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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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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 子 廟

  禾豆

  年輕的時候,去過幾次南京,瞻仰過中山陵,遊覽過玄武湖,到過新街口鼓樓,但不知為何,陰差陽錯地總沒有去成秦淮河與夫子廟。前年冬天,與李君在滬上辦事,事畢,趁小隙去了趟南京,到南京時已是下午,冬日天短,街路上行人的身影已被斜陽拖得很長,李君問我先去哪?我說夫子廟秦淮河。我們搭乘3路小公汽,一直駛到終點,下車拐進一條街,就到了夫子廟。而站在廟堂的門口,已看見了秦淮河。河廊、畫舫、樓台、水榭,在蒼茫的暮色里依然人影綽綽,遊客絡驛不絕,好一派六朝金粉的氣象!怪不得當年曾滌生光復金陵后,第一件事就是恢復秦淮歌樓、酒肆,商女王公同沐秦淮風月,粉飾一派江南太平景像,秦淮河那灣春水,很快將瘡痍滿目的南京城重新激活過來,曾公確非尋常輩爾,一下子就騷着了“六朝金粉”地的癢處。

  但我眼前要說的,是夫子廟。夫子廟在秦淮河的這一頭,雖同為一河相連,這邊卻是斯文發祥之地,依傍着夫子廟的江南貢院,原是明代應天府學,自北宋建廟起始,千餘年來,多少江南名士都從這裡走出,多少朝廷的棟樑、干城自這裡起步,至終名垂青史。同樣又有多少舞弊、作穢之案,在這裡事發,牽累多少人頭落地?多少人冤死窮邊……如今,科舉制度已廢除一百多年,做為當年江南考試的考場,夫子廟是否還能聞見那股發了霉的八股文章的濁氣,被科舉窒息了的英才們的不平抗爭聲?延續了兩千年的一項選拔人才的制度離我們遠去了,它的利弊得失,在它所依賴的那個時代,那種封建體制的框架下,也許有其一定積極意義,甚至為那個封建政治做出過一定貢獻。但它畢竟是博物館中枯萎的明日黃花,已聞不出什麼香氣了。

  只有到了每年的正月元宵節前,這空蕩蕩的廟院才會人聲鼎沸,那是一個真正的平民百姓的節日,與士子們的斯文毫無關係,整個院子,從廟外到院內,賣藝的,說書的,算命測字的,賣小吃的,賣雜貨假古董的,賣各種民間藝品的,裡外三層被人圍得水泄不透。那些從城裡來的,四鄉來的逛廟遊人,在這裡松馳平日為謀生奔波的神經,盡滌一年中的疲勞、煩惱,祈求第二年的福賜、平安。

  那時節的夫子廟,是平民的樂園,百姓的天堂,婦孺老幼皆歡天喜地而來,高高興興而去,夫子廟真正走出了以士大夫為主人的禁地,為大眾服務了一把。

  可見,夫子廟還是以傳播文化為其最根本的宗旨,科舉如是,廟會也如是。只是角度不同,層次不同,需求和對象不同而已,當年作為江南最大考場的時候,那些入場的士子們或意氣風發,或躊躇滿志,熟背經書,枯其筆墨,對應考題,將一篇篇策論、制文寫得揚揚洒洒,他們中有的正是氣血方剛的韶華童生,有的卻已是穹經皓首之暮垂須客,但一踏進這南闈考場,無不筆底風起,意興飛揚,或吐治國平天下的良策,或申憂國憂民之志,難為他們一番苦心,十年寒窗,惟此一搏,走出考場,有的人即從此平步青雲,或為朝綱弘股,或為封疆大吏,終其一生,不負聖賢教誨,成為千古良吏,青史留名。但也有那些倒霉的士子,就在這夫子廟的江南考院內,或因他人作弊受牽連,或因文章不慎含譏藏刺,釀成飛來橫禍,重者冤死刀下,輕者流徙終生,書寫了這科場的歷史中有斑斑血跡的那一頁。以明清兩代為計,明代統治者對科場案還少許寬容一點,只多是擺官、削籍、遣戍等等。但到了清代,因為滿漢民族之間某些抵觸情緒和成見做祟,最高當局處理起科場案來就殘酷得多,順治十四年(1657年)的江南考試案,正主考方猷因錄取了少詹事方拱乾之子方章鉞,被誣告連宗徇私,加之其他幾件舞弊事,竟將正副主考及房考官十八人一律處斬,方章鉞等八名有嫌疑的舉子杖責后,與家眷流放寧古塔,原來主張輕辦的滿漢尚書、侍郎、郎中等八人削職。共2頁,當前第1頁1 文/禾豆

  如此一件並不複雜的科場案,而且其中還有誣告枉參之處,何以會處理得如此嚴厲?這曾是我心中多年的疑問。但此時此刻,當我站在夫子廟旁秦淮河畔,手中翻閱着一本剛從夫子廟書店買來的顧誠著的《南明史》時,心中茅塞頓開!三百多年前,當清朝統治者剛剛入主中原,踏上這江淮大地的時候,他們遭到的最激烈的反抗,竟不是來自於舊明王朝中的對手,也不是來自農民起義的“闖賊”“張逆”,而恰恰是來自於整個大江南萬千士子!南明的讀書人自萬曆年間東林黨人興起的那股救世伐奸之風,輾輾轉轉延續了近百年,到了清朝,依然剛烈得很,尤其大敵當前,面對傾朝覆國之痛,這種士大夫的忠貞堅忍就變成了反抗的動力,戰死在揚州梅花嶺上的史可法,舉義於松江的陳子龍,還有暗中祭起反清復明大旗的秦淮河上那些名士、歌妓,無論是黃宗羲,無論是冒辟疆、柳如是、董小宛,還是冒雨迎降滿兵入駐南京但後來又暗通海上鄭成功,張煌言的錢謙益都是這樣的士子。錢謙益其實就是東林末代的首領,江南士人的偶像,他雖然骨頭先軟了一點,但那付肚中的肝腸,仍不情願為滿州異族所馴服,因此才會有到了乾隆當政之時,對錢牧齋那樣的降臣恨之入骨,連他的詩文也不準流傳。

  這恐怕就是滿州統治者結怨江南文人的前前後後,原因很多,但林林總總歸結起來就是一條,是那種以民族為界限的排斥。所以,到了考場上,縱使是讓你再入仕途,但一旦出現作弊之嫌,就起了斬盡殺絕之心……

  從這個角度來說,夫子廟又是一個統治者審考歷代江南讀書人的公堂,被那一樁樁科場案糊裡糊塗牽連進去的那些無辜文人的冤魂,雖經幾百年依然使其存有一股陰霾而不散,而利用文化去害人、殺人也恰是那個科舉制度下的發明,千年沿襲,雖然改朝換代,甚至改變了形式,但根本實質卻沒有改變。到上個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反而愈演愈烈,冒犯了最高權威的文人,無論你的觀點多麼積極,用心多麼良苦,照樣將爾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雖不見人頭落地,但監禁、流放、蹉跎磨難而斃者,又何以數計?

  還是明朝的讀書人來得剛烈,方孝孺被滅十族,楊漣等死後還要將喉骨切下,統治者似乎忘了,“防民之口,勝於防川”以為這樣就可以堵住士子們的嘴,但是“風聲、雨聲、讀書聲……”“國事、家事、天下事……”文人的倔強並沒有因為切去喉骨,千刀碎剮而屈服,無獨有偶,三百五十年後,也在那種萬馬齊暗的局面中,一名女讀書人張志新因為了真理的昭示而被同樣切下喉骨……只可惜與人類已進入的原子彈時代極不相稱地演示着那種原始封建的殘忍……

  從夫子廟,聯想到中國歷代文人的命運,聯想到他們像兵蟻一樣,前赴後續地湧向暴虐的刀斧之下,而毫不氣餒的那股痴勁、傻勁,方覺出中國文人的一絲可愛來。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夫子廟中一些書店,文具店開始打烊,他們知道,夜裡是不會有人買書的。而遠處,秦淮河那邊卻是一片燈火闌珊,十里河廊,又開始迎來一天最熱鬧的時候了。

  共2頁,當前第2頁2 文/禾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