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於幾年前離家出走,父親因搶劫殺人被判無期進了監獄。家裡正上初一的孩子和年老體衰的爺爺頓時陷入悲天淚海、凄苦無助中,孩子隨即輟學,幫爺爺揀起了垃圾…… 負責偵辦此案的警方得知這一情況后,迅疾組織捐款,送到罪犯家裡,幫助孩子又重新回到了學校,並且定期輪流派人去罪犯家中,幫助解決生活困難。
這是我前段日子在電視里看到的一則新聞。
當看到那個約有十一二歲的少年因為感動,也或許是因為想起了離家出走的母親和身在鐵窗中的父親,面對眼前的幾個男女警察淚水涌流時,由不得自己也潸然淚下了。
而同時,我的腦海里旋即又浮現出另一張早已遙遠了的,穿透厚厚蒙塵歲月飄然而出的十一二歲少年的臉。這張臉和電視上的那張孩子的臉在我眼前倏忽變換、交相疊印。
同是一張十一二歲少年的臉,但時空卻相隔了數千里,幾十年。
我第一次注意到幾十年前的那張少年的臉,還是在東北時,我剛參加工作不久新學期開學的第三天。
那是我剛接手班主任的一個五年級班。那天我剛邁進教室,先是聽到一片嘩然大笑聲,接着就見一個年齡較大,個頭也較高的男生正站在摞在一張課桌的板凳上,腰微微彎着,向我尷尬地嘿嘿直笑。看那架勢,就知道這個男生是在我進屋前正想從板凳上下到地面,但沒想到我突然進屋,才導致他出現這種不尷不尬的怪樣子。 這男生叫佟金鳳,當班長,但最搗蛋,頭一天開學就因為他欺負一個女生,我批評過他。
我厲色問他,你上去幹什麼
學生們笑得更響了,頭仰得更高,有的學生手指着屋樑笑。
我這才看到,在佟金鳳頭頂的屋樑上還擱着一個書包,書包帶向下耷拉着。不用問,一定是這小子使壞,把其他學生的書包擱到了屋樑上。
是你做的好事吧?我譏諷地問他,誰的書包?拿下來!
猴子,猴子的!學生們都嘿嘿笑着,手指向前面第二排最左邊的一個學生。 我這才注意到那個被叫作猴子的學生。咋一看,還真有點覺得這外號兒很適合那個孩子。小小的個兒,單薄的身子,臉兒也瘦瘦的,但並不顯得很尖削,倒是很清秀的模樣。只是讓我感到特別詫異的是,當時那孩子的臉上顯現出來的獨特神色。按說,自己的書包讓別人拿走,擱到屋樑上,這本來是一件遭受欺凌,值得非常氣惱乃至憤恨的事兒,即使自己個子小打罵不過對方,此時也會哭天抹淚地向老師告狀啊。但奇怪的是,當時那孩子竟然是抿着嘴一聲不吭。那眉角眼梢間雖也隱現出少許委屈,但臉上的神色更多透露出的是和年齡極不相稱的麻木,抑鬱和無奈。
這個當兒,那個叫佟金鳳的學生已經提溜着書包下到地面上,扔到被叫作猴子的課桌上,正若無其事地向自己座位走去。我於是很生氣地讓他站住,問他為什麼把人家的書包擱到屋樑上去。
嘿嘿,佟金鳳笑着說,我看他整天不理人,不說話,想逗逗他玩兒。
有你這樣逗着玩的嗎?不像話!
怎麼?歷史反革命的兒子就老虎屁股摸不得啊?佟金鳳突然也瞪起眼睛,和我大聲爭執起來,你當老師的怎麼這樣護着他啊?
是啊,是啊,老師,猴子他爸是歷史反革命!學生都七嘴八舌地大聲告訴我。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就沒再繼續批評佟金鳳,維持了一下課堂秩序后,就上起課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叫猴子的學生,名字叫侯新生,他爸爸曾經當過偽警長,是歷史反革命。
那個時候,學校師生們時不時要參加社會上的很多活動:批鬥會、頌揚會、講用會、還有歡迎、歡送講用會代表、慶祝最高指示發表、慶祝樣板戲演出等等名目繁多的各種活動。如果連着三天安穩地上課,沒有活動,師生們都會覺得日子過得反常而無趣。而每逢有活動的日子,就都感到那時光過得無比激情而快活。
不久后的一天,師生們不必去校外,在校園裡便迎來了一個難得的激情快活的日子。
那是學校領導經過請求,公社革委會同意把歷史反革命分子侯繼臣交送學校,接受師生們的揪斗批判。學校領導決定,先是全校召開批鬥會,然後從三年級(一二年紀學生太小)開始,每班一節課,輪流在各班批鬥。
記得輪到我們班批判的時間已經是下午第二節課了。當侯繼臣很近地低頭站在教室前面時,我才真切得看清了他。中等身材,也瘦瘦的,臉色很黃,背有點駝,約有五十多歲的樣子,可能是這樣類似被批鬥的場合經歷的太多了的緣故吧,他很乖順嫻熟地躬身低頭,臉色好像很平靜。 這種場面的程序早已是輕車熟路,千篇一律了,先是學生們呼喊了一陣口號,其效果像殺威棒一樣先震懾住階級敵人,然後是讓其交代曾犯下的罪行,接着是怒斥其交代不深刻,逼其繼續深挖罪惡……
學生們都顯得很激情興奮,沒有一個坐在座位上的,大家都站起來,有的還站在了板凳上。只要一個學生帶頭呼口號,隨之而來的就是全班海嘯雷鳴似的呼應。這種一呼百應的美妙感受,甚至也誘惑了一些平時不顯山露水的學生呼喊起了口號。當然,表現最激情興奮的還是佟金鳳等幾個平時最搗蛋的學生。他們一定是覺得只呼喊口號不過癮、不刺激,在讓侯繼臣深挖罪行的時候,學着在公社批鬥會上某些社員跳上台去踢打階級敵人的樣子,也曾幾次靠近侯繼臣,試圖表現對階級敵人的仇恨,對其踢打,但都讓我和一個公社跟來的民兵阻止了。但在阻止的空擋中,還是讓佟金鳳踢了侯繼臣一腳,踢得他搖晃了兩下,差點倒地。
在此期間,我注意到了侯新生,那個十一二歲少年的臉。
因座位的關係,他在第二排,比較靠前。本來不必站起就可以完全看到面前批鬥他父親的情況,但因為別的學生都站起來了,所以他也很知趣地站起來。在別人呼喊口號的時候,他也隨着呼喊。但我注意到,他的臉上的神色似乎和平時沒有什麼異樣,還是顯得那麼麻木、抑鬱和無奈,沒有怨,沒有恨,沒有苦,沒有痛,似乎就像一個修行千年的禪者,看慣了世間酸辛悲喜、榮枯興衰。
後來我曾多次回想,幾十年前,我那會兒注意到那張臉,也只不過是出於想看看一個兒子在批判他父親時的表情的好奇心而已。我那會兒根本就沒想到,這張臉上那種麻木、抑鬱和無奈的背後,隱藏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的心靈上多少難以承受、而又必須承受的痛苦的摧殘和折磨。
現在想來,那次批判會前,為了能減輕對那個十一二歲孩子稚嫩心靈的摧殘,我本來可以做點什麼的,比如對孩子進行安慰,或者甚至可以暗示孩子請病假,躲過這場直面父親被批鬥的心靈戕害。
但我卻什麼也沒有做,在那會兒,或者說在那個時代,我也只覺得他父親理該被批鬥,那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也理該觀看批鬥。就像批鬥會上的那些社員,還有我的學生佟金鳳那樣,他們都覺得自己有充足的正義和理由去踢打那些所謂的階級敵人一樣。
但是,當我們都覺得自己擁抱着真理和正義,在階級性和革命性不斷增強的同時,完全沒有意識到,那種人和人之間應該具有的彼此同情、憐憫、關愛的人性也從我們的心靈深處逐漸剖離。
當我腦海里每次浮現出那張十一二歲的少年的臉時,我總好想,當年的侯新生還有佟金鳳等學生,現在都該有五十五歲左右了吧,,在崇尚人本理念,呼喚人性回歸的今天,如果他們也如一些同學聚會有緣聚到一起的話,又會如何對坐晤談、敘舊話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