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一帶,水田滿望,風抹皺了江水,抹不開雲,抹不開雨,抹不開霧。
濃煙暗雨,正是殺人的好天氣。殺的是苦悶的人,傷的是傷心的魂。何處玉人的洞簫揚起,讓越不該想起的事,越容易想起,越容易湧入一口青瓷碗里,讓已經微醺的人忍不住再貪上幾兩,倘若再擺上一碟花生米,一盤醬牛肉,一盤豆瓣雪菜,再來半壺無需燙好的老酒,那便索性不攻自破,被窗外的一江煙雨殺得落花流水。
也非風動,也非簾動,是浪子回首,是浪子心痛,是昨夜雨疏風驟。
江南可以不是小杜的江南,可以不是蘇小小的江南,可以不是乾隆皇帝的江南,而不可不是煙雨的江南。唐詩里的江南,多寺的江南,多樓的,多小樓的江南。
樓是住不得人的,尤其是江南的小樓,尤其是在染着煙雨的時候,否則,便會惹來樓外的無處不在的暗飛笛聲追殺。從一般若生八萬四千愁緒,唯一的下場,只能是敗北,不是落荒而逃,便是死,安安靜靜地死,死在沒有深林沒有幽篁沒有明月的孤樓之中。
清明,又見清明,三月初三的清明。
杏花村猶在,卻不再賣斷煞人魂的汾酒;相映紅的桃花猶在,卻不再佇立着去年今日此門中的人面;地下的屍骨猶在,野心卻已不再。
從青海到黃海,從昆崙山到泰山,再所向披靡的虎狼之師也要磨掉銳氣,偃旗息鼓,再雄渾高亢的陝北民歌也要繞成不勝春的吳越菱歌,再窮凶極惡的遮天暴雨也要溫柔成一江濃得化不開的煙雨。
一切時中,自性自如。不管是案頭的《史記》和《六祖壇經》,不管是床頭的《浮生六記》和《歸震川集》,也不管是箱篋裡頭的《鬼谷子》和《徐霞客遊記》,到頭來縱然滿腹錦繡,七竅玲瓏,註疏在空濛煙雨留白處的還是一代歷經一代嚼得滾瓜爛熟而自然於胸的乾乾淨淨的絕句。夜來風雨,足以踏殺天下人,更何況千年後依舊算不出的多少落花?
清明時節,身死的人尚有人上香祭奠,心死的想必就死在江南,死在故事裡,連詩也留不住,連煙雨也留不住,連楊柳也留不住,連哭也留不住。
明月樓高休獨倚,今夜明月不見,惟有江上煙雨,如此則連樓也上不得了,否則憂傷便要滅頂。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江南不缺雨,不缺詩詞,也不缺斷腸人,只缺在這幅畫卷上留下一個人的空白——等到圓滿擱筆,便值得喪命。
清明,再見清明,自唐朝來向煙雨更煙處遠去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