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入新疆,你會對天人合一的粗獷,敬佩得頂禮膜拜。
昆明至烏魯木齊的航班,要飛五個小時。這是我初次乘飛機,正好座位靠機窗,可以美美地享受一下窗外的景色。飛機中途在成都雙流機場停了四十分鐘,走出機艙,霧蒙蒙的一片,才始信,不單霧都重慶的霧大,恐怕整個四川霧都大。中國人機智幽默,又很善於委婉地表達,不直說霧大,只說四川的狗經久見不到太陽,偶爾雲開霧散日出,便將太陽當作怪物,狂吠不止,所以有“蜀犬吠日”之說。
飛機衝破厚厚的濃霧,往西飛去,終於見到正前方一輪夕陽正欲墜山。遠看去,象個熟透的蛋黃,浮在氤氳之中,光澤略顯慘淡,卻不失凄麗。
對新疆,最初的印象,是始於一些古詩詞和武俠小說的描寫。
還沒到達,便心生感喟,新疆,真是個萌生詩情觸動情懷的地方。就是眼前的這輪夕陽,定能讓你不禁想象“長煙落日孤城閉”“大漠孤煙直,孤城萬韌山”的意境來。儘管不見長煙,也無孤城,更無山萬韌,但晴空萬里的蒼穹,尤如一望無際的沙漠,劃過長空的雲縷,便是長煙,天際盡頭霞光萬丈,如山有萬韌,我們便如立在城樓遠眺的戌征將士。夕陽是孤吊吊的,長煙是直稜稜的,山是靜肅肅的。放眼望去,不見飛鳥走獸,不見金戈鐵馬,不見商賈駱隊,一切都是沉寂寂的,涼朔朔的,寬闊無邊的蒼涼,遙遙無期的思念,苦不堪言的傷感,深不見底的孤獨,都緊鎖進這群山之間的孤城之中。景,是空空的曠,物,是凄凄的冷,人,是淡淡的愁,情,是濃濃的烈,意,是真真的切。我在感受古詩的韻味中,品味了戌征的苦楚。
夕陽西墜,天漸漸暗了下來。我的腦海里顯現出地圖計算着航程,按飛行時間推算,應該到青海新疆交界的上空了吧?透過機窗往下望,藉著亮光,忽隱忽現出,團團簇簇,如絮似玉的東西。等辯識清楚后,禁不住一陣狂喜:雪山,雪峰,雪原。
一種少年時的英雄情懷,騰然盈上心間。還沒到新疆,圓夢的渴望,便讓我如痴如醉了。是否還能找到那些天山劍俠修練武功的劍池?在踏雪無痕中能否採到恢復元氣的雪蓮?風沙漫漫的大漠,還能不能遇到驚現那些俠情柔骨故事的蜃樓?
2
到了烏魯木齊,已是晚上十點。走出燈火通明的機場,幾輛等待拉客的出租車、三輪車,零零落落地停在有些灰暗的街燈下,稀稀疏疏的行人,凋落光凈的樹木,除了給人一種秋意黯然的感覺外,幾乎不能察覺,這已經到了最西陲的省會城市。
街道,比所走過的城市,要寬出二至三倍,讓你嘆憾,新疆或者說西部人,在土地上的奢侈。道路兩旁的建築,沒有高層林立的豪華,偶爾還能見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房樓樣式。簡潔和樸素,依然是這個城市尚未消亡的一種格調。
仍然是寬闊空蕩的沉寂。
走入新疆,最先體味到的是,天地的廣,人丁的稀,景物的清,以及這種反差,所帶來的靜寞,靜得讓人有種不驚不乍的淡定從容,天崩地陷也能無動於衷的漠然。
年輕貌美的導遊小姐,清新歡快的氣質,讓遠道而來的客人眼前一亮,因旅途帶來的勞累,因寥落帶來的乏然,一掃而光;她流利的普通話,嫻熟而娓娓動聽的講解介紹,使你心中暫被壓抑的憧往,又再沸騰升起。
她自稱祖籍南京,爺輩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因墾戌來到新疆,至她已然三代。談吐之中,眉宇之間,她沒有流露出半絲顛沛流離的凄苦,卻有着落地生根的安然和豁達。同為墾戌邊陲,這些遷移的故事,並不新奇,可一行人,卻為她的爽朗大方所感染。故鄉,不再遙遠,他鄉,不再陌生,異客,不再孤獨,思親,不再愁苦。
這麼晚了,趕緊領去進餐吧。導遊小姐聽得客人一番抱怨,欣然一笑道:速去進餐,那是自然,晚?近四小時的時差,這個時間對烏魯木齊來說,才算夜色初上,明早十點——這個城市的黎明時分,我們將開始第一天的行程,如果有頭昏腦脹、難以入眠、疲勞至極現象,可能是時差反應,趁早來找我。
綠意乏然。一路上的感覺,到了餐桌之後,更為強烈起來。有魚有肉有土豆,有飯有面有饃饃。可卻,物以稀為貴,惡劣的環境,使得青鮮的蔬菜,顯得那麼的稀缺珍貴。
為了消除我們的錯知錯覺,導遊小姐一大早便特意領着我們,乘車經過一段繁華的市區,具有現代氣息的摩天大廈,撥地而起,新疆人油然而生的自豪感,異鄉客刻意故作矜持卻掩不住的驚嘆。發展的振奮,充盈着每個人的心頭。
進入郊區,空曠感,又再襲入眼帘和心底。除了城郊結合部,為數並不多的挖土採石機械轟隆隆的作鳴聲外,仍是放眼望去的空曠。
你會覺得,土地的奢侈,除了面積的寬廣之外,似乎就一無所有。富庶,與此地無緣,貧瘠,一直同它結伴而行。
戈壁灘、沙丘、鹽鹼地,一望無垠的荒涼。礫石、沙粒,是這個地方最不稀缺的產品。柏油公路,筆直地伸向前方,有人調侃道:這地方,駕車不用打方向換檔,容易瞌睡;公路也恁好修,拿個釘耙將滿地的石子耙平,澆上柏油就成了。導遊小姐也不失幽默地湊合道:我們這裡一個縣長,就抵你們那的一個副省長。客人不解,導遊小姐笑道:新疆有個縣,轄區面積25萬平方公里,差不多接近你們一個省的面積,可是讓沿海地區的村主任來互換職務,打死都不來。眾人一笑莞爾。
沒有怨天尤人的妄自菲薄,卻有生於斯長於斯樂於斯的隨遇而安,新疆人有着樂天達然的積極生活觀。
滿目的灰色,灰色的沙子,灰色的道路,灰色的塵霧,灰色的原野,一切都是灰濛濛的單調。一丁點的生機,便會給你一種驚喜,一種衝動;偶見偶遇的人影,或許就是一個奇迹,一份希望。缺少生機,生命方顯得珍貴;地廣人稀,人情才那麼的溫暖。生態的優越感,容易使我們滋意踐踏生命,人口的繁盛,可能會使世態變得更加炎涼。
一棵棵,一點點,一簇簇,一塊塊,一片片柏、杉、松,一陣陣生機盎然的綠意由遠及近,灰色漸行漸無,綠色不再稀罕,鮮明而強烈的對照,清新而又活潑,提醒着你,已進入天山天池風景區。
與其說嚮往天山,不如說是嚮往尋夢,去尋一個梁羽生筆下俠客影跡的夢。
凌末風與劉郁芳相邀“錢塘觀潮,天山賞雪”,卻因一個事件,最終只能“相忘於江湖”。想來,這天山賞雪,應當是足令心醉的遐意之事。
不見雪,卻見一池翡翠。那種綠,給人一種沁人心脾的舒暢,那種清,給人一種醒目開竅的豁明,那種晶瑩剔透,給人一種明亮通徹的恬靜。微風起處,忽晃出道道條紋,石墜槳起,卻濺出明珠澈玉。這本不是水,而是瑤池的玉液瓊漿。
不是嗎?《穆天子傳》說得清楚明白:“乙丑,天子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既然是觴,定有歡筵酣醉對歌的暢快淋漓,極有可能也發生了意亂情迷的悱惻纏綿,不然怎會成為文人墨客爭相傳誦的千古佳話?為鑿證並非子虛烏有的傳說軼事,導遊小姐還指看了東邊的“梳洗澗”和西邊的“洗腳盆”小天池及“隱乳洞”,又不無遺憾道,冬天來看雪景最妙,那時池面堅冰,滑雪溜冰,妙然生趣。
西王母天仙貌美,非但穆天子為之傾倒,就連仙風道骨的老聃在與之同浴天池時,也動了凡心戒念。“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花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池月下逢。”與其說太白詩仙在稱讚楊貴妃,不如說是因見楊貴妃而想到了西王母,想起了那場神眷仙羨的瑤台相逢。仙境,離得如此之近,蟠桃盛宴的饞香,似乎飄然而至鼻尖。
“一池濃墨沉硯底,萬木長毫挺筆端。”郭沫若吟道。天池,其實不用濃墨彩繪,就足以讓你如痴如醉。
看,那就是天山著名的博格達峰。順着導遊小姐的手望着,天池盡頭,山戀疊幛,正中三峰品字排開,赫然屹立,峰頂煙霧繚繞,積雪覆蓋。雪線之下,山體通褐,雪線之上的冰川,似乎也被映成得灰褐一色,顯得更為詭異神秘。博格達,蒙古語就是聖山神峰,難怪如此,山如其名,遠遠望去,有種高貴莊嚴不可侮謾的氣勢。
博格達峰給我一種頓悟。我知道了,天山,以及從天山可知的昆崙山,代表了只能永遠望其項背而不能超越的修為境界。武功,武德,如此;天命,人生,悟道,參禪,亦如此,這就叫至尊無上,這就叫出神入化。
不見俠蹤俠影,卻知道丘處機在天池西北岸修了一座鐵瓦寺,至今遺址尚存。也算是聊以自慰吧,純屬意外地找到一個金庸筆下武林名宿的足跡。王重陽的大弟子,全真教的掌門人,這不假,可歷史上的丘處機,不會武功,王重陽也不會,他的修為與建樹,遠比他在金庸筆下的武功和俠氣,要大得多,深遠得多。他來過天山,來過博格達峰,也真正到達了這種境界。
不見俠蹤俠影,可卻想知道,莫問、游龍、青干、競星、日月、天瀑、舍神七劍,哪一柄慧劍,真能斬斷情根?
真的能“相忘於江湖”?除非是未曾生情,除非是泯滅記憶,方能相忘。縱然是因愛而徹恨,依然是銘記,依然是化灰卻更加刻骨的銘記,怎能相忘?眼前晃過一個影兒,不覺想得痴了。
3
南山牧場,是另外一種綠意,青絲絲的,鮮活生動,萌動着一種朝氣蓬勃的氣息。如果說,天池是神仙帝賢造訪留下的天上佳境,那麼,南山牧場則是凡夫俗子勞作蓄生的人間美景。
仍然是一片廣闊,已不再有放眼之處皆是沙土礫石的空蕩,卻賦予了豐富多彩的內容。一望無際如波浪起伏的綠茵草場,似一張包容萬象的地毯,又恰似一幅漫卷開來、綠意殷殷的巨幅畫紙,那蒼翠成林的雲杉,如天上朵朵白雲般的哈薩克人蒙古包,或埋頭吃草或追逐嬉戲的羊馬,涓涓細流的小溪,衣着各異、圈坐彈唱、笑聲朗朗的人群,都毫無例外地被包裹吸納進這畫卷之中。
浸入鼻孔的是,濃濃的汗漬味,腥膩的羊膻味,清馨的青草味,刺鼻的馬臊馬糞味。唯一剩下的,似乎只有一塵不染的空氣,清新得肌膚都能感到澈澈的寒。
穿上色彩斑斕但領口袖角卻污漬斑駁的哈薩克服裝,踩上光亮如新而泥垢昭然的馬鐙,扶上年代久遠翻毛起皮的馬鞍,揮舞着柔軟如蛇皴裂如鱗的馬鞭,我是那麼的氣宇軒昂。放眼牧野,天高雲淡,山清水秀,夕照餘輝,光斜影長,一切都那麼的渾然天然,一絲一毫都沒有刻意雕琢偽裝作秀的痕迹。
不敢縱馬奔騰。逡巡幾步,顛簸將我弄得顫顫驚驚,怯聲連呼。臉膛被陽光曬得灰黑黯淡,鬍鬚被風霜浸蝕得斑白凋零,經胳被歲月沖刷得溝壑叢生——那個出租衣馬的哈薩克族老漢,眼光充滿商機無限的喜悅,不失時機地挑起大拇指,為我湊上一句:“雅克西!”
“雅克西!”,兒時便能耳目能詳的詞語,今天,使用它,才算是真正的身臨其境。
我也豎起大姆指,回他一句:“雅克西!”,不僅對他的服裝、馬匹,對他的服務,對南山牧場,對天池,對已經的、將去的、未至的新疆,都是“雅克西”——美極了,好極了,棒極了。
烏魯木齊夜晚的街頭,琳琅滿目的商品,五彩絢麗的華燈,車水馬龍的繁鬧,都和其他城市所共有。
與眾不同的獨特是什麼?我在尋找,在體味。整個街道,似乎都沉浸在煙氣瀰漫之中,與之經久不散的是,腥膩的羊膻氣味,噴香濃郁,令人饞涎欲滴,不禁駐足探詢。身着各式各樣、鮮艷奪目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回族服飾的商販,操着蹩腳夾生的普通話,正在攤頭熱情地招攬着生意。大鍋里沸騰翻滾的湯汁,冒着霧蒙蒙的蒸汽,通紅的烤爐架上油沫肉條發出“滋滋”作響的聲音,略帶熏糊的香味,化為裊裊直上的青煙白煙,吆喝聲、叫賣聲、盆碗撞擊聲,交織成一片。整座城市的夜,都被蒸煮燒烤得熱氣騰騰。
新疆人用落落大方喜迎着四方的客人。這裡,才能真正稱作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地方。如鼎大的蒸鍋,只能煮上一兩扇羊肋;盆缽大小的粗瓷大碗,只容擺進一塊羊排,便已滿滿當當;烤羊肉一串頂仨。如果說上一句“這麼大的羊排,也不切上一切,不弄細了,如何下嘴?”你會被人笑傻,要的就是手撕口扯狼吞虎咽的感覺。當酒意凜冽,不經意地揩拭布滿嘴邊的油凍,你才發覺,飲食的快樂,原來可以這麼平白直朴。這種粗放,這種酣暢淋漓的痛快,是別的城市學不來的。也許,這才是西域風情的真味。
4
美猴王一腳踢翻老君爐,天火降至凡間來,鐵扇公主的芭蕉扇,煽熄了火焰山的火焰,卻煽熄不了,千百年來人們對吐魯番的心馳神往。
火焰山,赫紅色的山體,綿延數十里,橫亘在烏魯木齊至吐魯番公路的北側,陪了我們好大一段行程。未至中午,便酷熱難當,真讓人懷疑:當初是不是西天取經太匆匆,孫大聖忙不迭地熄火走人,敷衍了事,以至少煽了幾扇,弄得今日火勢雖滅,熱浪滔天,火洲猶存。
下車下車,我領你們看一下當年唐僧師徒經過火焰山時的拴馬樁,導遊小姐笑靨如花地說道。
真是不是唐玄奘的拴馬樁,那絕對是無法考證的,但我卻又一次在火焰山前嘆服大自然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真象一堆未曾燃盡的餘燼,峭面如削,溝壑如筋,山岩似血,靜靜地橫卧在那裡。這是全國溫度最高的地方。即便不見火苗陡起,那種熏烤,也讓你認為,這是一座休眠的火山,那地表之下蘊藏着蠢蠢欲動、奔騰不止的岩漿,醞釀千年就為一次厚積薄發、鏗鏘慷慨的憤發。山前一馬平川,卻寸草不生,遍地沙石,倒將那崔嵬的山,點綴得分外醒目。
導遊小姐用手指了一指:看到火焰山外的那座雪山了嗎?你們猜,那是什麼峰?不等客人回答,她便道:那就是昨天早上我們在天池看到的博格達峰。又見博格達峰,仍是那麼的偉岸神峻,可今日一覽,又獨有冰火兩重天的感嘆,博格達峰的雪,與火焰山的熱,竟如此的對照鮮明。無法想象,咫尺之間,兩種天地,另樣風情。“早穿棉襖午穿紗,圍着火爐吃西瓜”,只有親歷,才會覺得,大自然面前,什麼都可以理所當然,什麼都可以順理成章,大可不必驚吒。
更無法想象,火焰山中,竟有世外桃源。從火焰山前經過,那種乾旱,那種燥熱,那種荒蕪,讓你無法置信,它會包藏着另有洞天的綠。這回又錯了,錯得意外,錯得出乎預料。
葡萄溝。枝葉如蓋,藤蔓蔽天,翠綠色的、紫黑色、綠中泛紫、紫中泛綠的葡萄,象珍珠般地,一串串、一片片地掛滿了棚架,墜得枝條沉甸甸的,有些承受不住的樣子。整個葡萄溝,就是一大座順依葡萄長勢搭建的巨棚果園。小溪水流潺潺,從果棚中間穿過。走在葡萄棚架下,灼熱的陽光被茂盛的葡萄枝葉遮得嚴嚴實實,難以透過幾縷到地面,陰涼宜人,微風吹過,清爽無比,如飲甘醇。
我忽生出這樣的想法:吳承恩在“三借芭蕉扇”前一定少寫了個章回,你看,那足有小腿粗的老藤,從那岩間串出,盤根錯節,扶搖而上,伸展開來,終成葡萄溝的葡萄架。這些葡萄老藤,一定是千年成精了的,葡萄藤樹精,一定和唐僧師徒,有過一番較量。最終讓師徒幾人繞道而行,以致到火焰山,只能化齋幾個饅頭包子,未曾染指葡萄,引為憾事。
道兩旁齊齊整整地布滿了兜售葡萄乾的攤販,大大小小的木箱紙盒中盛滿了各式各樣的葡萄乾,他們口乾舌躁、聲嘶力竭地向慕名而來的客人推銷着產品。除了葡萄,還是葡萄,頭頂上的葡萄觸手可及,攤子上的葡萄乾你隨意品嘗,這是個葡萄的樂園,所有的快樂,都與葡萄有關。
匪夷所思。炎熱乾燥至極、寸草不生的火焰山,中國第一高溫區,竟孕育出中國第一大葡萄生產基地。充足的日照卻使葡萄溝以葡萄最甜而聞名遐邇。西方有諺:上帝賜給你苦難之時,也將降福於你。老子也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上天將燥熱乾旱降至火焰山的同時,也垂青地將滋潤甘露賜給了葡萄溝。
“葡萄美酒夜光杯”,夜明珠、夜光杯的有無,已成為爭論不休的千古謎團,我猜想,月上葡萄溝,墜枝的葡萄定如夜明珠般透亮,那盛滿葡萄美酒的杯子,舉杯邀明月之際,定如夜光杯般璀璨。
從葡萄溝出來,帶隊領導忽然說道,午間就餐的賓館有沒有烤全羊,弄一支讓大夥嘗嘗。導遊小姐眼中泛出異樣興奮,激動地道,好說好說,新疆所有的旅遊餐館都能弄烤全羊,小事一樁。烤全羊盛上來,一支遍體烤得酥黃的地道新疆羊匍匐在餐桌上,油光透亮,切割刀具擺在每個人面前。又是大塊吃肉的痛快。沒等領導發話,一行人風捲殘雲,不一會兒,只剩得一具骸骨散亂在杯盤狼藉中。
坐在吐魯番前往嘉峪關的列車上,回望新疆,忽生出這樣的感慨。
如果說,江南水鄉,是幅柳綠花紅、鶯歌燕舞的水彩畫,那麼,新疆就是一幅用粗線條勾勒出的素描畫。山,是褐色的,雪是白色的,荒野,是灰濛濛的,草地,是綠茵茵的,天池,是碧汪汪的,火焰山,是赫紅如霞的,葡萄溝,是青翠似玉的。它,本無須着色,簡潔、明快的寥寥幾筆,便能描出大致的輪廓,凸現出主題。可偏偏,不小心、不經意地潑出的彩墨,濺在上面,恰到好處,尤如神來點睛,讓這幅畫,活了,活得活龍活現。
每一處潑墨,色調都那麼單一,要麼灰,要麼白,要麼綠,要麼褐,絕不相互摻雜,卻都魅力四射。這是否就是新疆的一個原則:非此即彼,是非分明,絕不折衷,絕不模稜兩可?
新疆的景色,是粗獷的,天,那麼高,地,那麼廣,山,那麼靜,水,那麼秀,一切都那麼不加修飾;新疆的人和事,也是粗獷的,談吐,那麼爽直風趣,風情,那麼樸實無華,吃喝,那麼大大咧咧,玩樂,那麼隨心所欲,一切都那麼至情至性。
或許,這是一種原始的狀態,或是一種簡潔的存在,也是一種古樸的基調,更是一種本質的素雅。粗獷,並不粗俗,也不粗淺,更不粗魯。不施脂粉,卻因此而美麗出眾。
我如一個虔誠的信徒,為此而傾倒。
5
走入新疆,你會對生命的堅韌,折服得五體投地。
在去南山牧場途中,看到道兩旁的房前屋后,擺放着些花鋤形狀的農具,鋤面長不過三寸,好生奇怪。這東西作何用途?難道用來種花?
眼前忽然閃出幾個農裝打扮的人,在田地里,用那鋤使勁的刨挖着什麼,細看之下,他們原來是在耕作。
我隨即被他們的耕作所震懾,這種震憾,是多年以來所未曾有過的震憾。
我所被震憾的,主要是,他們所耕耘的那片土壤。那片土壤,薄得只有一塊磚的厚度。這從田頭地角的斜切面或是剖面,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出,就只是一塊磚的厚度——也就是一床棉絮的厚度。土壤之下,儘是堅硬如鐵的累累礫石,田地中間,礫石忽露忽隱,田地盡頭,土石參差交錯,使這種淺薄,分外明顯。土壤,應該是天然形成的,在我看來,更象是一筐一筐地挑來鋪撒上去的。此情此景,讓我暗自為之慶幸:還好,新疆乾旱少雨,這麼薄緋緋點土壤,一場瓢潑大雨就可將它沖刷進礫石縫隙里。
這麼薄緋緋點土壤,決定和註定,鋤面太長,只會是浪費鑄鋤的鐵料,還會讓它常常與土壤下的礫石發出金石撞擊,過早地讓鋤毀損。環境決定需要,這裡的鋤頭,鋤面長不過三寸。
這些耕作的人,與其說是在耕種耕耘,不如說是工匠在彈棉花,那種小心與精細程度,讓人景仰。
展眼望去,離耕者不遠處的田地里,農作物旺盛的成長,依然是綠油油的希望。我為人之偉大,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所生活的地方,一些窮鄉僻村,依然有刀耕火種。持根削尖的木棍,放把火,燒個荒,刨個洞,播下種,覆上土,便可等待着豐收。那全是因生產力低下,卻可依賴得天獨厚的氣候宜人求得收成。這則是另外一種刀耕火種,全因氣候惡劣土壤貧瘠,唯有超人數倍的辛勤,不怨天,不尤人,來拼得收穫。刀尖上的舞者,顯示的是擔當風險的勇敢,而薄土上耕者,表露的是不安天命的抗爭,同樣驚心,同樣攝人心魂。
從烏魯木齊至吐魯番的途中,我的震憾,再一次強烈起來。
導遊小姐說,車子正行駛在全國里程最長的一條公路線上,起點上海,終點烏魯木齊。我不想細究,她所言是否確實非虛,卻知她對這條公路的感情是無庸置疑的,因為公路的另一頭,系著她的祖籍地南京。
我順口說了一句,可惜,新疆的公路,幾乎沒有護路林。
她有所觸動地表示出不滿:沒有護路林?那順手朝公路一指:那不是?我按她所指望去,卻無林可望。她將手放低,說道:下面一點。待我看到之後,又狡黠地笑笑:這是十年之後的護路林。
原來,公路兩旁,每隔上十來米的距離,便在那沙粒礫石中刨上個坑,種着不過膝高的樹苗,確實是種來作護路林的。沙石坑中的土壤不多,看上去是人工移填進去的。乾旱少雨,全靠遠途運水澆灌,好多坑成了空穴,樹苗早已死去,要得重植,一些坑中的樹苗或已乾枯或顯萎象,只有少數坑中略顯水跡,樹苗還在硬撐着綠。
導遊小姐不無苦澀卻又信心百倍地道,在新疆植樹造林,異常艱難,成本、精力和勤勞,是一般地區的十數倍,只要不放棄,希望總會有的。
我的震撼之所以強烈,是因為,其實不用猜測,便能知道,栽了死,死了再栽,再栽再死再栽,是那些護路樹苗在惡劣環境下難逃的命運和劫數循環,但只要能活下一株,便是一種成功,有一便能有十,有百,有千,有萬;努力,無望,再努力,再無望,無盡的努力,總不會是永遠的無望,是新疆人改造惡劣環境的艱苦卓絕。在一次次失敗挫折面前,是綿綿不絕的鬥志決心。在困難面前,絕不輕言放棄,永不灰心喪氣。
只要不放棄,希望總會有的。導遊小姐這句平白無奇的話,再一次讓我感到強烈震撼。這確實是一片綠樹成蔭的護路林,無須等上十年,便能一路生機勃勃。
在新疆,生命與環境的爭鋒,隨處可見。它有可能是,一株野蒺藜,一株駱駝刺,在荒漠、戈壁、鹽鹼灘上,抵禦乾旱燥熱寒冷,頑強的生長,也有可能是,一棵沙棗的花果飄香,更有可能是胡楊,可以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我嘆為觀止的道:以這樣的辛苦,使護路林成活,真是人類創造了奇迹。
導遊小姐不屑道:奇迹?這也算奇迹?坎兒井,才算得上是奇迹。我們中國,讓世界稱奇的古代人工工程,只有三個,一個是萬里長城,一個是京杭大運河,另一個就是坎爾井,依我看,坎兒井比起大運河,有過之而無不及。
坎兒井,地理課上聽老師講過,課本上也見過插圖,並不覺神奇,聽了導遊小姐的這番話,只覺得有些誇大其詞,並不以為然。
導遊小姐領着我們來到吐魯番果蔬環繞的村落,從一個地洞口順勢而下,突感到清涼撲面,藉著光亮,看清是一條地下暗渠,渠水清冽如泉。導遊小姐指着道:“這就是坎兒井!”
我摸了下坎兒井水,冰涼透骨,頓將手縮回,心中暗道:“有何稱奇的,不就是條地下溝渠嗎?”導遊小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繼續着她的講解:“大家看,前面十幾米處另有亮光,那又是一個和這裡一樣的坎口。一條坎爾井,象這樣的坎口,要開鑿成百上千個。吐魯番,甚至是整個新疆的農田灌溉,都靠這樣的坎兒井。”
我聽得想打呵欠,做導遊的人,就是玩嘴巴上的活計,一條地下暗溝,也被她吹得天花亂墜。導遊小姐看出客人的倦懶,馬上吊胃口地提升興趣:“那我問大家,知道這水是從哪來的嗎?”
那還用問,地下暗渠自然來自地下水嘛,要不就是從吐魯番哪個水庫引來的。不等我回答,便有同事爭先作答。導遊小姐笑得很是燦爛:“都錯了。告訴你們吧,吐魯番坎兒井的水,都是來自博格達峰。”
又是博格達峰。這回,另有種濃濃的親近感,它如同一個奶媽,這坎兒井水,就是它的乳汁,哺育滋養着這兒的人們。在這裡,它不再遙遠,觸手可摸,近距離能夠感受它的溫度,雖然冰涼,卻很甘甜。
走上地面,導遊小姐朝西一指,煙霧瀰漫之處,依稀可見博格達峰俊俏如故。導遊小姐說道:“從這裡到博格達峰,近百公里。坎兒井能夠到達的最遠地方,離雪峰上千公里。吐魯番,以至整個新疆,極為乾旱缺水,降雨量稀少,主要依靠雪山供水。”
“但蒸發量又太大,如果修地上明渠引水,路程未曾過半,水量便可蒸發殆盡。只能開鑿地下暗渠,新疆地表之下,儘是礫石岩層,堅硬無比,開鑿一條遠距離輸水的暗渠談何容易!人類在這裡發揮了絕頂的聰明才智,相距甚短的兩地,各鑿一道豎井坎口下去,再從地底鑿出隧道暗渠將兩個豎井坎口相接,逐次下去,貫通東西南北的坎爾井,便開鑿成了。既減少了開鑿的工程難度,又讓豎井坎口成為隨時清修渠道淤塞塌堵的便捷通道。”
“整個新疆的坎爾井灌溉飲用系統,已形成網絡狀分佈,四通八達,已成為當地生活生產十分重要的水利工程。新疆的坎兒井,最多時達1700餘條,總長度上萬公里,現存不足千條,而吐魯番就佔去總量的百分之八十,現仍有5000公里的坎兒井在使用。坎兒井有“地下長城”之謂,在雪峰附近掏挖暗渠,掘工須跪在冰層中作業,長期從事掏挖作業的掘工,壽命都超不過30歲。你想,我說的坎爾井工程猶勝大運河堪比長城,可是胡亂吹噓?”
她娓娓道來,驕傲之情,形以言表。我卻早已對坎爾井,以及人類的智慧與辛勞,感到由衷的敬佩。
也就是說,坎兒井對吐魯番和新疆,猶如遍布肌體的血管,因它的存在,才使得生命如此鮮活。人類面對危機和威脅,以獨具匠心的聰穎和不屈不撓的堅韌,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迹。我內心被深深的震憾了,震憾得如敬神靈,長揖不起。
6
遊歷新疆,你會對漂泊的倉桑,瞻仰而神往。
可能是昨天玩得太盡興,旅途又太疲憊,去吐魯番的路上,一行人坐在車上或閉目養或鼾然睡去。車忽地一下嗄然而止,導遊小姐興緻勃勃地道:“走得累了吧。走,唱歌去。”。車門大開,她先下車等候,卻見無人響應,猛然省悟,復又上車,對惑然不解的遊客笑說道:“不懂了吧。唱歌,就是去解小便,方便方便。這差不多已成為,我們旅遊界約定俗成的行話。”看着如夢初醒的遊客紛紛下車,她又補充道:“我們新疆,是歌的海洋。等會唱歌完了,我們回車裡,真正的好好唱上一唱。”
新疆,確實是一個可以放開胸懷、放開歌喉,酣暢淋漓地盡情歌唱的地方。一馬平川的平坦,一望無垠的空曠,站在天地之間,彷彿站在唯你獨高的歌台,四周靜默,猶如鴉雀無聲的聽眾,聲可傳千里,那種悠遠,那種幽深,那種高揚,那種疊盪起伏,那種鏗鏘有力,讓你覺得,寬廣遼闊的原野,使胸懷變得坦蕩蕩,無拘無束,全然釋放,毫無顧忌,殊無壓抑。獨有歌聲,能夠主宰萬籟,風聲,轟鳴聲,揚沙走石聲,不過是為歌而伴奏,呵然一氣,未加雕飾而得自然情趣,如此和諧,如此美妙,這就是,天籟之音。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歌聲嘹亮,令人陶醉。
導遊小姐忽然想起什麼,說道,“花兒”,其實也指在青海、甘肅、寧夏等廣大地區廣為流傳的一種民歌。如果把這首歌中的“花兒”用來指歌曲,也是可以的。新疆人用歌聲歌頌愛情、友誼和青春,在廣為傳唱中,新疆歌謠走紅天下。
“達板城的石路硬又長啊,西瓜大又甜哪,達板城的姑娘,辮子長哪,兩支眼睛真漂亮啊……”
唱着這熟悉的歌謠,看着車窗外,那一架架高大的風車,忽停忽轉地擺動着風輪,這裡屹立着一座曾為亞洲第一世界第二的風力發電站,驚嘆着人類利用自然改變生存條件的神奇。
但真正讓這個地方聞名天下的,並不是風力發電站,卻是一首歌謠。
我妄自認為,王洛賓,對於新疆,有如丘處機,對於全真教。將全真教發揚光大的,是丘處機;而將新疆聲名遠播的,王洛賓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
王洛賓,將新疆,釀得象一罐醇厚濃烈的老酒,香飄萬里,令人如痴如醉,欲罷不能。王洛賓逝世之時,烏魯木齊三日連降大雪,新疆,以一種令世人稱奇的方式為其誌哀。
成就王洛賓“西部歌王”“民歌之父”及新疆情結的,是激情,倉桑,和漂泊。
“半個月亮爬上來,依拉拉的爬上來……”這是王洛賓專門為他第一個戀人方姍寫的情歌。火辣辣的表白中,痴戀之情躍然。直至王洛賓八十一高齡,仍對方姍念念不忘。“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這是王洛賓寫給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卓瑪的。沒有激情,便沒有了王洛賓的歌。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美麗的小鳥一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很難想象,這首膾炙人口的歌,卻是王洛賓在監獄中寫下的,他坐過二次牢,一生中有十九年與鐵窗相伴。獄中,他有過輕生的念頭,卻因想起阿娜爾汗塞給他蘋果的情景而活了下來,他聽過新婚燕爾便鋃鐺入獄的維族青年撕心裂肺的吶喊,卻因此寫下了《高高的白楊》,幾百首囚歌,讓他又贏得“獄中歌王”的桂冠。
苦難,是人生的一筆財富。倉桑,使王洛賓的歌,提煉出痛苦的純美。
而漂泊,則是王洛賓歌的靈魂。
《達板城的姑娘》寫的是新疆,但卻是王洛賓在蘭州收集整理寫成的。
游牧生活,是新疆民歌的源泉。馬背上的民族,馬背上的歌。漂泊,是歌的翅膀,將歌帶向那遙遠的地方。
浩瀚大漠,夕陽如血,一隊商賈,幾匹駱駝,在艱難地在漫漫黃沙中行進,這是很凄美的一種漂泊。漂泊的商隊,帶來了維族青年,帶來了新疆民歌的音韻和旋律,也給王洛賓帶來了靈感,誕生了《達板城——馬車夫之歌》。
漂泊,是王洛賓創作歌曲的生活方式。方姍,因為受不了他常常外出採風的寂寞,離他而去。這是王洛賓第一次嘗到的漂泊之苦。漂泊,也讓他汲取天地之精華,成為民歌的集大成者。他足跡遍及新疆,大西北,讓他的歌,有了魂。
漂泊,也鑄就了他與生命中最後一個女人——三毛的曠世情感糾結。
正如她在《橄欖樹》中所表達的那樣,流浪,是三毛一生追逐的生活,漂泊,是三毛生命的根。她與荷西,在撒哈拉沙漠一場浪漫,讓她魂縈一生。荷西死後,三毛如一支無根的浮萍,在世間茫無目的的隨波逐流——一種魂無依附的飄泊。
見到王洛賓,三毛再一次尋到了生活的根。三毛從王洛賓歌聲中,聽出了靈魂深處闊別已久的心動,她找到了“生活的拐杖”。
飄泊,是王洛賓與三毛共同的生命紐帶,彼此能夠互通的情懷。王洛賓歌中的新疆和西部,將三毛帶回到了撒哈拉和西班牙。王洛賓是三毛生命中的另一個荷西。為了找到那種感覺,為了重溫那份記憶,三毛將自己扮如卓瑪,以牽動王洛賓的激情。然而,他倆想忘年而戀,卻又因忘年而忘情。
最終,三毛走了。是因為荷西,還是因王洛賓,或者是因為漂泊帶給她的感傷太多,使她無法承受生命的負累?不得而知。王洛賓悲痛欲絕,寫下《等待——寄給死者的戀歌》,懊惱因自己的徘徊錯失三毛的等待,並決意為這份心中越愛而永遠等待。
五年之後,王洛賓在孤身一人的等待中離世。
在新疆,每一次聽到歌聲,每一回興起而歌,你都會想起王洛賓,想起三毛。走出新疆,卻怎麼也走不出,對漂泊的心儀和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