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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山河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夢裡山河

  溫仲平

  我是在魯北的小村裡長大到18歲,才有機會做火車,一去兩千里,出了關外,到了瀋陽讀書。我們村裡有七百口人,近二百頭牛和驢,牛是用來耕田,驢是用來拉車,牲口也要算一口,滿打滿算還不到1000口。村人都是一姓,全姓溫。都是我的長輩,有五六歲我得管叫老爺爺的。叫着彆扭,但大人的家教是嚴的,不按輩份叫是沒教養的表現,所以我搭小遠遠見了人就躲,因為碰見個人我得叫着叔呀姑老爺爺什麼的。

  村頭有老榆樹,有着蒼老斑駁的皮,樹下是大人們夏天乘涼講古,而在春天老榆樹要開出錢狀的花,並不好看,但榆錢飯好吃,現在偶而一吃,嘴裡全是回憶的味道。再出村頭有一條溝,溝以外春夏秋天全是莊稼,小麥和玉米,冬天全是空曠黃土或白雪皚皚。再遠了是要去鄉里,好聽的名字叫花官。花官卻不種花也不產官,後來僅辦過幾年梨花節。長大到十五歲,沒去過三十裡外的廣饒城。外面的世界和山山水水,是在唐詩里讀過,在文章里看過,但卻是做夢也夢不來的。讀書回來,在縣城上了班,娶了媳婦成了城裡人。三十歲上,開車載着妻和兒第一次去離城20里路的臨淄,看了博物館,知道了管仲、晏平仲,知道我和三千年前如此大的人物如此近距離地生活着。

  兒子長大到十歲。一個小男孩,晚飯後要約着小朋友去散步,周末瘋狂地愛着藍球,會彈琴打乒乓,能寫大字下圍棋,喜歡在粉白的牆壁塗下“讓生命之花綻放”這樣的抒情字句,在四歲半時跟他大姑去過他二老姑家青島,見到了大海,回來三四天不愛搭理同院的小朋友,眼裡是一副迷離的神情。忽然有一天讀書讀到“好男兒志在四方”,即問我,爸爸,你的人生是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兒子之問忽然勾起了沉淪了幾十年的問題,“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呢”,或許是在十歲時我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出去走走吧,”每當有疑惑,我都是用如此的方式排解。在院里散步顯然不能解決兒子之問,就走得再遠一點吧。一個人去了張家界。

  張家界有如此拔地而起的峰。那些峰都衝著天長,絕無二個方向。那些峰,都如此地獨立且絕不拖泥帶水,就算僅只一根,也要刺向著天空,穩穩地,挺挺地,那樣孤獨卻又氣定神閑,笑越了幾億年。及至到了頂峰,向下望,卻見峰巒如聚,波濤如怒,虯枝盤錯,蒼翠欲滴,像濃得化不開的感情,而雲霧悠忽來去,洒脫得像極了傳說中的仙人。張家界頂有神仙,這是真的了,我一邊走,一邊看,急急着,像走失多年的狗見到了記憶中的主人和家園。在張家界頂峰我寫道:

  眾峰小,

  遠山渺,

  雲天濛,

  人驚恐。

  眾峰忽現低小,

  遠山愈覺飄渺,

  雲天深遂空濛,

  我心頓生驚恐。

  離開張家界,一個人去了三峽。

  一個人游三峽,好像是做着一個夢。又說不清,就順勢向前走。看到了山,看到了峰,看到了水,那山峰,是極秀的,從柔碧的江里升起,那水是極柔的,被諸多俊秀的峰擁抱。一個人,在眾遊客里,是孤獨的,孤獨可以細品,就在孤獨之中看到了那江南。

  看到了那山峰,看到了那江水,看到了那江南佳人,山歌就從心裡飄起來,在山水之間浮起來,動起來,狏狏邐邐,一路走遠

  在感動里,我寫下了如下的詩句:

  三峽情境,人媚江清。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

  高峽率真,平湖柔情,青江碧澄。

  輕舒柔荑,指點江山;說山道水,婉若鶯鳴。

  美人江山,渾然天成!

  山水賦人以靈性,美人融入江山中。

  我是自小在魯北長大,三十大幾了,沒怎麼見過起伏,沒怎麼見過情色,滿眼裡是空曠單調,單調空曠。三十幾的人了,在一個幾十平方公里的圈子裡生活,偶而也出去走走,但都是帶着面具和惶恐,悄悄地看,覺着是別處別人的生活。而今我行走在遠闊的山山水水裡,卻發現了心底深處的莫名的感動。我始知,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是那樣的沉鬱千古,沉醉千古,無論帝王將相還是凡夫草民是都可以觸摸得到的。

  後來我遠遠地望過長白雪山,後來我惶惶見過梅里神山。那是最純凈地,純凈得可以聽得到鑽石的聲響。但最讓我動情地,還是矗立人間的五嶽獨尊的泰山。“泰山其頹乎。哲人其萎乎”。泰山是和炎黃的文明、中華的傳統融在一處的。我在一年裡,一口氣朝拜了七次泰山。登泰山的前夜,一例是睡不着的,試着遠離興奮興奮卻像喝了老酒,第二天三點起床,六點半來到泰山腳下,看見了晨暉中蒼松的剪影,看見了巨大的岩岩的石頭,看到了地球上的沉雄豪健,看到了宇宙中不倒的精神。腳步是沉的,緩的,泰山來不得半點輕浮,但心臟在膨膨地急速跳動。

  只有自己寫詩,才能表達。

  問岳

  頂禮膜拜問岱宗,

  何物仁壽天地同?

  摩崖碑刻留心跡,

  帝王將相曾稱雄。

  幾多紅顏東逝水,

  幾多騷客留其名,

  有何信仰堅如石,

  哪個海枯見忠誠,

  忠厚傳家遠,

  詩書繼世長,

  善惡總有報,

  天道盡昭彰。

  雲聚霧散漫天影,

  世間名相苦多情,

  巍巍群峰傲然立,

  何以無語答我誠?

  我今拜山也匆匆,

  眾峰隱現雲霧中,

  將凌絕頂心惶恐,

  面向東南把身傾。

  我亦鬚眉男兒漢,

  何遜山高我為峰?

  噫吁哉,

  山外高山人能越,

  心頭險壑幾人平?

  頂禮膜拜問岱宗,

  造化無語付東風。

  三十九歲上,我終於有幸見識到了夢裡的山河。此後的日子裡,總會無端地生出些感喟,有時是很尋常的人和事,我在心裡也會落下淚來。輕馬揚塵已絕跡,盲人瞎馬臨深池,誰甩長袖月下舞,唉呀,夢裡山河意遲遲。意遲遲亦總是要來,來時卻沒有驚天動地,但心裡霎時翻騰,我始知兒子的十歲之問是我無法用語言回答的。

  201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