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人頭愛石頭
張博學
我有一個同學,74年走出大學不久,不到兩年時間,在27歲左右時被提拔為一個中型企業的三把手。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客觀地說,我這個同學的人品道德,學識才氣和形象氣質與95%以上的周圍人比較其得分都是在95分以上的,他擔任領導屬於合適的人選。
但是,“亞馬遜河上一隻蝴蝶翅膀的抖動,到德克薩斯州就是一場龍捲風。”
如果德克薩斯州的龍捲風刮到亞馬遜河上,不論蝴蝶的意志力如何堅強,那輕薄的美麗翅膀也經受不起翻轉乾坤的打擊,對蝴蝶無疑是滅頂之災。
我的同學經歷了這樣的滅頂之災。不過那場龍捲風不是刮自德克薩斯州,而是刮自中國的紫禁城。
1976年政局的變化,從上到下清洗一條線上的人。我的同學被生拉硬拽地扯到一條線上,一夜之間真的“看盡了長安花”,職務被一撤到底,懲罰他做了一個小學戴中學帽的小中學教師。
你可以按中國人的品質推論這件事對人的噁心。
“錦上添花小人多”。當他乘風破浪、揚馬越鞭的時候,有多少小人認為他前程不可限量,會一帆風順地走向權力的巔峰,把他圍得水泄不通,恭維阿諛之詞像勸酒一樣熱情真誠地把你灌個神智不清,加上那表示效忠的行動,把你抬到半空中讓你享受君王般的高貴。及到陰陽魚換位喝水的時候,那就是“牆倒眾人推”的另一番風景了,他必得在抬高的半空中跌下來摔得神智不清。這就是魯迅說的捧殺和槍殺。我的同學大概實實在在地遊歷了這樣絕美的風景中的捧殺,然後就結結實實被棒殺。最後無奈地改弦易轍,尋找新的生活軌跡。
賈府崩潰后,賈迎春“青燈孤卧獨寺旁”。
我的同學不可能出家。問題不會嚴重到出家的程度。但是失去人生的航向,精神也並不輕鬆。人沒有興趣支撐,日子是很難熬的。
經受了大起大落的洗禮,我的同學變得“不愛人頭愛石頭”,把全部的情趣投注在搜羅黃河奇石上。只要有空,就到黃河灘上揀石頭。於是在他家中,昔日是擠滿人頭,今日是擠滿石頭。床上地下是石頭,院子里也堆滿石頭。他的石頭居然形成了人氣,遍地的石友。
一次大名鼎鼎的鄭重老師居然親自到他家中,希望能賜他一塊石頭。
鄭重原是蘭州大學教授,後來在西安電影製片廠做編劇。大家熟知的電影《西安事變》、《彭大將軍》和《大名宮詞》等著名電影的編劇就是鄭重。
我們一大群同學陪着鄭重老師到同學家看石頭。老師得到學生送的石頭喜形於色,不亞於欣賞他編劇的電影。
石頭居然使我的同學治癒了精神創傷,走出了情緒陰影,人變得達觀豪放。他認為石頭有思維,懂感情,通靈性,石頭比人好。
“是金子總要發光”。我同學後來做了大型熱門單位電視台的編導和攝像,有時也做播音和主持。接着業務機會,喝足了祖國江河湖海的水,吃飽了名山大川的秀色,日子也過得充實而快樂。特別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他的一子一女以優異成績分別考入西安交大和復旦大學,使他的生活充滿了陽光,完全撫平了當年的挫折。
由我同學的不愛人頭愛石頭,使我想起了郭沫若題寫在《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林故居大門上的一副對聯:“料應厭做人間語,愛聽秋風鬼唱歌。”
蒲松林為什麼“厭做人間語”?
不外乎人世間太殘酷了。人比鬼可怕,而鬼比人安全。
我們小時候怕鬼。聽到講鬼的故事,寒毛倒豎,神經緊張,嚇得不敢出大氣,好像隨時有看不見的鬼把你帶到陰曹地府。因此總往人群中擠,感覺在人群中是最安全的,即使鬼來了,也有人保護。
我們變老了,觀念顛倒過來了,不感覺鬼比人可怕,而感覺人比鬼可怕。我們寧願遇到虛無縹緲的鬼,也不願遇到笑容可掬的人。
因為我們確實沒有遇到鬼的威脅,而不斷地受到一些稱作人的東西的傷害。所以我們更怕人而不怕鬼。
我們小時候聽老人有個說法:“寧睡孤墳,不睡古廟”。
當時不理解這句話的邏輯關係。感覺墳里是鬼,廟裡是神,神應當是保護安全的。因為有一個詞就叫“保護神”。把名詞改成動詞,就是“神會保護”。而且人們為了吉祥幸福常常會求神拜佛,得到神靈祝佑。廟裡供的顯然都是神。
那麼廟的安全係數怎麼會小於墳的安全係數呢?怎麼會把對孤墳的選擇放在古廟的前邊呢?感覺邏輯上有點荒謬。
經過一輩子的頓悟,我有了如下的推理:
“寧睡孤墳,不睡古廟”說得不是鬼與神的關係,本質上說得是鬼與人的關係。
在交通極不發達的古代,當夜幕降臨,一個行走在旅途上的旅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情況下,必須要休息。如果睡在古廟當中,攔路打劫的強盜必定首先想到旅人會寄居在古廟,從而到古廟尋找打劫的對象。而睡在孤墳相對比較平安。強盜不會想到人會住在鬼氣森森的孤墳中。因此孤墳的安全係數大於古廟。換句話推理:鬼的安全係數大於人。我想這應當是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在蒲松林看來,也是鬼比人可愛,人比鬼可怕。所以才用畢生精力寫了《聊齋志異》。表面是寫鬼,揭示的全是人世間的問題。所以魯迅評價“寫鬼寫妖高人一籌,刺貪刺虐入木三分”。
從蒲松林寫鬼的《聊齋志異》到吳承恩寫打鬼的《西遊記》,兩個作家、兩部作品,具有一曲同工之妙。
蒲松林是一個歌頌鬼的專家,而吳承恩是一個打鬼的專家。
蒲松林和吳承恩對鬼的兩種形象的描寫和認同,實在是非常一致地表達了對人的看法:
人不分人鬼,人顛倒人鬼。人把鬼當人,人把人當鬼。人就是鬼,鬼就是人。善的當惡,惡的當善。美醜顛倒,是非顛倒。所以把人當鬼來描寫,把人當鬼來打。這是對現實的無奈反抗。
蒲松林無奈之下寫鬼,吳承恩無奈之下打鬼——當然吳承恩打的不是陰間的鬼,打的是人世間的鬼。只不過借了鬼的名聲。歸根結底打得是鬼一樣的人。
在吳承恩筆下,像唐僧這樣慈眉善目的大德高僧都分不清人鬼,助鬼為虐,助人為鬼,三天兩頭給作為好人的孫悟空念咒,把他趕出西天取經的團隊,害的孫悟空大鬧天宮,成了一個庸人眼中的不聽話、亂打人、和妖怪無疑的妖怪。
毛主席準確地抓住了《西遊記》的要害:“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要分清人鬼,沒有一些思想高度是做不到的。
毛主席實在是一個打鬼的高手。你看那個文化大革命,打得魑魅魍魎無處躲藏。毛主席認為,各級單位的領導權基本上不是掌握在好人手中。於是發動文化大革命打鬼。結果毛主席打完鬼被妖魔化了,認為他是一個整人的惡魔。這又是對人鬼的顛倒。等於在更高層次上續寫了《西遊記》的下卷。
《水滸》也是一部打鬼的書。只可惜打鬼的宋江哥哥變成了鬼,為了“封妻蔭子”的個人私利,毒死弟兄們,招安了。你看人有多麼可怕,為了啃一根腐爛的骨頭會出賣忠誠的朋友。
現在你看,那冠冕堂皇,巍峨聳立的辦公大樓的某一個房間,就是一個妖洞。裡面正襟危坐的就是白骨精。
毛澤東已去花果山,全國大大小小的單位的大大小小鬼正在害人。誰來打啊?
我的同學的不愛人頭愛石頭,蒲松林的料應厭作人間,都使我深切聯繫到與自己觀察到的人生百態的感悟。因此我的思想軌道就轉向對孫悟空打妖的全部認同。
我不可能跑到黃河灘上去揀高尚的石頭了。美麗的石頭已經被無數愛石頭的人把裸露在地表的全都揀完了。我要揀到好石頭,需要掘地三千尺,尋找埋藏最深的奇石。我絕沒這樣的能力做這樣的事。
我也不可能像蒲松林一樣,再寫一本刺貪刺虐的書。你想做的事,古人都做了。你所悟到的道理,古人早就悟透了。
一部《易經》,一部《道德經》,把世間的道理都闡釋的盡善盡美了。
蒲松林的寫妖,也僅僅為這兩部簡短的哲學巨著提供了某一個片段的註解。我也只能寫上幾句話做一個更小更小更小的註解而已。
思想上的寶藏和理論上的大餐快把我們的大腦和肚皮撐破了。我們需要孫悟空的金箍棒。“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打鬼的任務正沒有窮期。不收拾各類小朝廷中的眾多秦檜、袁世凱之流的鬼,岳飛、袁崇煥這樣的人就會一批又一批被悶死和殺死在社會的各個角落。
日本人打進中國的時候,我們的民族中出了多少漢奸。在廠長經理負責制的今天,我們一個屁大的小單位中掌權者的身邊圍得的漢奸比日本人進來時還要多。這正是人的可怕之處、石頭和鬼的可愛之處。
年輕時讀魯迅的“為了忘卻的紀念”,寫到柔石等人的單純,魯迅告誡“人會怎樣的賣友,怎樣的吮血”,柔石會睜大驚異的眼睛反問“會這樣的么”?就是這樣不相信人世間會壞到這種程度的懷疑,柔石等五君子走上斷頭台。
和平壞境下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絲毫不亞於魯迅教導人的那個年代。
我真實地經歷了一系列在一個微縮狀態下的包含着全部皇宮特點的害人的喋血過程。西太后,李蓮英,袁世凱,光緒帝,譚嗣同,各色人等被濃縮在一個很小很小芝麻大的單位中。所謂西太后其實也就是一個處級幹部。按管轄權限最大也就是個車間主任。但玩權弄術的手法、不可一世的強勢,螃蟹橫行的張牙舞爪和一撥奴才的賣身嘴臉及投靠後的瘋狂,大大蓋過紫禁城皇權的氣勢、太監的醜陋與兇惡。一系列的太監、密探、內奸、特務、、騙子、哈巴狗,活靈活現地組成了一個現實版的刀光劍影的血淋淋的血染紅頂子的走狗團伙,用害光緒皇帝,害譚嗣同的兇殘到慈禧那裡領賞。一群太監圍着一個主任就像一群蒼蠅圍住一泡屎,不僅讓你噁心,還讓你處在極度的殺傷力之下。為了害你,昨天他還真誠地對你說皇帝多昏暈,哈巴狗多可惡,今天他就去陷害你,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去換取領導對他的提拔。最讓人憤怒的是昨天一條髒兮兮的、可憐兮兮的、一臉農民般誠實的、向你搖着乞憐尾巴的、不由得不讓你悲憫的小哈巴狗求你救它。你大發慈悲救了它,它回過頭來變成了“貴族”,大模大樣充大,投靠新主子合夥瘋狂咬人。你意識到下等人的狡黠時,《農夫與蛇》的新寓言故事已經寫成了。伊索到底比我高明千百倍。幾千年前的告誡居然被我們以智者自居完全忽視了。我應當受到《伊索寓言》的懲罰。
經過掌權者的兇橫和哈巴狗的醜陋的社會洗禮,讓你不得不信魯迅告誡的“人會怎樣的賣友、怎樣的吮血”。也加深了對郭沫若“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風鬼唱歌”的理解。
寫到這裡,我又想起年輕時讀毛主席的一封信。毛主席在信中引用了晉朝人黃瓊的話:“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陽春白雪,和着蓋寡。”當時從字面上理解這些話,非常淺薄。今天終於明白這些話的實質含義,概括說就是:
人少鬼多。
這似乎偏激和不客觀,但至少是達到一定認識高度和道德境界的人鳳毛麟角,人云亦云、觀言察色、指鹿為馬、隨權逐流、無知無畏的人汗牛充棟。特別是在直接的權力環境中。毛主席處在權力的漩渦中心,他對這些比一般人體會更深。我們能從毛主席那封信中,讀出這位雄才大略偉人的孤獨和無助。連他這樣歷史罕見的人物都感覺面對所謂人的上不了高度的無奈,比他遜色太多的人面對檔次更為低下的所謂人該怎麼辦呢?
在最低單位級別的人群中,試圖拿領導做敲門磚和得到好處的人,他們寧肯奉承一個垃圾領導拉的屎是香的,也要誣陷一個與野蠻權勢抗衡的正派人做的飯是臭的。無奈啊!
毛主席感覺原來身邊到處是小人,於是換了一批在他看來可以信得過的人。豈知他被這批小人的可信矇騙,為他製造了更大麻煩和更大傷害,一直讓他落得一個暴君的罵名,跳進長江都洗不清。
毛主席不能“不愛人頭去玩石頭”,也不能在蕭瑟的秋風中“聽鬼唱歌”。於是他最終被活活氣死。帶着一腔對人民的愛和忠誠最後卻以一個“獨夫民賊”、“殺戮功臣”、“不懂經濟”的惡名被“人民”拋棄。
大奸若忠。大忠若奸。大智若愚。大愚若智。小丑若偉人。偉人若小丑。偉人受的責難遠比小丑多。小丑受的讚頌遠比偉人多。廬山真面目不是誰都看得清。何況今日的體製造就的人,有奶是娘,有權是爹,誰還去分什麼是非曲直。
魯迅以對中國人的透徹觀察,熬制了一副治中國人病的《葯》。魯迅的《葯》太苦,沒人願意吃,於是病入膏肓,日盛一日。今日之狀態比魯迅的時代更嚴重。
“人”已經病得這樣,我只能像我的同學一樣逃離人群,到黃河灘上去揀石頭。
(作者為原蘭州石化員工職業教育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