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遠方
陳 明 彥
直到現在,我都這樣認為母親從未離開我們,只是去了一次遠方而已。那是一個春天的黃昏,沒有任何不祥徵兆的黃昏。當我從學校趕回家哭喊着“媽—”時,母親已無法開口說話,甚至連望我一下的眼神都沒有了,她的手只是在我手裡微微顫動了一下,算是對我的回答,算是對我的囑咐,我的心頓時沉了下來又倏地被什麼掏得空空……母親就這樣去了遠方,我們一家人的生活一下子完全找不到了方向,留下我們一家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不知所措。
母親是出生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地地道道的農村人,能幹、吃得苦,農忙季節常常起早貪黑地幹活,自己從不叫一聲苦。聰明,自己干農活懂得廣種而避免了薄收,或請人幫忙時,用今天的話說是懂得統籌安排,做事力求省時高效。母親的文化不高,書只念到小學三年級。要不是外公那一年突然病故不得不被迫輟學的話,母親一直堅持認為她會成為那種年代鄉村中並不多見的端“鐵飯碗”的,我信!因為不善言辭的父親每每向我們講起母親的能幹來都會變得滔滔不絕:本是男人家乾的整田、鏵土、插秧、打穀活,你母親照樣能幹得有模有樣。特別是修造新房屋那陣子,你母親白天除要安排好來幫忙的兩頭三餐外,還要忙裡偷閒不甘示弱地幫着我上山去砍那些可以做柱子、檀子、櫞子等樹抬拿回來。晚上,哪怕夜再深,她都還得做好第二天的活路安排后才睡。就這樣忙活到新房子修造完工,連幹活挺再行的我都快累垮了,你母親卻好像不覺得累似的,整天都笑盈盈把新房子的裡外打掃了再打掃。父親的原話告訴我們是這樣說的:“新房修好了,你們的媽就像抱着初生時的你們一樣歡喜得不得了了。”
母親是個極好強的人,凡別人能做到的,她認為自己也該做到。別人不能做到的,她總覺得自己也能做到。不然的話,就辜負了自己的聰明!父親說,她來到我家的第一年,就拆掉矮小破舊的木房子修了一棟三間的大五柱新房子,着實讓全寨人刮目相看,暗地裡不知羨慕了好多回。從我記事起,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對於籌劃修建房屋,總是格外鍾情。或許是因為在我們當地有出息的女子嫁到男方都要修房造屋的風俗吧,母親是有出息的女子,當然不得例外,或許更多的是母親與生俱來喜歡有成就感的緣故吧。在母親看來,自己修的房屋不僅可以成為自己愛情婚姻的見證,還可以成為自己子女們體會家的最有效最溫馨的見證吧。因為家中的活計總是被母親安排得井井有條,按她的安排總能保證一年的好收成,所以全家人是言聽計從心甘情願的。全家人在母親的統率下,新屋換舊屋,大屋換小屋,我家現在已是有兩棟並排的房屋了,僅算底層有八間,還不包括木屋樓上既可以住人又可以放物用的房間。每次回家,穿行在房裡屋外,撫摸着那些門柱,總會想起母親與父親一起修房造屋的情景,淚水禁不住在眼眶裡打轉,一陣陣的悲苦湧上心頭。
母親的能幹不僅得到一家上下的認可,更得到了全寨人的認可,來到我家的第二年,在父老鄉親地推薦下當上了一名中國農村裡極不起眼的村官,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母親敢想敢說敢做,還是村寨當時出了名的“熱心腸”的人,族親里紅白喜事的應酬安排,伯叔們為地界上一棵樹的紛爭,村裡婆媳間該誰來管家……不論事大事小,只要有人找上門來,母親一律不知道拒絕,馬上丟下手中的活計就跟着來人前去,從不考慮自己幫着做的大都是些勞心費神出力不討好的事。母親對誰都保持一份善良和熱情,從家門口過路的陌生人,甚至是鬧災荒年代的乞丐,對他們的要求,母親都是有求必應的,盡心儘力做到最好,還常常教育我們說:“出門在外,誰沒有過三長兩短的?多做好事也是積德”。母親的舉動,讓我們一家人既高興又擔心,幸好母親一生從未遇上那些走村串寨的利用農村人的老實善良來騙財騙物的騙子。或者是老天長眼,想讓好心人的善舉都遇不上壞的結果吧!
在“文化大革命”中那些最為激進的日子裡,古老而偏僻的山寨里也變得不再安詳寧靜起來,個別暗懷鬼胎的大隊幹部開始用堂而皇之的理由找那些其實根本算不上“犯錯誤”人的麻煩,與人為善的母親總是想方設法把原本是大隊部里的機密全泄漏了出去,並且把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讓那些不懷好意的計劃一次又一次泡湯卻無法知曉這其中原因。在此期間,我們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忠厚人家免遭了以前常遇的各種各樣欺侮,連從不願讚揚別人的爺爺也常在別人面前誇獎起母親的種種能幹來。即便是現在,村寨里還有不少人都記着母親當年給他們的種種好情,當我走回村寨被別人認出我就是當年母親開展工作常背着的那個兒子時,他們總會向我說起那時母親做的一樁樁好事來,我便越來敬佩與懷念我的母親,眼裡又不由自主地濕潤了。在母親做村官的生涯里,她當選為人大代表去了縣城開會,在我看來是極為輝煌的,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時,我剛進初中,母親開會回來便迫不及待眉飛色舞地向我們講了去縣城的種種見聞和那繁華而美麗的城市景象,並給我買回來一支我渴望已久的鋼筆,叮囑我要專門讀書,說以後要是你能自己找機會去縣城,見識家鄉許多不曾有過的事物,那才叫自己有本事哩!從那一刻起,那遠方的神奇就輕而易舉佔據了一個農家少年的全部心靈,我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憑自己的本事去遠方看看。現在想想,正是母親當年告訴了我,除了自己的村莊外還有別的更美好的地方之後,我就開始不斷努力,勤奮讀書,所以才去了比母親知道的縣城更遠的地方。
母親是急性子,凡事要求今天做到的,絕對不能挨明天去做。她最不願見到的是我們做事慢慢騰騰的樣子以及我們的不爭氣。每當我們一家人哪個做事無法達到她所提的要求時,她就會罵人,甚至會出手打人。作為兒女,在我們跨進學堂讀書時,無一例外都得接受母親在我們耳邊不厭其煩地講她讀書的種種風光:什麼考試次次拿全校第一啊,什麼代她讀高一個年級的姐姐完成做不出來的題啊,什麼老師要求把新教的課文背誦后才准回家吃飯而其他同學只會哇哇大哭她卻能輕輕鬆鬆背下來順利回家啊……然後是不經意的一聲嘆息,然後是義正嚴辭地要我們專心讀書,不然的話就該受罰挨打不得吃飯。她從來都是說到做到的,小時候頑皮的我們誰都領教過母親懲罰的滋味,說,苦口婆心的說,若聽不進去便罵;罵急了,她便不管手中拎的是什麼傢伙隨手就劈頭蓋臉掄下來。這時候,家裡人誰出面來擔保都不行,哪怕是母親的長輩,母親總是一副鐵鐵石心腸的樣子,從不管我們的嚎啕大哭。處罰之後,母親常常是獨自坐下來傷心欲絕的哭了起來,誰勸也無用,直到母親自己想通不再哭為止。為了避免受罰,讓家裡洋溢着和平安寧,我們不得不把自己的聰明全都用在讀書上。在我看來,我那時的用功並不全是怕受懲罰,只是母親在知道我們讀書不認真后的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懲罰我們之後那種深深的遺憾與自責,會讓我在很長時間裡都是忐忑不安的,所以我勤奮刻苦。直到我參加了工作,端上了母親認為不錯的“鐵飯碗”,並且從別人的嘴裡得知我的工作能力還不賴不落於人后以後,母親那習慣緊鎖的眉頭才漸漸舒展開來。每每與他人談及我時,母親常常是喜於形色的,或許是因為我讓她看到了她過去自己心底深處之夢的實現,或許是因為我是家中最早讀懂了她的良苦用心的子女吧。
常言說得好,做人要不甘平庸,才會有所作為。哪怕作為一名農村婦女,母親是一定知道這道理的,母親有許多關於她自己的和全家人的夢想,為早日能看到夢想的美好結果,她常常勤勞地幹活,常常嚴厲地管教我們,總是試圖帶着我們一家人左奔右突去跨越深深淺淺的不幸與苦難,讓全家人的生活在她的打理下,能夠自在滋潤起來。現在,在家幹活的哥也有一門手藝並開始收徒,妹已有一份工作,兄弟一人讀書無需太多的操心了。看到我們兄妹四人均已長大成人,母親大概是太累了,竟沒有等到體驗她的子女們報答養育之恩的幸福去了遠方,留給家人的是無休無止的哀愁……母親在遠方,又彷彿在眼前,母親還在繼續催促我們;在我們的前面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事等着去做……隨着光陰流轉,母親永不向命運服輸的堅韌和偉大在我們的記憶中愈加深刻鮮明。我想,我們在未來的生活中一定會比母親生前想象中做得更出色!
您安息吧!遠方的母親,我們深愛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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