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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黃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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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起各地的名勝,何止萬千。它們或獨具鬼斧神工的妙景;或牽涉震世的偉人;或涵育蘊藏了厚重的精神哲學和文化沉澱。古國文明,悠悠千載。無數的宮闕樓閣,典章文物;帝王將相,古聖先賢。在歷史的這一片朗朗星空中震古爍今,隱隱明滅。而除此之外的人們所未知的一些更古老的光芒,更久遠的星辰,有幾個願耗精費神去探個清楚呢?這些蒙塵在歷史積岩中的琥珀,就只有消失在茫茫眾生的視野之外,獨守寂寞。

  中原小城葉縣,古稱昆陽。墜於八百里伏牛山的余脈之尾。它方圓不過百里,也無名山秀水,卻自古名揚中州。春秋時楚國的大政治家沈諸梁封邑於葉,曾在這裡接待過孔子,“葉公問政”的佳話名垂千古。東漢光武帝劉秀在此地以數千騎大破王莽百萬之軍,英雄傳奇,彪炳史冊。而這片土地在兩千五百年前,還孕育了幾個響噹噹的人物,更讓今天葉縣人的臉上多了幾分驕傲。儒教文化第一經典《論語》中記載的長沮、桀溺,這兩個讓孔子為之嘆服的農民,幾千年中,他們的名字更是為無數的中國文人所熟知。可長久以來究竟沮、溺隱耕於何處卻成了一個隱隱約約的謎,就連許多葉縣的本地人都不很清楚。這真是先人的遺憾。在日益重視華夏文明遺產的今天,眼看着周圍的許多山水因名人而名,這種遺憾更加真切了。

  歲月的書頁返回到兩千五百年前的一天,夕陽在山,噪鳥歸林。周遊列國數年卻無功而返的孔子由楚返蔡,到了這片土地北部的一方碧水環抱的小山丘下,身心交瘁的他竟迷失了方向。望着滿山雲嵐,茫茫沃野,孔子嘆了口氣,派門徒子路去山下水邊詢問。這一去,問出了兩個人,問出了論語中一段瀟瀟洒灑的篇章。沮、溺這兩位躬耕山野的隱者從此走進了中國各朝各代的文人們千百年咀熟嚼透的文化經典。他們的寥寥數語竟令飽經滄桑的孔子怦然心動,感慨萬千。回望這青山綠水,裊裊墟煙,他連聲長嘆。北去的車輪吱吱的響着,斜卧車上的孔子卻久久的沉默着。

  沮、溺本人也萬萬想不到:生前聯耜並耒,笑傲煙霞,隱於山野水畔煙波浩淼之間,甘沉淪以沒世;身後卻成了名人,隨孔子的離世,《論語》的誕生而不朽了。身處“滔滔皆是也”的亂世,他們倒也想得明白,拋卻俗念,跳出塵網,自潔於天地之間,耕樵小小山岡,濯足淺淺清流,不以物慾所累,慣看秋月春風。人生貴在自知,誰能說捨得不是智慧的回歸呢?有了這樣智慧的隱士,山水就具備了靈氣,等待着文化與歷史交匯的步履,不再僅僅是黃土堅石的堆砌了。晉朝大詩人陶潛陶淵明,作為文化史上家喻戶曉的高士,在《荷丈人長沮桀溺贊》中有嘆如下:“遼遼沮溺,耦耕自欣。入鳥不駭,雜獸斯群。翳翳衡門,洋洋泌流。曰琴曰書,顧盼有儔。飲河既足,自外皆休。緬懷千載,托契孤游。”陶淵明緬懷先賢,與之“托契”神交。而後又不為利祿折腰,掛冠歸去。這樣的清操與風度恐怕是遙拜沮溺為精神的遠祖,氣節的前驅吧。孔子北返后脫離政治,潛心於杏壇,安知不是以與沮溺的邂逅為他後半生思想轉向的啟因?

  遠離塵囂的沮溺,澹泊明志,寄情山水。作為精神的守望者,本來其命運就好象面前這座不高不險的小丘,難名於世。可誰知冥冥中造化之手,巧為撥弄,讓聖人車馬迷途在這青山之下,碧水之濱;讓問津的子路偏偏遇到了他倆。無心名利的兩人無意中昂首進入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聖經》。可謂之奇。古葉之北的這方小山,可謂有幸。目睹了中國文化思想史上第一次儒道兩教面對面的最原始的撞擊。這種心靈與哲學間的無意衝突須臾而止,雙方平安。山仍在,水照流。而中國後世文人複雜的雙重心態卻從這裡開始萌生,開始發源。如這沮溺沐浴過的一帶碧水,流進南北無數儒生的血脈里。儒、道,都起自中原本土,異於西來宗教。儒教自漢代始為正宗,是歷代帝王提倡的立國之本。半部《論語》平天下的抱負,學而優則仕的人生燈塔千百年來吸引着老少學子們前仆後繼,九死不悔。修身治國、經邦濟世的儒學理想時刻被文人們掛在心間,流於唇齒。可是中國太大,太古老;中國人太多,太複雜;而中國的仕途官場尤其複雜難言。上上下下,朝提夕貶。自古天意終難問,高處不勝寒。沉重的精神壓力幾千年來沒有使文官們真正的快樂過,真正的中國文人激越人生的心底始終還隱埋着另外一尊與孔聖先師背對背的神龕。那就是傳承沮溺等人的乘風歸去、終老林泉的逍遙歸宿。文人們在兩尊神龕前往來徘徊,難定取捨。入世,出世;干進,退隱;毀譽,得失;生前,身後……交織碰撞的心態即使形諸於文字,也是矛盾重重。試看文學史上,特別是那些大知識分子如屈原、李白、陶潛、蘇軾的千古名作中,不時飛濺着這種思想撞擊的浪花。沮溺無意中竟成為了中國文人心中與孔聖並坐的精神偶像,在古城之北的這方山水間悄然升起。翻開《葉縣誌》,人們驚奇的發現,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中華文化史上幾位著名的高隱就前後分佈在離這片山水不遠的昆陽大地上。春秋時的“楚狂”接輿隱在此地南六十里的方城山;《論語》中提到的“荷丈人”即在二十裡外的牛老陂;五百年後,漢朝的嚴光嚴子陵垂釣避世,在南邊數里處做了沮溺的忘年之鄰;又過了六百年,李白的好友元丹丘寓卧在了西南方几十裡外的石門山中。古老的小城,更古老的小山,緣何聚集了這般人物?是地氣抑或天數?我彷彿聽見了沮溺他們的微笑,孔子也從泰山趕來。在這方熟悉的山水之間,智慧的魂靈們悠閑的飄蕩着。

  沮溺入土了,伴他們一生的小山仍在;沮溺永生了,平凡的小山卻藏在角落裡,引退了兩千年。隱士的後人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代又一代聲聲不息。山下的流水依然寧靜如昨,倒映着滿山雲樹,飛花飄雪。冬去了是春,春去了是秋。水中的小山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一天天,一年年。它蝸居在中州腹臍的莽原之上,宛如是伏牛山踢走的一顆泥丸。素麵朝天,不施粉黛。雖門前冷落,無人請擾,也樂得一身清凈。

  日子過得飛快。一晃眼許多年過去了,外面的世界變了又變。它看到孔子走了,沮溺死了,接輿跑了,劉秀打勝仗后做了皇帝,劉備北侵到了這裡,後來,唐高祖也來打野味,岳飛曾從山下帶兵路過,金兵南下了,蒙古人在後面跟着,不多久,朱元璋又統一了大中國,過了三百年,長城那邊的清軍又來了……亮煌煌二十四史,亂紛紛萬馬逐鹿。它依然寂寞,雖聽到過陶潛的頌讚,黃庭堅的吟詠,梅堯臣的感慨,李東陽的詩篇,到後來,一切都沉靜了。它想說話,可是告訴誰好呢?思來想去,只有先把這些昨天的故事儲藏在它空空的腹中,化成一股亮潺潺的清泉,一堆璀璨璨的珍寶。又親手為自己蒙上一層神秘的靈異,引誘淳樸的後人們膜拜,敬畏,傳揚,並用文字恭敬的、認真的在縣誌上寫道:“山腹中空,出泉匯為長潭。土人號‘白龍潭’,求雨輒應”云云;更引人遐想的還有這樣的記錄:“(此山)雖無瑰異,而嗤流環抱,水凈沙明。岸芷汀蘭,與蒼松翠柏,互相輝映。已是助人精神,發人意興。況茲山中藏石穴,下接沉潭。曩有人入穴捕魚,見有若晶宮貝闕者,駭而出。每大風雨,波濤洶湧,雲霧迷離,大約有神物在,不可測度……”這“神物”,這“晶宮貝闕”,這“雲霧波濤”,以及日夜丁冬的清泉,大概就是它數千年間積蘊珍存的時空的記憶吧。

  策馬尋遺蹤,臨流思古人。高風田舍渺,轍跡道塗湮。近聞當地政府已經開始投資開發山中的“寶貝”,通向山腳的公路也已竣工。沮溺的埋骨之山真如一顆久睡的琥珀,要放光了嗎?你不該再寂寞,你不會再寂寞。先隱的後代們寄希望於老祖先的餘熱,寄希望於你的深沉與秀容,好為他們的小康鋪路。我該為你高興。可是,望着忙碌的人們,一個聲音從心谷深處隱約傳來:這真是它內心所渴望的嗎?這方山水真的願意自己身上遊人如織,店鋪林立,車馬喧嘩嗎?我不知道。

  我問山,山低眉斂目;問水,水悠悠而去。我問誰呢?抬起頭來,我只看到一行行南遷的雁陣,悄悄的,掠過了山頂最高處的樹梢。

  山,名為黃柏,一名黃城。在今葉縣北十里遵化店鎮境內;水,名為沙河。源出石人山,東流入淮,古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