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楓(散文)
/吳昭元
千年湘西悠悠楓,一場秋雨楚楚紅。
風起雲湧款款動,夕陽灑滿甜甜容。
夢裡尋她千萬種,哪知榮辱最秋冬。
像蜓像蝶又像蜂,片片柔情飛江中。
誰人賞懂湘西楓,嫦娥下凡吳做東。
醉得秋楓紅了臉,舉天長嘯五州彤。
這是去過湘西的人,對湘西楓樹的美好印象。然而,我不僅有這樣的美好印象,卻還別有一番感受與經歷,可以說是情有獨鍾。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感覺那個時候的天,特別的藍,感覺那個時候的地,特別的綠,就連那個時候的空氣,也都感覺是特別的新鮮。一切的感覺,都是那麼的美好,那麼的神奇,那麼的嚮往。那年我高中畢業十六周歲不滿,按當時規定,還不到知青下放年齡,然而,那時的我,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顧父母親反對,堅決聽從黨的召喚,並且高舉“紅寶書” ,大聲朗誦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語錄:“下定決心,不怕恓生,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結果說服了父親和母親,興高彩烈的到“知青辦”報了名。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初春早晨,開始了一段從來沒有過的人生大體驗。
那天,天還剛剛蒙蒙亮,興奮的我,一晚上都沒有睡着就起床了,胡亂的穿上了衣服,打起了背包,提着兩天前母親早就給我準備好了的兩大袋行李,爬上了一輛有蓬的老式解放牌大貨車,迷迷糊糊、矇矇矓矓、搖搖晃晃的踏上了一段遠離城市,遠離喧嘩,遠離父母的孤單征程。
車在那彎彎曲曲,凹凸不平的鄉間小公路上顛簸,風在那曠野的山巒邊和破舊不堪的車廂邊,甚至還在我的耳邊,急速不停的呼呼掛過,吹得我不禁打起了寒顫,於是,我不得不倦曲在車廂里的一角。雖然,那個時候已經是春天,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但是,那天的感覺就是特別的冷,曾經不止一次的尋問過司機,“師傅,怎麼還沒有到呢?”司機很不耐煩的安慰着我說:“就快要到了!”大概是在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來到了一個“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莊園”的苗鄉,那個時候叫“人民公社”。
下了車后,我被兩位早就等候在那裡,頭上纏繞着厚厚的黑色布巾,身穿着青一色染過的粗布服裝,身後還背着圓桶型打豬草用的竹簍的中年村民大叔接走了,我的行李被安放在他倆的背簍里。我跟隨着兩位村民大叔大概又走了兩個小時的蔭森小山路,爬山涉水,甚至還走過了幾座霉爛不堪,瀕臨倒塌的獨木橋,左拐右拐,深一腳淺一腳的前行。當我再次躍過一條小溪,爬上一道山坳,轉過一個急彎時,突然,前面豁然開朗,呈現的是一個酷似古老原始的地方,一個只有在神話故事中才能感覺到的一個神奇的地方。村民大叔告訴我:“到了。”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一個叫楓木嶺的苗家小村莊。從此,我在那裡插了隊,安了家也落了戶,開始了一段漫長的知青下放生活,渡過了我的人生難以忘懷,現在回想起來,也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個春秋。
這個楓木嶺村,地處湘黔邊界, 三十來戶人家,依山傍水、一模一樣的茅草吊腳樓,在那層層桑田中款款點綴,就好像世外桃源一樣,格外的新鮮、希奇、美麗。這個村莊,三面環山,一條不曾干沽的小溪硬是從山間的村莊邊緩緩流過。山上絕大多數生長着楓樹,尤其是村莊的背後,那裡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原始楓樹森林。全村人以楓樹為生,以楓樹為榮。無論春夏秋冬,無論男女老少,從早到晚,甚至披星戴月,村民們在這片茂盛的楓樹森林裡, 上山採摘,砍柴燒炭,守獵耕做 ,伐木取材,全村人的穿衣吃飯,繁延生息也都全靠這片楓樹森林,他們已經在這片楓樹森林裡相依相伴相安了好幾代人。
每當春天來臨的時候, 每當大地復蘇的季節,大多數樹木還沒有來得及發芽時, 湘西楓木嶺村背後的那片楓樹就率先露出了嫩嫩的尖尖角,等到其它樹木開始發芽時,那片楓樹的葉子已經長成了半圓五角型,經春風一吹,悠然飄蕩, “ 楓姿”颯爽,好一派春意盎然,欣欣向榮,再到了秋天的時候,那山上楓樹的葉子,漸漸地泛紅,又漸漸地泛黃,在陽光照耀下,金光閃爍,極目遠望,就像一把把紅黃雨傘布滿在整個山坡上,印紅了山巒,印紅了天空,也印紅了山間的楓木嶺小村莊。
楓樹,它本屬野生植株,生命力極強,它適宜濕地,生長特別的快;楓樹,它還特別耐嚴寒, 在零下幾度,甚至十幾度依然生存,就像青松一樣,不畏嚴寒,傲然挺拔;楓樹,它不僅不怕風而又特別喜歡風,並且在風吹雨打中煅煉成長;楓樹,它樹直葉茂,皮厚肉硬,在眾多植株中屬堅硬樹種,是理想中的實木材料。一九七0年秋天動工建成的我國第二大鐵路枝柳鐵,當時修建經過湘西苗鄉時,曾經讓楓木嶺村的人們火紅了一陣子。因為,那時候修鐵路用的鐵軌枕木大多數是取材於楓樹。
有一次,那是一個六月天,一個晴朗的夏天,天空中依稀看到幾朵燿眼的白雲,停在那裡一動不動,路邊的楓樹上,有幾隻知了好像揚揚得意,不知疲倦的你來我往的的高聲嚷嚷叫個不停,真的叫人心煩!楓木嶺村的村長,那時叫生產隊長,正在發愁的看着砍伐好了並且堆放得整整齊齊的那一大批枕木發獃,心想怎樣才能按預定時間抬到三公裡外的公路旁裝車時。突然間,狂風大作,天空中的那幾朵燿眼的白雲不見了,知了也啞巴了,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只有呼呼的風聲和揚起的砂塵。然後,烏雲滾滾,電閃雷鳴,一場傾盆大雨“涮涮涮”地下了起來。兩個多小時后,雨停了,天開了,太陽重新出來了,並且露出了燦爛的笑臉,山間的小溪,順速的漲起了滾滾洪水。真的是老天爺開了眼,那個年代,用水運送木材,是湘西楓木嶺村人最好的運輸方法,它既省時又省力。
那天,生產隊長把全村的勞動力分成兩個小組,一個小組選水性比較好的人在上游跟隨枕木放送,我被安排在其中,因為我從小在錦江河畔長大,會游泳;另一個小組是挑力氣比較大的人在下游攔截打撈枕木,並且負責抬上公路。五個多小時后,一百多個立方米的枕木就順利的運送到了公路旁,並且全部驗收合格,裝上了車,勝利的完成了任務。那一回,也是湘西楓木嶺村的村民們“找副業”收到的第一桶金,全村的男女老少都露岀了甜甜的笑容。真的是老天爺幫了大忙,謝天謝地!
砍伐楓樹本是一件辛苦事,尤其是抬枕木更需要身強力壯的人才行。那年,我知青下放,已經煅煉了整整三個年頭,上山造林,下田“雙搶”,興修水利,耙田耕地,什麼樣的農活都煅煉過,因此,也算得上是身強力壯的好勞動力了。於是,每天拿起斧頭,背上鋸子,帶上乾糧與社員們一起上山伐木。當胸圍兩米多的大楓樹被砍倒的那一迅間,那場景真的可以說是驚心動魄,那聲音真的可以說是驚天動地,“嘩啦啦”的聲聲巨響在深山老林中久久回蕩,彷彿就像一隻發了瘋的猛畜,在怒吼!在吶喊!在我聽來,有時候“嘩啦啦”,“ 吱呀呀”,長時間的嘶裂聲更像是在呻吟!在哭泣!那是多麼的凄涼!
因此, 在那個年代,當我看到一棵棵楓樹凄慘的倒下, 然後,經過鋸裂,修鑿成枕木后,又看着一整車整車的,一溜煙的運走, 再回過頭來,看一看那曾經堆放得整整齊齊的那一大批枕木的地方,已經成為空空蕩蕩的草坪,腦海里曾經閃爍過一絲說不清楚的感覺, 不知道是成就感,還是失落感,或者,兩種感覺都有,只不過那個時候的我還很年輕,不太成熟,只是朦朦朧朧的感覺,很難辯別事情的對與錯,也很難弄清楚人世間的真善美,只不過是那麼一瞬間的感覺,隨風掠過。但是,楓木嶺村,卻實實再再的是因此而修了公路,村裡的人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走出了陰森的大山,看到了外面明亮寬敞的世界,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楓木嶺村的人們才慢慢地富欲了起來。
最使我難以忘懷的是,村中那五棵高大古楓樹,它至今讓我記憶猶新。那樹身呈現深灰色,樹皮皺紋斑斑,其中有兩棵古楓樹還被雷電擊中過,燒得漆黒一團,但是,它們依然枝繁葉茂,高高崇立;那五棵古楓樹的胸圍大概都有五米多,要三個人牽手才能圍得住。每逢村裡人辦喜事時, 成群結對的喜鵲都會在樹上湊熱鬧“嘎、嘎、嘎”地叫個不停。聽老人們說,那五棵古楓樹已經有五百多年歷史了。村裡人在樹下,夏天乘涼,秋天賞月,老人聊天,小孩玩耍。有時候,雖然夜幕已經很深了,人們大都熟睡了,但是,偶爾還會看見一對青年男女在古楓樹下牽手幽會,難分難捨。當地的人們還流傳這麼一種說法,誰要是在古楓樹下無意中接住飄飛的葉子,他就會幸運降臨,年輕人談情說愛時接住飄飛的葉子,他們就會心心相印, 相親相愛,永不分離。於是,村裡的人家嫁娶,老人們的壽宴都會在那五棵古楓樹下舉行,以便圖個吉祥。
當然,這只是湘西楓木嶺村人對楓樹的一種風俗習慣和美好的願望。其實,楓樹的傳說在湘西還遠不止這些。有一次,我到鄉里趕集,一位湘西百歲老人就對我說過:“楓樹,她在春天的早晨會唱歌,在夏天的晚上會跳舞,在秋天的夕陽西下時可傳情,在冬天的寒冷中瀟瀟洒灑。”百歲老人還說:“楓樹,她會呼風喚雨,一年四季都在辛勤的祈禱、守護、沐育着大地,使之土地肥沃,溪水甘甜,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六畜興旺,延年益壽。”我深深的被傳說中的楓樹所感動,並且,堅信不疑!
根據《山海經-大荒南經》里述說:“楓木,蚩尤所棄桎梏,是為楓木。蚩尤為黃帝所得,械而殺之,已摘棄其械,化而為樹。”這其實只是一個傳說,也正是因為這樣一個傳說,從古至今,楓樹,在湘西人們的心目中,它就是神樹,它就是神的化身。於是,在湘西每個村莊的前面,都會看到幾棵高大威武而且還枝繁葉茂的古楓樹,他們以此尊稱為“風水樹”、“神壇樹”。也正是因為這樣,湘西人,他們祖祖輩輩尊崇楓樹,感激楓樹,信奉楓樹,景仰楓樹。於是,楓樹那堅實挺拔的軀幹,百折不撓的樹枝,迎風飄楊的樹葉,蓬勃發展的樹林,與湘西人的氣質,與湘西人的性格,與湘西人的精神,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我常常想, 楓樹的欣賞價值和實用價值還只是它的表象, 它還有很深的內涵和人生哲理。這是去過湘西楓木嶺村的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覺,如若不信,你可以親臨其境去償試一下。無論是春天還是秋天,你只要在湘西楓木嶺村的楓樹林里走一回, 甚至淌在楓樹林里睡上一覺,當你醒來的時候,你就會感覺到,人生的沉澱,感情的永恆,往事的回憶,伊人的眷戀,歲月的輪迴,全部都會得到升華,得到體現。是詩人就會詩興大發,年輕人就會意氣風發, 中老年人也會青春煥發,甚至會異想天開,夕陽灑滿紅紅的臉頰。而我,更多的是回憶,是思念。
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里,我獨自一人,默默地舉起了酒杯,一杯又一杯的跟往事乾杯!回想起那個年代,在那一望無際、隱天蔽日而又熱火朝天的那片楓樹森林裡,有我藍色的夢,有我綠色的情, 有我赤誠的心,有我純真的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陪伴着寂莫的夜, 承受那凄涼的風,品嘗夠苦澀的雨,揮灑出赤熱的汗,同時,也留下了艱辛的的印。在那漫山遍野的楓林雜草叢,在那妖嬈迷霧的山巒蔭溝里, 在那藍色寂寞而又蕭條的山村間,在那綠了黃、黃了綠的層層稻田中,還有在那長年累月、如泣如訴、如痴如醉,然而又歡歌笑語、瀟洒奔流、活崩亂跳、清澈見底、清涼甘甜、泉水叮咚的潺潺小溪中,那段情感和經歷我會永遠永遠的銘記在心坎里!
往事的回憶,歲月的艱辛,人生的磋砣,青春的揮灑, 怎不叫我浮想聯遍,感慨萬千呢?
楓葉飄飛款款繁,片片柔情思華年。
最是秋風管閑事,朝落春逝又誰憐?
人人都說來生緣,自古春秋笑看天。
淡淡月色似纏綿,何不瀟洒走江南?
這幾句詩,也許有點低迷,也許有點深沉, 也許還有點怨秋恨秋,也許不是我寫湘西楓的初衷, 也許只是觸景生情而已。如今,最能描述和表達我對湘西楓的情感與心情還得數南唐國君、千古詞人李煜寫的那首《長相思》:
“一重山,兩重山,
山遠天高煙水寒,
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
塞雁高飛人未還,
一簾風月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