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步履蹣跚地走進了一個大園子。那個園子叫沈園,是紹興有名的遊玩之處。小河邊的一排柳樹有合抱之粗,但已蒼老無力,漫天飛舞的柳絮再不會揚起。橋下河水依然流過,混濁的水面漂浮些許殘枝敗葉;岸邊雜草叢生。園子已不復當年的盛況,有幾分荒涼冷清,遊客也寥若晨星。
四十多年前,他也來過這裡。那個春日,心懷鬱悶的他踽踽獨行,竟鬼使神差地進了那個遊人如織的園子。那時的園子,風清氣爽,桃紅柳綠。他站在小橋邊,茫然四顧。他看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款款而來。當然,還有她的夫君。他像被雷擊了一樣怔怔地站在那兒,忽然神志有些不清。當年華茂春松的她已瘦如黃花。她朝着他淡淡一笑。他分明看出隱藏在笑意背後的痛徹心扉的悲傷。
橋下一群紅錦鯉歡快地游過,幾朵桃花飄蕩在水面。
他們曾是恩愛的夫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終結琴瑟之好。春風吹幃的日子,秋月盈窗的時刻,他們相依相偎品香茗讀古籍作詩詞。一心盼兒金榜題名、光耀門庭的他的母親唐氏,看到他們魚水歡諧情愛彌深竟大為不滿。於是乎,那個因此被寫進歷史的老太婆遷怒兒媳,冷嘲熱諷甚至惡語相加。她為了心中的愛,學會了隱忍,選擇了堅守。但他心中的隱憂卻一天天放大,難道劉蘭芝焦仲卿的悲劇會在他們身上重演?左手妻子右手母親,這道永無正確答案的選擇題殘酷地折磨着他。母命難違,他沒能力力挽狂瀾,扶住將傾的愛情大廈。一紙休書,宣告了三年甜蜜生活的結束。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卓文君當壚賣酒的佳話未能續寫。
勞燕分飛,錦書難托。一轉身的離別,卻是一生的相思相望。
從此,家中再無歡歌笑語,沉默寡言鬱鬱寡歡成了生活的常態。生活中沒有了“舉案齊眉”的歡愉,沒有了“西窗共剪”的纏綿,沒有了“人約黃昏”的繾綣。充裕的日子一天天在煎熬中慢慢度過。心碎的等待變成日益恐慌的絕望。他一次次夜半醒來,淚濕枕巾。
後來,不少清秀俊俏的女子來到他身邊,卻無法走進他的心裡。
擁有過大海的他不再留意潺潺的小溪。縱弱水三千他只在乎往昔的那一瓢飲。他真正懂了元稹的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而今,魂牽夢縈的哀婉女子就在眼前,他悲喜交集。波濤洶湧的情感化作苦澀詩章。“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寫完后,他後悔了,覺得自己太自私太唐突了。這首詞會把她心中已結痂的傷口再次撕裂開。他依稀看到她殷紅的鮮血汩汩奔流。
果然,這位浸潤這江南溫婉細膩氣質的才女,悵然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應和了一首愛之深、痛之切的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沈園,他與她離異多年的唯一相見之處,竟成了永訣之所。
多愁善感、舊情難忘的她,不久便抑鬱而終。她的生命像煙花在夜空中綻放,燦爛的瞬間定格在他腦海中,成了他一生無法撫慰的痛。
萬念俱灰的他想隨她而去,永遠不再分開。可是,他還有抗金北伐的大業未竟,又怎能一死了之?他選擇了堅強,把傷口開成一朵絢麗的花。他發奮寫作,大量天風海雨般的作品噴薄而出。幾百年後,有一個叫梁啟超的學者稱他為“亘古男兒一放翁。”
他知道,風霜雪雨,世事變遷,那刻骨銘心的情愛,使他跨過苦難的門檻站成了一座巍峨的高山。
如今的沈園,亭台深閉,樓閣長扃;綠波雖在,但鴻影不留。
多少惆悵多少無奈多少落寞氤氳心頭。鬱結了很久的情思如滔滔江水勢不可擋。夢斷香銷四十年後,他終於一述衷腸:
城上斜陽畫角哀,
沈園非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
曾是驚鴻照影來。
你可能總記起他的詩“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其實,他夢境中更多的是這樣的場景: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他叫陸遊。她是他的表妹曾經的妻子,叫唐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