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迷濛,煙霧漠漠,車行山間若行水上,水霧鎖住了前路,思緒隱在了雲端。這一次親近,我存有私心,只為遠離塵囂而來,奈何,一聞到那股青草的幽香,我便迷醉,反而有了近鄉情更怯的愁緒。是的,這裡我曾來過,她是我的半個故鄉。可是一轉身,就把二十年的韶光丟在了腦後,到如今,我已與她各安天涯。
一縷鄉愁,幻化成傷心的顏色,紅了春花,翠了芳草。清冷的山風吹皺了一池心水,鬱結的心事在晨霧裡搖曳成花的姿態。二十年了,她是否還如當初一般清癯消瘦?二十年了,她是否還如同當初一樣悅納我入懷?二十年了,她是否還在等着我這個頑童的歸來?我在心中不住地追問,怯怯的,像個未經人事的姑娘。
真的離開太久太久了,久得青川已經變了顏色,久得再也描摹不出她的模樣。昔日逼仄的山路,幾經修繕,平坦如坻。但不變的是依然傍山而行,蜿蜒曲折,如圈圈漣漪蕩漾開來,微笑着迎接所有歸來的浪子和路過的遊人。我們的車兒繼續向前,我離她確乎是越來越近了。雖然窗外的雨霧模糊了她的容顏,消散了她的芬芳,讓我看不清,聽不真,心底卻能感受到她一如既往的慈愛。我們在她的目光里,一路雲里霧裡逡巡而來,而她早早地備下一川秀逸的綠意,一幕氤氳的水氣,隨我們眠雲棲霧,隨我們踏雲歸來……
及至貼到她的面頰,我才分明感受到她的氣息,那是塵埃落定的恬淡,單純得好像四周遊動的空氣。步履款款,緩步於陌生的康庄大道上,心中的落寞點滴成雨,落在身側。眸光流轉,定格在停車場的那一堆瓦礫之上。若是我的記憶沒有出錯,這裡該是學校的操場。那時候,我還太小,寄居在此,終日汲着一雙拖鞋在村子里亂跑。還不及上學的年齡,只能將小小的身子隱在角落,羨艷着那群歡樂的孩子,然後偷偷地掉轉身去,靜靜地離開。小小的眼裡,儘是渴望,那是孤獨歲月中最珍貴的一抹亮色。那時候,我以為我是屬於這兒的,儼然是一副主人的模樣,在每個寂靜的午後,輕輕地將小小的腳印鋪滿村莊的每個角落。
兀自沉醉,夢着昔日的那些光景,漸漸忘卻周遭的人聲鼎沸。這一刻,我的眼裡,我的心裡都裝滿了她;這一刻,我的眼眸里如春水般微漾,潮濕的目光追尋着村莊的泥土、瓦礫、灰燼、斑駁開裂的土牆和綴滿蛛網的大梁,思緒漸漸遊離,奔赴遙遠的時空。我知道,這些都是土的生命痕迹,而土,卻是村莊的圖騰,它們長時間地存在着,飄蕩着,在人們的睡夢中悄悄地更替着循環着,爾後漸漸沉澱,還原成生命的最初狀態。土是村莊的信仰,承載着村莊生存的慾望。最初的時候,土裡只能長出植物來,蔥蔥鬱郁,點燃了生命的夢想。此後,人們鑽木取火,築土為牆,鑄鐵為犁,停留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土的記憶於是和人的記憶一同開始,人在這呆了多久,土的記憶就持續了多久。我願意,就這麼天真地相信着,我願意,告訴自己她始終還記得我,我願意,和她一起分享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而現在,有記憶的土就在我的腳下,從山腳一路蔓延上來,又一圈一圈地漫溢開去,一直覆蓋到整個村莊的邊緣。我隨着她的軌跡一路向前,在斑駁的老屋前停駐,傾聽歲月蒼老的低語,注視着好些廢棄的老屋,我似乎聽到了他們的嘆息。是的,公元前,我還太小,來不及瞻仰他們嶄新的容顏;公元後,他們太老,我已錯過他們的灼灼風華。幸而,多情的春雨為他們籠上了紗衣輕幔,他們雖已蒼老得邁不開前進的步伐,卻嬌羞地隱在那朦朧的霧氣下,徐徐地款動幾許風情。我想,這或許就是時光深處的村莊,老則老矣,卻風韻猶存。恰似李義山的詩句“留得殘荷聽雨聲”,我悄悄地靠近老屋,目光循着裂開的紋理追去,覓到的不是黑暗,卻是一抹怡人的碧色,那一刻,我聽到來自老屋身體內的生命律動,那一刻,我的唇角綻出一個絕美的弧度,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來土不僅有記憶,而且還有生命。他把記憶雕刻在土牆上,卻把生命偷偷地藏在身體里。
於是,我再一次啟程,固執的步履,追尋着土的軌道,去找尋土的生命,沉實安然的心裡,隱着滿滿的期歡。沿路有裸露的土的肌膚,紅潤可愛,泛着青春的活力,我知道這是現代文明的過程,我知道他們也必將孕育出新的生命。於是,不再嗟嘆,不再惋惜,只是輕輕悄悄地走過,不願擾了他們的清夢。沿着歪歪扭扭的小道漫溯而上,我的視線被那一片綠茵茵的環飾暈染。目光交接的那個瞬間,我恍若掉進了幾米的漫畫里,有種莫名的感動在心底里涌動。是的,那個嫵媚又洒脫的曲線世界是我熟悉的樂園。一條條田壟如同綵帶,從山腳盤繞到山頂,其線條行雲流水,瀟洒柔暢。我想,縱然是吳道子在世,縱然是絕妙丹青,也描繪不出那樣飄逸與恢弘相得益彰的畫面。
拾級而上的梯田,填滿了整個山谷的懷抱,我欽羨他們的際遇,因為那觸手可及的溫暖是那樣的醉心;我陶醉於他們的絢麗,因為無數的生命在他們的身體里滋長。雖然還未到春耕時節,雖然還沒有看到忙碌的身影,但是寧靜的水稻田在春山的掩映下仍顯現出無限的春意。那是肥綠流油的野草,那是悠遊自在的綠藻,還有那用無辜眼神注視着我們的老水牛,我想,他們一直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或許,他們都還記得我,就好像我還記得童年的那個村莊一樣。我想,這一次,我再也走不遠,因為我的心裡,我的夢裡,再也抹不去這一方的圖騰,這新月形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