。可見人心不古。

  父親當時偷吃的心境我也理解,因為太小,才9歲,不懂事嘛。這種情形我也干過一次。那是我8、9歲時,滿爺(就是叔父)送給我一個西瓜,大約兩三斤重,我拿回家,放在廚房的碗櫃里。我們叫廚房“半邊水”,是砌在正屋旁邊半邊倒水的茅草屋,碗櫃也只是個掛在泥牆上的簡單木頭柜子。剛開始還好,只想一家人回來一起分享,饞得口水直掉,也只是忍着。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哪裡控制得住!開始是切一小股,吃了。等十幾分鐘,又吃一小塊,如此反覆,半天功夫便已告磐。父母回家問:西瓜呢?便如實相告,只一笑而已,並未責怪。後來11歲時,上初中,在火車站的鐵道旁撿了幾小截別人丟了不要的甘蔗,只管留着。一個星期後拿回家,一家人分享。雖然時間太長,都已經壞掉了,但當時大家吃的那個開心勁,現在想起來心裡都溫暖。

  不知道沒有奶奶了,父親他們是怎麼過來的。爺爺依然如故,索性連家裡大門前的數十條條石也或送人或修井都散光了,家裡的木壁也拆下來架了橋。儼然一個敗家子。父親和滿爺並不能理解爺爺的崇高境界,永遠也不會。也許是只有身處其中,才能感受得到。父親數次說我像爺爺,敗家子,小時候我常為這句話傷心。滿爺與父親喝酒時說起年少的事常常淚流滿面,那都是童年的事,與長大后沒有關係。說得最多的是他們童年時兩兄弟合穿一條棉褲的事,只能一人從床上起來,一人躺在床上,如此輪流,想來也挺悲催的。那時滿爺還小,父親便像父親一樣保護他,常常偷東西給他吃。有一次被爺爺發現了,爺爺便一釺擔(挑柴用的)打下去,差點要了父親的命。

  父親的智慧,除了用自製的軟梯上保管室偷糧食外,還表現在一次大智大勇上。他幾歲的時候,看書的入神的時候猛一抬頭,突然撞翻了掛在牆上的滿滿一缸子茶油,那是一年的食用油啊。爺爺順手抓了一根大木棒,猛衝過來,父親見形勢不對,靈機一動,猛的竄到爺爺胯下,身隨爺爺而動,直到爺爺折騰得軟了,也沒有打到他。按爺爺的說法是:老九不聰明,他那回就死了。滿爺的性格則相反,他犯了錯,不跑也不躲,只大叫道:我學劉胡蘭。寧死不屈。爺爺便把他的頭往牆上猛撞,鮮血直流。滿爺見流血了,便瘋了一般,抓起鋤頭挖掉了灶,打碎了鍋。爺爺被徹底征服了,無奈地說:我蠢,你比我還蠢些!從此,只有父親挨打,滿爺旁觀了。

  爺爺是在我七歲那年走的,膽結石手術,自己拔下排糞便的管子,內臟被污染死的。爺爺走時,剛剛六十歲。不知那時父親和爺爺是因為什麼,鬧得跟仇人似的。記憶里只有爺爺當著我的面,在我家新修的房子里燒了很多的草,呆了半天,然後揮鋤挖出了大門,背着走了。童年的記憶關於爺爺的,僅此而已。父母說爺爺非常愛我,給我買冰糖葫蘆,買木頭做的喇叭。只依稀記得,是擁有過這麼一個木頭喇叭,但又不分明了。所以對爺爺沒有一點好印象。爺爺出殯時是我做的孝子,我捧得靈牌,滿爺捧相片。那場景仍然像在昨天,歷歷在目。父母當時都不在家,到一個叫雙牌的山區去賺錢了。父母日後為這次出走,換來一輩子受排擠,受欺辱的沉重代價。先是被抬走了包括衣櫃,縫紉機的全部家產,后是被迫承擔了爺爺住院期間的所有醫藥費。關於這次抄家,都是我親眼目睹的,親自經手。對我幼小的心靈,不知留下了什麼樣的陰影。這次抄家,都與滿爺有關,他私自更改了賬目,並散布了謠言。後來父親從醫院裡調出了所有賬單並花票,這些證據至今還在我父親的皮箱里。過度的吵鬧毀壞了爺爺跟父親的父子關係,自私又毀壞了父親與滿爺的同胞關係。父親和滿爺也在這一生的風風雨雨中分分合合,折騰無數次。雖然從未吵過架,但怎麼也無法心靈合一。也許,他們就是兩隻刺蝟,靠太近,反而會互相傷害。原來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們今生只能如此。父子兄弟原是前世冤孽。夾在他們中間,有時我顯得很無奈。

  爺爺出殯后的第二天,父親從遠方回到家裡。他匍匐在爺爺的墳前,哭得地動山搖,但一切已無濟於事。緊接着便是他要承擔不孝子的惡名,和負債的泥坑。

  父親臉上有一個銅錢大的傷疤,不認識的人以為是胎記,或犯罪后被人烙下的罪證。父親溫和地說,那是他小時候臉上生癬,被爺爺治的。有人告訴爺爺,說用燒紅的銅錢沾上醋,擦在臉上能治癬。爺爺照做了,當燒紅的銅錢挨着父親稚嫩的臉頰時,父親慘叫一聲,倒了下去。原來,爺爺弄錯了。是用碗里的熱醋去擦,而不是滾燙的銅錢。父親的表情溫暖而親切,彷彿在說一段美好的故事或說的就是別人。父親是並不曾記恨爺爺的,只是為了母親,他常常如此說,我知道,他是真心的。但我並沒有因此而原諒他,總是在爭吵時那爺爺去世那件事傷害他。近年來,父親與我戰爭不斷升級,有幾次,我都狠心說要殺死他,也許是與我的妻子有關吧。天下的父母都是無私地深愛自己的兒女,為什麼對兒女們深愛的人卻不能一視同仁呢。

  父親是個堅強而倔強的人,既豪氣又懦弱,既無私又自私,既大方又小心眼,既自負又自卑,既偉大,又渺小。我不知道怎樣去評價他,反正一個平凡人所具有的本性,他都有。也許他的這種品性,就是我現在擁有的,他只是我的鏡子,照見的就是我自己。

  父親只讀到初中一年級,碰上了文化大革命。他最自豪的是有一次參加學校的背誦比賽,得了一個獎狀,獎狀上寫着“背誦第一名”。大隊黨支部書記看了,高興得不得了,連連誇獎:“了不起,背桶第一名。真了不起,小小年紀,怎麼有那麼大力氣!”我們聽一次,就笑倒一次。長大后,他真的背起了桶,當時生產隊打禾用的大木桶,叫“黃桶”來着,四五百斤,一肩就扛上,四五里路行走如風。老一輩能背桶的人不止他一個,後來我證實了,他不是吹牛,是真實的故事。只是我實在想不通,在那飢荒的年代,野草樹皮果腹,怎來的那麼大力氣。父親說他不算力大的,他在裝卸隊幹活時有個北方人,兩百斤的大米,那個同事能左右兩手夾兩包,背上扛兩包,共八百斤,行走如飛,從倉庫里到火車上,五個高。六十噸貨物,幾個人兩小時就搞定了。我不懂這是怎樣一種勞動,怎麼做得那麼有激情,那麼痛快。這是真的苦力,用的是生命做的代價。當年那些英雄,老年時都成了殘疾,十有八九都癱瘓了,躺在輪椅上,猥瑣得很。我父親是個幸運者,也三十多歲就背微駝了,但並不影響幹活。

  父親一生都在一邊務農一邊做苦力,有兩年是在錳礦挖錳。每次說起這件事,父親都眉飛色舞,細緻描繪他是怎樣把兩歲的我放在兩百多斤的擔子上,如何從懸崖峭壁的山頂上挑着猛下山,我是如何聽話,如何兩隻手緊緊抓住籮筐上的繩索不放。父親自豪地說,那山頂上本沒有石頭,所有的石頭都是他挑上去的。為什麼呢,因為要配我啊。一邊是石頭,一邊是我,兩邊均衡才容易上山啊。父親最高興的無非是兩歲的我竟然能像大人一樣,走出挖錳的涵洞將小雞雞拉出來,將尿撒在外面。為此,還得到了一個老鄉的誇獎:你兒子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聰明的孩子。每次說起這段典故,父親都幸福得像個小孩子。後來我到父親挖錳那座叫馬桶嶺的山上去看過幾次,手腳並用爬上了那條他們挑錳下山的小路。那是怎樣一條路呢?只容得下一雙腳,坡度近乎七八十度,簡直就是懸崖,一不趔趄,就會整個身子飛出去,再也沒人回家。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爺爺和父親挑着數百斤擔子仍如履平地,最佩服我父親,和那擔子上的我。那山頂的一堆亂石,大的四五十斤,小的二三十斤,很多都散落在大大小小的礦坑裡了,長滿蒼苔,上面的稀稀落落的油茶樹,依舊碧綠。撫摸着那山頂的亂石,禁不住潸然淚下,但沒人知道我此刻的心動,也不想讓人看見我落淚,那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我在山上陪父親挖了兩個月的錳,因為瀉肚子下山了,並再也沒有上過山。當時最讓父親耿耿於懷的是有一次,父親總是因為我少挑了幾十斤的錳,數月下來少賺了不少錢,被爺爺憤怒的責罵。爺爺說要把我埋在涵洞里。因為這句話,父母一提起爺爺,總是罵他蠢老虎頭子。我爺爺名字叫學虎,因為慷慨好施,別人都尊稱他為虎嗲嗲。他們一個大方,一個小氣。一個敗家,一個顧家。也許這就是宿命,只有身處其中,才能明了他們各自的心境。

  在錳礦做了兩年,父親因為和爺爺不和,就回家了。後來到了裝卸隊,為家庭也為國家奉獻他的青春。他一邊做農活,一邊上班,不分晝夜。火車上的貨物,兩百斤一包,每車皮六十噸,規定兩個小時完成,僅僅幾個人。無論炎炎夏日,寒冷冬天,暴雨傾盆,還是夜半三更,隨喚隨到,真是人活着比牛馬還苦啊。一同父親做事的人,一個班總共六人,一人被鏟斷腳筋,一人被車門砸斷了腿後來截了肢,一人因和老婆吵架引爆捆在要上的炸藥落下殘疾,剩下的都已全部癱瘓。只有父親,還健康,60多歲的人四五十歲的幹勁,天天搞建築,與年輕的後生拼體力。每天煙酒不斷,酒就是命。喝酒是最慷慨的,有人陪酒,來者不拒,外出喝酒,每飲必醉。醉后從不嘔吐,只是臉色發青,不醒人事,第二天又恢復原狀,如此反覆。曾經做過一年基督徒,但因其教規不許飲酒,有說不傳教的,死後也要出去傳教,而心生抵觸,緣分未到,終是無果。

  父親的一生是坎坷的,其中充滿悲劇成分。9歲喪母,求學時又縫文化大革命,30歲喪父,40歲妻子患精神病,50多歲上訪三年。記得有一次,他指着一棵歪歪扭扭的趴在地上扭曲的松樹說:這就是我。他風雨而平庸的一生,卻經歷了怎樣的痛苦磨礪,其中的艱辛,只有他自己才真切體會得到。他的心靈,多少有點不健康,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固執與偏激。他說他一生有三件冤枉事:一件是在文化大革命時,他是革委會的一個小頭目,冬天的夜裡,下着雪。當時的大隊支書被關在一個房間里,屋裡生着一盆火,半夜裡,有人用水把火熄滅了,害他凍了一夜。支書一直懷疑是我父親乾的。可父親自傲得很,他一貫扶弱踩強,怎肯做這種非君子之事。幾十年後,那個叫蔣崇金的人告訴我父親,那是他乾的。不知那個支書原諒他沒有,支書去年也作古了。第二件是生產隊里發生的。我家有個堂伯父,家裡養了一群鴨子,有一天鴨子到快收割的稻田裡偷吃穀子。這時突然闖出一個人,拿扁擔打死二十多個。隊里有人指正我父親,說那打死鴨子的人就是我父親。父親百口莫辯,只得蒙受不白之冤。後來他玩得最好的朋友告訴他,是他乾的。第三件事,就是我爺爺的死。有人指證父親說他看見我爺爺死的時候跑走的,說我爺爺斷氣時,我父親就在窗外。我父親遭此鐵證,永世不得翻身。從此成了不孝子的典型反面教材,人人得而誅之。幾十年後,有人隱約透露,這位證人極可能就是我滿娘。

  爺爺的死,對我家的打擊很大。後來父親患了風濕病,癱瘓在床近一年,父親喝了不少風濕酒,吃了不少葯,還是不見效。終於有一天,找到一個偏方,說是吃南瓜可以治療風濕,父親照做了。每天吃一個十餘斤的南瓜,數日便能伸展雙手,數月後竟奇迹般的能下地行走了。1984年,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冷水灘區中上初中,這也是家裡最貧困的時期。父母200圓低價賣了那頭我一想起就熱淚盈眶的老牛,借貸款買了1000多圓買了一台耕田機,卻兩年內買不起帶耕田機的動力。我家跌入利滾利的深淵。整整一年,都差點吃不上飯。這時的我為了省錢,便常常不買菜,只吃光飯,怕人看見,隻身躲在學校廁所旁的幾棵大樹底下一個人偷偷吃。父母問起,我只說學校里的菜很好吃。我一周包吃包喝只用一塊錢。1987年,我考上零陵師範,那年我十四歲。這是父母驕傲了幾十年的大事。母親是在1990年瘋的,這年我剛剛要畢業。起因是我家承包了一張魚塘,父親用超人的智慧從菜市場抓住了偷魚的賊,讓他賠償了損失。而此人的姐夫,也就是我的一個堂叔,散布謠言,說是我父母污衊他們偷東西。便集合了許多人砸爛房門,砸碎煮飯的鐵鍋,抄走了新買的兩台自行車,並揚言到學校殺了我,母親便在巨大的驚恐中突然瘋了。

  母親瘋了,家便塌了。母親一年中總有幾個月不清醒,每到過年時,她便跑出去數日,風餐露宿。我們便全家到處找,記憶中春節就像地獄。每年春天,她總發病,耕作變成了父親一個人的事。父親除了種田,還兼了一份在磚廠出窯的活。農忙時,便是父親的人間地獄。父親長時間在田裡幹活,不分晝夜,有時直到天亮。好多次,父親都匍匐在田裡痛苦地放聲大哭,但哭過後又歪歪扭扭站起來,直到終於挺直了身子,像個男人一樣。我知道,父親的確是在煉獄。回到家,還要承受母親徹夜不眠的侮辱和咒罵,以及突然發動的奇襲。磚頭,棍棒,常常讓父親頭破血流。但父親以他日漸瘦小的身子挺住了,他不拋棄,不放棄,天天照顧母親,如此二十多年。我們常常為他倆擔心,不知他們能撐到幾時。可奇迹也發生了,經過父親細心照料,母親竟然一天天好了起來。回家能看見他們還好,還活着,對我來說已是天大的喜事。

  父親上訪是為了村裡的賬務,本與他無關,卻搞什麼反腐,真是傻。市政府也跑了,省里也跑了三回。持續三年,浪費多少人力物力。搞得我差點工作都丟了,區里的管教育的副區長都下最後通牒了。入黨志願書也填了,卻莫名其妙的把入黨考試的試卷遺失了,真真這世界無奇不有。後來內部傳來消息,我的試卷被人偷了。我也因此沒有入黨,這成了父親的一大遺憾。反腐反倒了自己,天大的笑話,父親再也不敢提此事了。後來在我的一再壓力下,他放棄了。放棄了好啊,隔壁白竹亭村的一個人上訪,被用鐵絲困住手腳,扔進海南島的海里,差點餵了魚。事件驚動了國務院,才得以解決。上訪是要付出代價的,甚至是生命。

  父親有兩次機會改變命運,可是他放棄了。一次是抓權,就是當生產隊幹部。爺爺都當了N年隊長,可他年輕時思想覺悟不高,不想不爺爺散盡家財的後塵。另一次是當小學民辦教師,可他又放棄了。他不想成為臭老九,只想賣體力多搞點錢,養家糊口。事實上,兩次放棄,他都錯了。還有一次是參軍,接兵的首長好喜歡他,可他因為肝大而體檢沒有過關。這是無法抓住的機會,這一生加起來,他就三次機會,都灰飛煙滅了。五十多歲時通過努力競選到一次組長,卻被奪了,農村講的是拳頭,打得贏的就是哥哥。父親從此被排擠了,他已經不再屬於這個時代。這是個吃喝嫖賭,夜夜新郎的時代,父親便嘆息着退出了歷史舞台。

  現在的父親,跟鄉親們一道,在拚命的修房子,等待城市擴建,賺取拆遷費。由保護社會主義到挖社會主義牆角,一反他過去高尚的品行,崇高的操守。房子越修越多,拆遷的估價至少得百多兩百萬。我常常與他一起干這勾當,有時想來真好笑,我們究竟在幹什麼?我們幹得值得嗎?我們的存在有價值嗎?我們沉浸在慾望里,身不由己,與我們的信仰背道而馳。別人在干,我們也得干啊,不幹就被罵成蠢子,真是可悲。

  但願父親能放下塵世中的所有恩怨,原諒別人解脫自己,放下過去找回自己,寬容別人善待自己。我也只有一個願望:只要家人平平安安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我什麼也不奢求。父親是平凡的,但又是偉大的,他的一生只能用他自己拍着胸脯的慷慨來總結:上對天,下對地,問心無愧。我從不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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