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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偶 像

  艾 平

  我曾否定過心中幾個偶像,包括女影星在內,這緣於年歲增長和閱歷加贈,心境變化和視角移位。年少時暗戀上電影故事裡的女特務,她們大多倩麗妙齡,風騷冷酷,連舉槍姿態都惹人眼熱,我胡想那些被子彈打中的胸膛流的不是血,而是噴出的玫瑰紅。於是,我開始掃描生活里的相仿者,渴望看到這樣的女子,並走進她的視野。年齡少長,打量班上女生的摸樣,拿小說里女主人公做比較,思忖哪朵花該插哪座荒坡。目落中排一梳長辮女孩,心中呯然一動,偶像合著她了;她旁座的小男生,竟趁老師背過臉寫黑板字時往美人兒靠身子!嘖嘖,癩蛤蟆交好運,被浪卷進水裡,會銜粒寶石再推上岸來。班規一月一調位,下次該俺側首看桃花了。桃花謝在她轉學去了新鄉,我學生時代的夢因風而逝。喜歡雜誌封面美女圖,是那一茬人的流行眼界,一同學偷看手抄本《曼娜日記》,色心大起,把女影星剪紙頭像貼在課桌匣底,寓意金斗藏嬌,不棄眼緣。這廝夠損的。現在想來小哥沒白活。

  進工廠后住集體宿舍,吃大食堂,年輕的心如荒冬草稞埋得愈久,吐芽愈烈,尋求偶像之心再無寧靜。為平整漪波,一次我同宿舍幾個工友到河濱公園夜逛,見幾個孩童在幽暗燈下翻木杠打鞦韆,禁不住童心回歸,學着樣子搖出青春和歡笑。公園偏北有一頭巨型水泥塑象,大象鼻子做滑梯,小尾巴上挑,殿部為入梯口。

  二十多年前的娛具不比現在花樣繁多,簡陋中透出時代氣息,正如我們懷念鄉下老井,不單為冬暖夏涼的井水,更由於井軲轆打轉提水肩挑的節奏,是日子裡的慢板書。八幾年文化沙漠上剛冒出幾縷翠綠,一首詩歌能讓人隔夜出名,而捧讀詩或散文或小說,成為那年代的一大亮色。辦個小刊附附雅弄點動靜吧。於是在大象鼻子滑下爬上的快感里,找到住一屋檐下哥幾個的共同知音。至今猶記得睡下鋪一熱讀金庸武俠小說的工友,生出的詩句笑翻室中人:寒風吹來冷颼颼,九陰真經在心頭;半夜跑到大橋下,湛河堤上喝醉酒。所謂刊物不過在八開紙上手刻排版而後油印;油墨和滾筒幸得一獲悉女青工由單位團委借來,一份感動由我心底升起。

  她大約十五六歲年紀,留着齊頸碎發,前額綹海不時遮一雙秀目,稚氣掛在唇齒闔動間,膚色白皙,身材高挑,似有大家閨秀作派,嬌滴流瀉於不自覺中。印象之於形態,形態是真,印象是投影,印象加劇感官認同或否定。初見她我在潛意識裡打個頓號。過後同宿舍一文友反覆念叨她的名字,在追問下道白自己對這個小丫頭抱有好感,也許為掩飾那份心顫,他拉長被子蒙住臉,不肯再往下剖露心跡。轉眸窗外,看夜色里路燈的淡黃,如一抹抹雲霞泛着金鱗,這時候下樓踩梯碰碰的皮鞋聲,劃過靜寂穿行在夜的走廊向遠方去。我失落在沒有看到走過燈下身影的憾念中,猜想着她還會來嗎,還會在一群男青年的包圍里,不失大雅侃侃而談,但終於給另一個浮出腦際的面影逐了去,宛如拉長焦距的鏡頭,人像愈來愈小,化一團混沌。

  一盞燈黯淡在窗欞風的偷襲里。

  錯覺產生於失真的判別,這是我在經歷了一段感情后的頓悟。因為我漸漸意識到已有的偶像,在我追捧的燈光下顯得日益嬌蠻粗俗,女性的溫柔從西湖之行的冷冽里降為零指數,她說曾試圖改變我,不成在改變自己上努力,一切歸於失敗。於今我仍認為那一敗筆操在她手裡,其暴躁脾性作怪而非我自以為是性格使然,正如一知情且有過閱歷的人斷言:你們不合適。走到一起也會分手,則為我中年之期的感慨。說這話時她反倒笑了,時過境遷,大凡認可男人有個性未必壞事,可怕乃一堆柿子果被人捏軟掐硬,放置越久越失味道 ,到後來爛醬一筐。

  一杯濃郁茶沉澱后,水垢墊縮了杯子盛載的量數,而我等待出現的偶像便是水,無色無味即可。時間大約過了一年,偶爾聽說小丫頭戀愛了,對象是一位院校分配生。她的幸是其他男孩子的糾結,在追逐異性角力賽中,落伍者未必因為跑得慢,就像一夥獵手追兔子,兔子跳過獵圈,隱蔽於草稞間,等待眼前一亮的行者走過,撲入他的懷裡。或許歸宿不等於女孩子愛情的落點,卻奠定她溫暖一生的基石,即便中途走出當初的巢,依舊鵲鳥般回首曾經的家園,曾經的溫馨愛撫。

  實在說對於她的戀愛,隱隱中有一絲失落,儘管我不在追愛的行列,這是一種道不清的感受,可以分明者乃我與她不相匹配的現狀,年齡懸殊是其一,家境優劣是其二,相貌差異是其三。金鳳凰棲息梧桐樹,我頂多一株小白楊,落鳥麻雀甚或黃鸝,哪敢彎弓射神鳥?在生產車間操錘把尺,抹油掂鋼板,搞得回宿舍倒頭便睡,也容不得想許多。這多沉重壓縮自己像彈簧到極限時,迸發出脫離叮噹環境的火花,在工作調動受阻的當兒,我忽然想到她,我知道她在單位屬有背景的人。小曲好唱口難開,試着說唄。沒想到我的臆想竟得到實現,從一線到二線,咫尺之別而相宜於我在天地之間,當她拎着我用以答謝的兩瓶普通酒退還家中時,我猜自己遇到貴人了。她不求回報的孜孜不倦的幫助,從單方面來說,在以後日子中無疑催生我愛之情,留縈於心底。我在心底樹一個坐標,遠遠看着不去觸摸,以免染塵污潔。多少年來相聚重叩記憶的閘門,之後,好久好久心潮難伏。

  時光倒流至90年的初夏。那時她父親在鄭州住院,為生活上便利,我同她乘單位客貨車送輛自行車去。出市區她便打起瞌睡,在車子顛簸裡頭搖的像撥浪鼓,我下意識地貼緊一邊車窗,由着她半卧車座舒服些。時正初夏,天氣方熱,她穿一套碎花布連衣裙,睡覺的樣子安恬靜謐,宛然一幅油畫。車到禹縣拐道后開到一村口停下,這時我才得知她的家鄉在這裡。進村不久,一老嫗在她的攙扶下快步而來,原來她外祖母搭車同去省城。鄉間土道風起塵揚,而土色是人們最初的記憶,在這裡留下一位少女款款的腳步,改變了一個外鄉人當早的認識,這一天是我真正關注她的開始,她的不幸和抗爭,她的奮發和剛強,她的痛癢和前瞻,彷彿於我都是一種牽挂,一種福音,一種走近的感覺。

  但我沒有叩開她的心扉,夢飄逸在那個晦色的夏天。

  應該是次年的秋天,發生下面的故事。見我來她走到值班室門口,虛掩鑲有紅十字房門,關住過道的人聲,然後撩一下白大褂下擺回到座椅上。我當時已同另一個女子訂婚領了證。我知道愛情一生可能只一次,當愛情來時又只有空手徒嘆,窩在婚姻殼裡蠕動舞蹈,或許命運神之諭示人當如此,塵世若萬花筒撲朔迷離。她流了淚,從眼角垂下來,打在我心間,凝成滴滴冰冷,閃回於幾十年風雨路上。我更曉得她的淚里有太多的咸澀,摻在日子每一天。當我翻閱單位民兵相冊,從人叢找到她的笑面,她的青春風姿,便有種掩卷冥想的衝動,想那些同她交往的快樂,和與快樂相關的事情,如一縷光透射樹葉間隙,畫出地上的斑斕。間或叩問——她不該是這樣,這戎裝扛槍的留照,才是本來的面目。於是在看望她母親之際,她從相冊里選一張舊照給我作念想。

  因襲傳統婚姻的擔子,任暮吞沒最後一縷光,沉在深暗的井底,做一隻叫蛙。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大抵這般出息!

  再見到她時在咖啡屋一廂,從記憶里拽會春天和冬天,我遞上一片紙巾,延下她的淚流向杯子里,攪在苦咖啡中湮滅。她真的困憊了,像一隻倦鳥,希望有棵樹棲息。我說,我會給你一個肩膀,儘管我也在掙扎和順從生活刀斧的削砍,但不希望風雨磨洗羽毛疏如冬柳。繼而,把自己的勵志文章給她看,看我缺失海燕鳴濤踽踽而行,其實我也在尋一枚火矩,點燃心靈的火焰。

  成功與重負熔鑄的情操永不卑下。

  她由女工而護士而本科,而今在讀研路上攀爬,是信念崩出的燦爛。他在每一階梯上,灑下的不只汗,還有淚和淚沁的故事。拿她的話說,失去父親自己如一葉孤舟,失舵在茫茫海上,漂泊之後還得找岸,生活要繼續少不了柴米油鹽打算,作為長女扛起家庭沒有選擇。結了婚巴望曙光穿透日子裡的幕帳,透口氣俏裝一下,誰曾想人渴望依賴而依賴又最靠不住,恰如夕輝的光箭投來,觸摸時只一把乾澀。

  打箭得靠自己起爐火,而令她驚顫一件事,來自一女友的遭際,那女友天生麗質,性情洒脫,不意丈夫患中風成了木偶般人。從此,沉重如一枚啞彈壓於心,自己不僅失去了額顏的緋紅,也折斷了思想靈動的翅膀,每天含淚納愁在丈夫身邊。這個小故事她一次次地講,講來又都充滿憐惜之情。我想,只有心有觸動,才能釋放壓迫的籠霧,一手育兒一手捧書本,來培植她自己的風景,概為心有所慮所寄吧。我呢,像礁石被磨了角棱,見到紅顏知己聽她的經歷,看她一步步走向事業峰巔的摸樣,欣慰過後不免泛起失敗感,繼之,湧起棄去礪石回復棘刺兀在潮頭的熱浪。

  醉眼裡吻她一下手臂,是我最大膽親近的愛撫。愛神是宇宙多情而脆弱的女兒,被捧被呵護因為易碎裂破敗,被打擊被攻訐因為光彩炫目;我有過膜拜的偶像,也曾受到尊崇追慕,都如虹雨後一刻,絢爛之極作霧珠散。十幾年前,我一句醉話惹得另一位紅顏失色,拂袖而去,成了一道心疤,想來便自怨自艾。

  說來頗具鬧劇色彩,她送我的傳呼機,竟是戀慕她的人的贈品。那年月呼機為時髦通訊工具,不似當下拾荒女腳登踏板車,打手機給住家戶回收破爛物。一段時間后,我依呼機售價把錢塞她手裡說,你照價給了他,就該收下這些(錢),大家都不富裕。也許這一贈一送註定戲開場,便有悲劇氣氛,而一個秀麗多情女子,在愛與被愛之間的失度把持,則為劇目的高潮落下黯然一幕。

  那年初秋的一天,應邀來到水庫堤上,見她同一男一女等候那兒,男士即為贈她呼機那位。稍作寒暄,我們打遊船去沙島。路上我心嘀咕,幹嘛把互相排斥的兩個男同袍,篼在一條船上?翻船大家一起餵魚才好。她見湖風撩起我衣角,悄然囑咐掖好腰間別著的呼機,免使男伴疑忌,這時,一隻不知名的水鳥俯衝水面,機警地環顧四周的船舶,扎進水裡少頃,又鑽出水面抖抖羽毛,舉頸鳧遠去了。

  凝神中被她踢了一腳,似在警示我不該一臉憂鬱。

  心雲流轉或在一件微小動作上,看我一路心有不悅,先登島的她把手遞給我打援手,我卻從船頭一躍上了岸,她空托着手愣了一下,臉頰掠過一絲緋紅,被一邊的男伴看的真切,眼神裹着不屑之氣。我由船到岸那一瞬間,其實什麼也沒想,就像炸碉堡的士兵,壓根兒沒有黃繼光的影子在腦際,衝上去堵搶眼,純屬下意識動作。

  我明白令那男伴不快的根由,不在於晾一顆熱心在荒涼草坡,而為欲打援手者流露的關懷之情,刺痛一根神經。而於她來說,拿男子嫉妒心加重己之砝碼,無非顯擺自己給另一個看,問題是既然說,從未正眼看他,他又有多大分量呢?

  果然那男子耍起小兒科,要麼話語尖刻,要麼仗着體壯挑逗着跟他摔跤。小氣不好生,我索性繞水踏岸避其鋒芒。秋風吹皺一池碧水后,掠向山間樓閣的飄帶,彷彿捲起沉埋的故事,召喚漁家兒女重塑水上的畫卷。

  回到市區已是街燈輝煌,欲回家時被她挽住,進了一家酒店。鬱郁中幾杯酒落肚,須臾便感暈眩,依稀記得我指那男士與她最相宜,亂點鴛鴦的尷尬令芳容失色,憤而離席,她兩個同事步隨其後,留我獨伏酒桌睡去,被店主叫醒結賬方知斯人已去多時。

  傷害或為一言,被刺痛的心可能伴一生,悔恨於感情終止日,始悟花前好。嗨,新世紀的寵兒們,有大愛才能濃縮情愛的蜜汁,把住你心中的偶像,得與不得都是一份珍藏。獻上一首小詩獨白我對你的祝福,留住你的記憶:

  點點淚光是井的噴放

  蒸騰溫熱向天一方

  孩提的夢悠在蛙鼓上

  井軲轆留下繩的勒痕

  點點珠光是井的噴放

  嚮往光明的一汪水

  化雲化雨迸出一道虹

  還是回落深暗滴成丁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