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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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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鴻照影

  文/艾米白

  那一騎奔馳的駿馬,翻騰起滾滾的塵煙。嘶鳴一聲,驚醒烈日下懨懨的宮牆。

  精心採擷,連葉包裹、緘封,貯存在小竹籃里,曉夜兼程,由嶺南到長安,一身萬里跨征鞍,貢道間奔行如飛。蹄踏處,禾毀人亡,呼天搶地,怨聲載道。

  濃染紅綃,薄裹晶丸,入手清芬,沁齒甘涼。 那迢遙的甜潤一經入喉,盈盈的眉目初綻輕柔笑意,嬌艷無匹。他手拈美酒,不及就唇,已經酩酊了目光。

  寫這段話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將之命名為《塵煙滾滾》。曾將這個小段發給一個朋友看,他說,怎麼好像武俠小說似的?你什麼時候改了行?他是專寫現代中年男女情感故事的好手,腦袋裡裝滿了駁雜的小說素材,對社會科學研究得極透徹,卻不喜歡研究宮廷艷史纏綿辭賦,因此根本不知道我在寫什麼。我又發了杜牧那句有名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給他,仍是茫然不知。最後我說,這是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啊,這麼著名的典故,你怎麼可以不知道?他笑道:那不過是一個好色的老男人和一個不守婦道的胖女人的故事,有必要知道得那麼詳細么?

  那段被無數人記錄過、歌頌過或歪曲過的歷史,早已隨遠去的馬蹄聲淹埋在千年的積塵之下,沒有誰能精確無誤地描述或演繹當時的情形。是的,卸去一代君王和千古美人的光環,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男女,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發生了一段錯誤的感情。因為一開始就錯了,所以他們必然要承受悲劇的結局。只是,我無法將他們單純看做是一個好色的老男人和一個不守婦道的胖女人。他們一個是有道的明君,創造了開元盛世,將大唐的興旺景象推向了最高潮;另一個是千古留名的美人,一曲霓裳,一舞羽衣,驚艷了無數個世紀。

  就是她。初見的那一眼,他就認定了。她,如星河中一輪明月,丰姿楚楚,艷冠群芳。

  她抱了琵琶,蓮步輕移,襝衽端坐。體態豐腴,娉婷裊娜,儀態萬方。膚白如雪,骨肉勻停,國色天香。

  她琴藝精絕,青蔥玉指輕揉慢捻,彈撥出月色青青、水波粼粼,草木逢春,繁花如夢。眼神迷離,輕倚琴頸的額際散下一束髮絲,於冶艷中更增誘人風情。

  樂猶未歇,檀口輕開。似花底鳴泉流溪澗,似風中鶴唳清雲端。琴聲琮琮,歌聲徐徐,千種柔媚,萬般婉轉。

  樂止,音收。她抱琴而坐,淺笑輕顰。

  他暗暗嫉妒起那支艷福不淺的琵琶來——玉臂輕攬,纖指撫觸,芳顏熨帖,染佳人滿懷異香,饗紅粉一嶺春色,着實看得人眼紅心跳。

  他忘情傾聽,殷勤相問。她巧言軟語,從容應對。他英才天縱,她明慧過人。他以為早堪破了世情,見了她才知道半生行來渾渾噩噩,全如虛度。雖坐擁三千粉黛,嘗遍金風玉露,對着她方曉得什麼是凡花俗草、什麼是異苑仙葩。

  那秋水含情脈脈,眼兒一瞟,撩得你心癢難熬;那粉臉羞花閉月,唇兒一彎,晃得你魄散魂銷,那素手嬌嫩無雙,十指一動,勾得你神思輕飄!

  他似在人世間歷盡了千迴百轉,過去種種統統忘卻,此刻宛如重生,再世為人。為她,只為她。

  我曾百般想象他們初相見時的情景,最後,我寫成了這個樣子。一個是流連花叢閱女無數的老手,另一個是褪盡青澀已知風月的少婦,他們之間的情感,自然不會是單純的一見鍾情。雖然他好色如命,若沒有那震撼了他靈魂的音樂,任憑她如何姿色過人,他對她的感知最多只會停留在表面而非心靈深處。音樂將她的美髮揮到了極致,將他的情感也升華到了極致。他們之間有一個互通的橋樑,就是音樂。她不僅僅是一個儀態萬方的美人,她還是一個用靈魂演繹音樂的女人。他亦是音律的大行家,因此他聽得懂樂聲中靈魂的低吟淺唱。正是這種情趣上的共通連結了一段塵緣,讓一個五十六歲的男子和一個二十三歲的少婦超越了俗世的種種牽絆,勇敢地結合在了一起。

  她合起《道德經》,寬衣上榻。她素來畏熱,外面雖春寒料峭,宮裡卻炭火不斷,暖意融融。她穿慣輕軟的絹絲錦帛,此時卻要終日穿着那厚重的道袍,坐不了幾個時辰,就已香汗淋漓,神困體乏。身體上的累還在其次,心裡的苦才最是折磨人。

  到此刻,她還有些如夢似幻的怔忡。一彈指的工夫,她就成了道號“太真”的道姑。

  那日見駕,他對她讚不絕口,她沾沾自喜之餘,以為是天降福緣。如今看來,禍猶未已,福卻未必。

  一滴淚鑽出合攏的睫毛,沿眼角滑落。聽說他是最疼愛瑁的,他應該知道瑁與她鶼鰈情深,為什麼非逼她入宮修道?他怎忍輕易了卻她的塵緣?世上有那麼多得道之人,他自己結交的就不少,為什麼非要她來為太后薦福呢?守在這冷清的宮牆之內,耳聽得絲竹聲聲,鶯歌陣陣,她卻只能終日伴着鍾罄經書,青燈孤枕,凄凄慘慘戚戚!

  關於“太真”,我研究了很久,總覺得這裡面暗藏着玄機。可以說,楊玉環是李隆基一生中最後的愛人。在她之前的女人中, 除了其貌不揚的原配夫人王皇后之外,出身娼門的趙麗妃、專寵後宮二十餘載的武惠妃、善跳“驚鴻舞”的梅妃江采蘋,她們是他不同時期的愛人,都曾領受過他傾心的熱愛。但是,唯獨對楊玉環,他視為自己的另一半,他稱她為“太真”。

  在百度上,對“太真”是這樣幾種解釋:

  1. 原始混沌之氣。《文選·傅毅〈舞賦〉》:“啟太真之否隔兮,超遺物而度俗。” 李善 註:“太真,太極真氣也。”《子華子·陽城胥渠問》:“太真剖割,通之而為一,離之而為兩,各有精專,是名陰陽。”

  2. 仙女名。《雲笈七籤》卷九八:“ 太真夫人者, 王母之小女也。年可十六七,名婉羅 ,字勃遂 。”

  3. 唐 楊貴妃 號。《舊唐書·后妃傳上·玄宗楊貴妃》:“時妃衣道士服,號曰‘太真’。” 唐 羅隱 《牡丹》詩:“日晚更將何所似, 太真無力憑欄干。” 元 王實甫 《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 鶯鶯 ]有傾國傾城之容, 西子 、 太真之顏。” 明 楊珽《龍膏記·邪萌》:“豐若有餘,柔若無骨,嘖嘖太真 、飛燕 ,曠世兼長。”

  4.道教稱黃金為太真。明 李時珍 《本草綱目·金石一·金》[釋名]引 陶弘景 曰:“仙方名金為太真。”

  在這四種解釋中,想來還是第一種的解釋最靠近明皇的心意。他將她視為自己的另一半,他們像陰陽的兩面,通之而為一,離之而為兩。太真之於天下,是不可或缺的;玉環之於明皇,也是這樣么?

  突然想起了席慕容的那首詩:“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我低低吟着,轉眼就憂傷得不能自持。

  “太真,朕來看你了。”耳邊忽然吹來一陣暖風,就在她閉目痴想的時候,他已經在她床邊坐下了。她惶然睜眼,那張已經不再年輕的臉近在咫尺,眉眼依稀有瑁的影子。她忘情地凝目看着,那雙含笑的眸子里映着她芙蓉般的臉。驀然意識到面前這人的身份,她慌忙掙扎着下床,披上道袍,束髮峨冠,斂顏下拜。此時的她面如滿月,欺霜賽雪,春山含黛,眼波盈盈,唇如三月櫻桃,鬢若春柳凝翠,好一個羞花閉月的美人兒。那肥大的道袍不掩性感的體態,倒顯出幾分別樣的韻味來。

  “太真休要多禮,平身,來,坐到我身邊來。”他的手和話語同時到達,直接將她攬坐榻上。她驚了一跳,卻又不敢抗拒,只得怯怯地坐了,因他曖昧的環擁而羞紅了臉。

  “你害羞的樣子真迷人。”他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變化,兩眼中閃動着灼灼的光焰。

  “皇上,請……玉環是瑁的妻子啊。”她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哼!”不快的哼聲發自他的鼻孔,那張升起幾分情慾的臉瞬間結了一層冰冷。“朕的旨令是擺設嗎?怎麼還以俗家的身份見朕?”

  “皇上息怒!太真知錯了!”她慌不迭地想要跪地請罪,卻被他一雙鐵臂鉗住身子,動彈不得。掙扎中,兩人的喘息粗重起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哧”地一聲,撕開她的袍,將頭臉埋進她瀰漫著肉香的柔軟胸脯里,沉醉,流連,如攻城掠地般,勢如破竹,所向披靡。

  玉樓春幾度。姑且不論手段,俗世的障礙終是掃除凈盡了。這歡愛的背後有一個失落的男子,因為他鐘愛的妻與他尊敬的父親成了水上的鴛鴦、檐下的燕兒。無論這裡面是否牽涉到愛情或親情,作為一個男人,妻子被奪總是一件極傷自尊的醜事。杜牧詩吟道:“驪岫飛泉泛暖香,九龍呵護玉蓮房。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可以理解,在那種情形之下,李瑁的心裡會有多麼刺痛,面上會有多麼尷尬。可是誰還會去在意一個失寵了的兒子和的被離棄的丈夫心裡怎麼想呢?李瑁大概是歷史上最鬱悶的男人了,因為奪妻的那個人是他貴為天子的父親,他連復仇的心都不敢有。

  而她呢,那個直接升級做了丈夫小媽的楊玉環?對於李瑁,她就沒有一絲絲留戀么?

  她一定是留戀他的,五載夫妻,恩愛無限,哪裡是說忘就忘得了的?可是不忘又能如何呢?在王權面前,一切蒼白如紙。她只能眼看着那曾為她丈夫的青年遠遠地黯然神傷,思念之情卻不敢現出分毫。

  記得有人說過一句話:我命由我不由天。這話充滿了強烈的自信和意氣風發,讓人聽了渾身有勁。可是,在那個封建王勸的年代,她一介弱質女流,如何去抗衡君王的意志、爭取自己的人生?於是她成了一個認命的女人,任憑命運如何安排,統統柔順地接受下來,不做任何抗爭。

  人們總將唐王朝的衰落和戰亂歸咎於她身上,認為是她以美色迷惑了聖明天子,李隆基這才做出親小人、遠賢臣、耽享樂、喜奢靡、疏朝政的荒唐事。這實在是天大的冤枉。楊玉環並不是一個喜歡權勢的女人,事實上她從不過問朝政,也從不為身外之物與人攀比或紛爭。她只跟梅妃爭過,爭的卻是一個垂老之人的感情。她喜歡的東西並不多,也不出奇,都是世間最平常的情感和喜好。她愛啖荔枝,因為那牽繫了她的鄉愁。她性喜潔凈,愛穿新衣,那是一個身如浮萍的女人最低限度的自戀和自惜。她重視親情,因此在貴為皇妃之後不忘跟兄姊們歡聚。她愛樂成痴,終於將自己的生命譜寫成一曲千古絕唱。然而這些樸素的情感在華麗的權勢鋪張下成了一張彌天的魔網,讓她受困其中,百計不得掙脫。

  當愛不得法的時候,便成了傷害。李隆基為了成全至愛的心愿,大肆排場,辟千里官道,八百里加急運荔枝來京;點八百綉工,負責貴妃衣着;重用楊國忠,封楊氏姐妹為諸國夫人,其他楊氏兄長也在朝中任高官,一時間奸人當道,穢亂宮廷。若干年後,當他在“南內凄涼西內荒,淡雲秋樹滿宮牆”的太極宮裡鬱鬱而終的那一剎,想起曾經的所作所為,他悔不悔?痛不痛?

  她坐在帳中,獃獃地盯着空蕩蕩的床。卸去濃妝的臉泛着蒼白清冷的光,眼皮有些浮腫,睜大的眼睛空洞得近乎麻木。披散的長發遮住了整個肩背,垂到床上,發尾與綉着淺粉色牡丹的床單交疊出一個不十分規則的扇形,黑得觸目驚心。帳外,半截紅燭靜靜地燃着,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燭焰也隨之跳動一下。鮮紅的燭淚不斷地淌下來,沿着燭身上精美的金色花紋緩緩下滑、凝固。

  他是不會來的了。此刻,他會在哪位娘娘的宮裡歡度春宵呢?想到這兒,她驀然感到心裡一陣尖銳的刺痛。她以為自己是不會向任何男子傾注全部情感的,直到昨天,在望春宮裡看見他跟三姐傳杯弄盞、眉來眼去甚至藉著酒意摟摟抱抱,她的心裡竟那樣難過,忍不住拂開了面前的杯盞。那可是她的姐姐啊!他們竟然絲毫不顧及她的想法,那般放浪形骸!三姐看出她的不快來了,識趣地自請離席,她冷着一張臉,什麼也不說。他一定是恨極了她的,恨她壞了他的好事!

  天在不知不覺中亮了。宮女們來來去去伺候她更衣洗漱,給她梳妝打扮。

  “娘娘,”文新進來跪下,“高公公在宮外求見,說是奉了萬歲口諭,前來恭送娘娘出宮。”

  他是動了真怒嗎?她的淚水瞬間打濕了完美的妝容。他竟然遣她出宮!就因為她沒有順了他的意,讓他與虢國夫人一諧魚水之歡?薄倖的男人啊,他難道把往日的恩愛都忘記了嗎?

  楊玉環這個貴妃當得實在是波折重重,曾經三次被送出皇宮,遣回娘家。世人說她善妒且恃寵而驕,不許別的女人分享君王的愛寵,我卻覺得這正體現出她的真性情來了。如果是為了爭權奪勢,那麼皇上寵幸她寡居的三姐虢國夫人,她不但不該吃醋,還應該極力配合才更合情理——姐妹聯手,豈不更能獨霸後宮、一手遮天?

  但是她做不到。娥皇女英二女共事一夫,這是古時的佳話,於她卻成了天大的諷刺。她是無心政治的,她只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希望她的男人專愛她一人。所以當他在她面前與虢國夫人調情的時候,她無法隱忍或逢迎,因為她動了情,也就不能容忍別的女人分去他一丁點愛。牙刷與男人,恕不與人共享——這本是無可厚非的,可是她忘了,她的男人不是普通人,是掌控天下的君王。他可以負盡天下人,卻不許別人對他稍有違逆。所以天威一發,立馬命高力士將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送走,讓她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按照常理,她是應該到皇帝面前哀哀求告、懇請他法外開恩的,估計李隆基也打着這個算盤,他想要看見楊玉環對他屈服,想逼她跪到他面前,說自己做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有了這次的教訓,以後她就會乖乖地聽他的話,任他如何作為,再不敢觸怒天顏。可是,她雖然傷心欲絕,卻沒有向他搖尾乞憐,她走了,流着淚回到了娘家。

  即使做一個棄婦,也要做得有骨氣。正是這一腔孤傲再一次震撼了李隆基,他想不到她連一句軟話都不肯說就離開了皇宮,什麼都不帶走,除了他們定情時他送她的金釵和鈿盒。高力士送走貴妃,給明皇帶回了她剪下的一縷青絲。“妾罪該萬死,此生此世,不能再睹天顏!謹獻此發,以表依戀。”她讓高力士這樣傳話給他。終於,他耐不住對她的思念,又讓高力士在當夜趁着天黑接回了她。

  可憐她滿腹委屈,回宮后還得對着他說什麼“念臣妾如山罪累,荷皇恩如天容庇。今自艾,願承魚貫,敢妒蛾眉?”帝王與妃嬪間,哪裡有什麼平等的愛戀呢?

  這種無法調和的不平等,也正是這場不倫之戀以悲劇收場的必然根由。

  這是一場盛如花事的舞蹈。柔曼的腰肢倦如春柳,飄舞的水袖展若浮雲。紅酥手,蘭花指,宛然綻放,不是花開,勝似花開。雲鬢是春風裡初醒的虯枝,粉面掩映在飄搖的衣袂里,猛一迸發,春水的眸,櫻花的唇,轉眼就佔盡了四月的芳菲。倏然樂起,那纖弱的身形直如一隻衝天的鴻雁,高高地騰躍而起,墜珥流盻,修裾溯空,繁姿慢態,無窮無盡。殿上不是燭火通明么?怎麼這一刻,所有的光彩都是由這精靈一樣的女子身上發出的?

  “好好好!”他笑容滿面地輕輕鼓着掌,“梅兒,你這驚鴻舞跳得越發的好了,美不勝收啊!快來,坐到朕身邊來!”

  梅妃唇角一牽,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斂裙下拜,盈盈一禮也像舞姿那般美好。嫵媚的眼波朝他身邊一掃,婉言道:“臣妾還是坐在下面吧。”

  那一眼掃在她身上,帶着些鄙夷和不屑,刺得她心裡一痛。她早就知道那個女人看不起自己,想不到在他面前也敢表現得這樣明顯。早在她入宮修道的五年裡,她已被梅妃數度羞辱;後來他封她做了貴妃,品級猶在梅妃之上,那恃才自傲的女人表面上客氣了一點,眼裡的譏諷和輕慢卻越發明顯了。

  她扭頭看看他,那含笑凝睇的神情卻不是為她,而是為別的女人。她承認梅妃的舞很美,但那絕不是舞蹈中的最高境界,絕不是。她暗暗握緊了拳頭,嬌嫩的掌心卻感覺不到指甲刺進肉里的疼痛。

  已過了上燈時分,仍不見他的人影,一定是到梅妃那邊去了。她心裡似有萬條蜈蚣在抓撓,難受到了極點。一夜輾轉,直到三更鼓響,她才合起疲憊的雙眼,朦朧睡去。

  我一直覺得,促使楊玉環創出舉世聞名的霓裳羽衣曲的動機,就是要蓋過梅妃的驚鴻一舞。傳說中的驚鴻舞非常出色,一曲即終,滿座光華。梅妃入宮比楊玉環早十九年,是繼武惠妃之後最受李隆基寵愛的妃子。楊玉環的出現,讓一向清高自賞的梅妃江采蘋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於是,一場後宮奪愛的暗戰揭開了序幕。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不為別的,只因為她們委身於同一個男人。她們本是同一種人,一枝獨秀,卻被採摘進深宮內院。她們都沒有爭權奪勢的野心,又都才情高絕,孤芳自賞。但是由於生活際遇的大不相同,她們的處世態度也就有了極大的差異。梅妃江采蘋出身名醫世家,自幼熟讀詩書,才貌出眾。年方及笄便被奉旨選秀的高力士帶回宮中,以其秀麗嫻雅的外貌和清新脫俗的才情博得了玄宗的疼愛,從此如魚得水。這樣一個從未遇到半點挫折的女子,有一天突然被另一個才情和相貌遠勝自己的女人壓倒,這打擊是無與倫比的。因此梅妃始終視楊玉環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時時刻刻羞辱她、貶低她。

  而楊玉環自小被寄養在洛陽的三叔楊玄璬家,後來又遷往永樂(山西永濟)。寄人籬下的生活使她早早地懂得了世態炎涼,也就能夠內斂婉順地做人。她天生麗質,又極富音樂才華,堪稱絕代,因此壽王李瑁一見之下驚為天人,忙不迭娶回去做了妃子;也因此玄宗李隆基顧不得禮法人倫,奪了兒子的至愛。這些曲折在帝王眼裡算不得什麼大不韙,但在別人看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無形中這個女人已經被打上了“水性楊花、不知廉恥”的烙印,即使在她自己心裡,恐怕也會時常惴惴不安甚至抬不起頭。

  在這種狀態下的爭鬥,雖然看不見刀光劍影,卻也殺聲震天,激烈異常。不看別的,但看一出“羽衣三疊”,就知道在楊妃心目中,壓過梅妃驚鴻之舞的願望有多強烈。

  這是哪兒?

  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陌生的宮閣外面,空氣中飄蕩着淡淡的桂花香氣,宮裡隱約傳來悅耳的琴聲,那旋律暗合了這清冷的景色,不帶一絲煙火氣,又如影隨形,直透進人的心裡去。她聽得呆了,渾然忘卻了身外的一切,彷彿見一霓裳麗人云袖翻飛,袂影披拂,飄然若仙。雪舞風輕,斗轉星移,一瞬就是一個永恆。

  是啊,就是這曲調,就是這舞蹈!她霍然睜眼,卻發現自己正睡在床上。原來那只是南柯夢一場。可是,為什麼那一切如此清晰?那曲調,那舞姿!還有那清寒的宮閣,不正是嫦娥仙子的蟾宮?

  散序六奏,止有歇拍而無流拍。中序六奏,有流拍而無促拍,其時未有舞態。至羽衣三疊,名曰飾奏。一聲一字,都將舞態含藏。其間有慢聲,有纏聲,有袞聲,應清圓,驪珠一串;有入破,有攤破,有出破,合裊娜氍毹千狀;還有花犯,有道和,有傍拍,有間拍,有催拍,有偷拍,多音響;皆與慢舞相生,緩歌交暢。

  翠盤羽衣,五彩霓旌,孔雀雲扇,是為道具。舞時初如羅綺生光,紅雲飛降。扇影徐開,芙蓉展顏,彩袖飛揚。菡萏迎風,嬌態橫生,飄然來往。舉袂迎空,乍回嬌蕊,跌宕盤旋。柳枝輕揚,鳳舞鸞飛,如天外飛仙,繽紛處,眼花繚亂。

  曲成之日,驚鴻之舞終於黯然失色。

  梅妃曾寫過一首詩來暗諷楊玉環:“撇卻巫山下楚雲,南宮一夜玉樓春。冰肌月貌誰能似,錦繡江天半為君。”表面上讚歎楊貴妃的美貌,實際上是在諷刺她不顧人倫,竟然鑽進了公公的被窩,迷惑皇帝,耽誤朝政,並譏嘲她痴肥如月。

  楊貴妃讀罷,也題詩反擊:“美艷何曾減卻春,梅花雪裡減清真;總教借得春風草,不與凡花斗色新。”意在影射梅妃瘦弱不堪,且已經失了帝王的寵愛,哪裡還能與新春的鮮花爭奇鬥豔!

  後宮的爭鬥,終以君心所向定出勝負。新寵揚眉吐氣,舊愛冷宮棲身,只聞新人笑,哪見舊人哭。但楊玉環也並非完全的勝利者,她最終輸在了男人們對責任的推諉和對利益的權衡上,成了馬嵬坡下一縷幽怨的香魂,在冰冷的歷史繩套上吊了幾千年。

  “挑男人是一場豪賭。” 一次網上讀文章,這句話驟然撥動了我的心弦。人生彈指芳菲暮,再美麗非凡的女人,總有紅顏凋零的一天。誰都想尋到一個真正懂自己、珍惜自己的男子過一生,可是命運往往不由人們選擇,於是演繹出一幕幕悲歡離合、生死愛恨的情事來。楊玉環在馬嵬坡投繯的情景被無數文人演繹得凄美無比,飽蘸憐惜。世人不知道的是,被倉皇出逃的唐玄宗棄留宮中的梅妃,為保自身清白,在叛兵入宮的前夕用白布將自己重重包裹,投井自盡。與她們同命運的女人還有許許多多,因為李隆基根本就是色中餓鬼,有 “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一生納女無數,據傳後宮養女四萬。她們同是這場豪賭中的大輸家,紅顏薄命,她們不幸遇到了這樣一個男人。

  馬嵬坡上,宛轉蛾眉馬前死,那些雨露情濃、抵死纏綿的舊日恩愛,在死亡的威脅之下全然蒼白無力。對楊玉環,我憐她情痴,又怨她情重,說什麼“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那不過是不相干的人一句無關痛癢的偽飾罷了。人都死了,還要懷念幹什麼?

  魂魄早已飛到了天外,但那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畫面,永遠定格了她的美,任白駒過隙,滄海桑田,始終風華絕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