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夢魘 (散文)
說起來,人都懷有很深的戀舊情結。講起小時候的事情,大家總是滔滔不絕,意猶未盡,好象有說不完的話題。即便是些細微瑣碎的皮毛小事,有時候也會拿出來翻檢一番,在心頭泛起悠遠的記憶,在頭腦中閃現還未曾消彌的印跡。
我何嘗不是如此,內心總是充斥對於往事的纏綿。想起自己童年的時光,回憶以往艱苦的歲月,好些事情雖然已化為縹緲的煙塵,逐漸漫漶在自己的記憶當中。但是,有時候細細地回想起來,卻似乎才發生在昨天,依然歷歷在目。當然,這些往事所以無法從頭腦中輕易抹去,必然是對它有着刻骨銘心的印象,甚至對於自己的生涯有過重大的影響,才會穿越時空的隧道,長久地留存於心靈的深處。
記得那一年,我剛好十一虛歲,在本村的小學五年級讀書。暮冬時節,一個北風呼嘯、滴水成冰的冬日,那天恰好是星期五。傍晚時分,我顧不得放學回家必須統一排隊的規定,向班主任簡要說明情況,先行請了一個假,冒着凜冽刺骨的寒風,弓起腰身,緊縮脖頸,匆忙地從學校跑回家裡。
我回到家裡,放下肩上的書包,順手掛到牆壁上。回頭一看,在迷濛昏暗的暮色中,三個妹妹正躲在廚房裡,在依偎着身子相互取暖。可能是因為天氣寒冷、衣服穿得太少的緣故,她們蜷縮在廚房灶膛邊的一角,似乎在瑟瑟發抖。
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在我固有的印象當中,那幾年的天氣好象特別寒冷,冬季的日子也顯得特別冗長。那時候的寒冷,的確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凍得人難以忍受。不比現在這幾年的氣候,存在所謂“厄爾尼諾”的暖冬現象,等到了冬天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寒冷的感覺。
我看到如此這般的光景,心裡實在有些惱火,但又不敢發作,連忙哄勸她們起來,進行了簡單的分工。我大聲地發號施令,指揮她們協助自己燒火做飯、烹煮豬食、飼餵雞鴨等等,要力爭在傍晚天黑之前,發揮自己的統籌指揮能力,合理安排好人力資源,調動一切積極因素,料理好全部的家務雜事。當然,最首要的還是解決大家的吃飯問題,只有完成了這些事務,我才能鬆一口氣,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裡,我成了一家之長。父母因為超生了一個弟弟,違反了國家計劃生育的規定,經過社隊組織反覆動員做工作,響應公社以及大隊幹部的號召,前往十來公里以外的公社衛生院,落實結紮絕育措施去了。臨行的時候,他們鄭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跟前,千叮嚀萬囑咐,將管理家裡事務的重擔交給了我。我雖然只有十一虛歲,但是在這個關鍵時刻,頓然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責任,責無旁貸,捨我其誰 遲疑了片刻,只好有些躊躇不安地接受下來。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像我們農村長大的孩子,在過去那些艱苦的年月,根本不存在嬌生慣養的條件。當時的廣大農村,在人民公社和生產大隊的管理體制下,耕作條件落後,生產力水平低下,種植的品種單一,糧食的畝產量只有三四百斤。全體社員一年到頭在田裡摸爬滾打,每年人均糧食標準也不超過兩三百斤,十分難得吃飽一餐飯。更何況當時生育沒有節制,人口急劇膨脹,人多田少的局面日漸顯現。加上政治運動頻繁,說什麼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偏離了農村發展的軌道,導致嚴重的天災人禍。眾多讓人莫明其妙的人為因素,造成了農村的貧困落後。我們從小耳濡目染,親身經歷,對此感受頗為深刻。
為了勉強填飽肚子,我們在上學讀書之餘,經常跟隨父母從事集體生產勞動,掌握初步的勞動技能,種植番薯、蕉芋、木薯之類的五穀雜糧,聊以彌補無米之炊。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的身體雖然孱弱,但是心智卻變得有些早熟。儘管小小的年紀,卻能感知人生的艱難,體諒家庭的窘迫,理解父母的艱辛。在那個時候,我們從來不會提出過多的要求,即便是最簡單的需要,諸如一雙鞋子,一件新衣,一個書包,也隨便聽從大人們的安排,不敢逾越最起碼的規矩。
因為從小干慣了農活,所以做起一般的家務活,也算遊刃有餘,得心應手,根本難不到我們。今天中午,我便未雨綢繆,趁着大家休息的時候,連續到山腳下的小河裡挑了三擔水,把偌大的水缸裝滿了,還在水桶里貯蓄了兩個半桶水,所以現在可以比較從容地應付其他家務活計。我們住在半山腰上,必須到山下的河裡挑水吃,挑一擔水需要二十多分鐘,所以說起挑水,這絕對是一個體力活。我每趟最多也只能挑大半桶水,馬不停蹄地連續挑了三擔水,已經累得夠嗆,肩膀還有些隱隱作痛。但是水是人類和動物生存的第一需要,須臾也不可或缺,再難也必須先行解決。
我從屋后的草寮里背了一捆乾柴,點着了灶膛里的火,屋子裡頓時有了一些暖意。接着,洗好了大鐵鍋,舀上幾勺清水,將半斤米和兩碗番薯干一同放到鍋里,開始燒火煮粥。那些年月,大米屬於奢侈品,只能和番薯、蔬菜等搭配起來吃,美其名曰“糠菜半年糧”,一個挺有詩意的現實說法。
然後,開始清點和飼餵歸巢的雞鴨。一共有大小公雞和母雞三十多隻,大番鴨二隻,雜交的半番鴨六隻,下蛋的本地麻(泥)鴨十五隻。經過反覆清點了好幾遍,確認數目無誤后,便用秕谷和粗糠混合攪拌的飼料進行餵食。雞鴨們爭先恐後,一哄而上,拚命地擠上前去搶食,完全是一個紛亂的場面。不知道為什麼,我發現河溪里覓食回來的泥鴨嫲,今天好象不大吃食,表情顯得有些獃滯,根本不像平常那樣拚命搶食。因為心裡有事,也就沒有太過留意,只是儘快將飼料撒下去,連忙轉過身去,抓緊處理別的事情了。
接着,我又急忙煮好了豬食,叫上大妹妹幫襯,兩人抬着滿滿一大桶的豬潲,到豬欄里去餵豬。豬圈不是很大,一分為二地從中間隔開,左邊關的是一頭大黑豬,據說是家裡歷史以來養得最大的豬。也許是家運轉好的緣故,這頭豬長膘特別快,僅半年多時間,竟然長到了二百斤左右,引來周圍鄰居們的羨慕,經常有人前來觀摩。另一邊是兩隻小豬,每頭大概也就三四十斤左右。這三頭豬見到我們到來,不等我們放下豬汁桶,撒歡似地用前腳搭上豬欄的圍牆,嗷嗷叫喚着要吃食。我連忙放下豬汁盆,將這些用泔水、米糠、野菜等煮成的潲食舀下去,三頭豬便擠上前去拚命搶開了。
等到做完了所有家務雜事,吃完熱氣騰騰的稀粥,身上感覺稍微暖和起來。我看了看屋外的天空,因為冬天日短夜長,夜晚來得特別快,天早就已經斷黑了。便吩咐大妹妹負責,帶領兩個小妹妹先洗腳,然後趕緊上床睡覺,躲到被窩裡比較暖和,才不會着涼感冒。將一切安排妥當,我連忙溜出了家門,乘着朦朧而黯淡的天光,一路上急速地小跑着,匆忙趕到了二里路以外的大隊部。
這時候,大隊部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一片嘈雜,電影即將開場了。今天晚上在這裡放電影,而且是我最喜歡的戰鬥故事片,這是今天下午到教室里才聽到的消息。我因為連續幾天忙於家務事情,險些錯過了這個絕好的機會。
在我們小的時候,農村裡很少放電影。如果聽到那裡放電影,即使走上十幾里路,也要跑步前去看上一場,為此還經常鬧一些笑話。因為聽信別人的誤傳,十幾個人跑去隔壁村莊看電影,結果走了冤枉路的經歷,的確經歷了很多的次數。由於當時農村生活異常的枯燥單調,幾乎沒有什麼文化生活,所以遇到有看電影這樣的機會,整個村莊無異於像過節那樣熱鬧和興奮。不但小孩子興高采烈,忙不迭地搬好凳子,或者用石頭佔領場地,就是大人們也會盡量提早收工,抓緊燒火做飯,料理完家務,以保證趕上看電影的時間。這成了當時農村約定俗成的規矩,大家都對此心照不宣。今天傍晚我所以心急火燎地回家,而且老師也大發慈悲地同意提前請假,都是因為存在這個特別的緣由。
經過大隊黨支書放映前聲嘶力竭的講話,從國際國內形勢到當前的冬季農業生產,進行長時間的安排部署以後,在人們的萬分不耐煩當中,晚上的電影終於開場。這天晚上的電影片名叫做《難忘的戰鬥》,說的是解放軍的工作隊長,率領部隊戰士前往糧食產區,發動群眾收購糧食,特務指使土匪破壞購糧工作,偷襲我運糧船隊,解放軍趁機誘蛇出洞,給敵人以毀滅性打擊的故事。故事引人入勝,情節生動曲折,比以往的樣板戲實在好看多了,讓我們感到無比的興奮。
我夾在擁擠的人群當中,仰起頭顱,踮起腳尖,屏氣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銀幕,被電影中的故事情節所震撼。正看到解放軍的運糧船隊遭到敵人偷襲,解放軍戰士沉着應戰,正在奮起反擊敵人的緊張時刻。突然間,我感覺背後的衣角好象被人用力扯了幾下。我猛然間回過神來,連忙扭過頭去一看,發現大妹妹在人群的夾縫中伸出手來,用力扯着我的衣服,一副焦急的神情,招呼我趕緊出去。
我心裡“格登”一下,意識到可能出什麼事了!萬般不情願地擠出人群,沒好氣地連忙問到底有什麼事情?妹妹膽怯地看着我,吱唔了幾聲,告訴我家裡的泥鴨嫲可能吃了農藥,全部都快要死掉了!我腦子裡“嗡”的一聲,頓時感到驚慌失措,一下子沒有了主意。我略微停頓了一下,回頭戀戀不捨地看了看閃爍的電影屏幕,連忙拉起妹妹的手,在黑暗之中摸索着,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去。
我踉蹌地回到家裡,點着蒸子火到雞鴨棚里一看,其他雞鴨都好好的,就是平常下蛋的十五隻泥鴨嫲,全部東倒西歪,疲軟地匍伏在地上。它們低垂着頭,扁嘴呷里流着唾沫,在那裡垂死掙扎,奄奄一息,其中有三四隻鴨子的身體,都已經硬梆梆的了。我一下子慌了神,險些大聲哭泣起來!
這些下蛋的鴨嫲,無疑是我們家裡的命根子。它們每天都會下蛋,把這些蛋積存起來賣了,就是一家人的衣服鞋帽、油鹽醬醋、以及自己讀書的學費呀!現在突然無緣無故地死了,教我怎麼跟父母交代呀 再說,這些鴨子以往天天都在河裡放養,它們早上會自動到河裡去,傍晚又能夠自行回來,好象訓練有素,已經成為習慣,從來都是平安無事,為什麼今天就會被人給毒死了 而且現在進入了冬天,過一段時間都過年了,田裡的莊稼已經全部收曬完畢,鴨子在河道里覓食,並不會傷害任何人呀! 究竟是誰那麼狠毒,趁自己的父母去公社結紮的時候,要將自己的鴨子給毒死呢?
我強忍着眼淚,腦子裡一片混亂,百思不得其解,實在難以找尋到問題的答案。心裡頭雖然充滿怨懟,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先想辦法應對眼前突發的情況。我和妹妹一起動手,迅速對病死鴨進行隔離。然後,仿照大人的做法,抱着一線的希望,將幾隻看上去中毒輕微的鴨子,進行簡單的解剖處理:用菜刀將它們食囊剖開,把裡面散發著惡臭、令人作嘔的毒餌淘出來,用清水沖洗乾淨后,再用針線將食囊縫合上去。以前我看過大人們如此做過,僥倖可以救活個別中毒不深的家禽,算是一種緊急補救措施。
暮冬時節的夜晚,屋門外北風呼嘯,冰冷刺骨,天氣特別的寒冷。除了凄厲刺耳的風聲,天地間陷入濃重的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顯得陰森而可怖。可能大家都趕去看電影的緣故,周圍幾乎沒有一個人的聲音,凄迷冷清得讓人感到有點害怕。我的兩個小妹妹一個七歲,一個五歲,她們在樓上早已經睡熟。因為年紀實在太小,也不好叫她們起來陪伴我們。我和九歲的大妹妹兩個人,眼裡噙着淚水,抽吸着鼻涕,艱難地蹲在廚房門口,藉助竹蒸子火的光亮,用凍得紅腫僵硬的雙手,採取最原始的土辦法,對這些垂死的鴨子進行異想天開的“手術治療”。那凄苦可憐的一幕,至今回想起來,都使我禁不住淚水婆娑,心裡久久難以平靜!
我們的“手術”才進行到一半,剛剛縫合第四隻鴨子剖開的食囊,還想繼續進行下去。妹妹說:“哥,沒有用,你看先剖頷的鴨子就要死掉了!”我扭過頭去一看,先行處理的兩隻鴨子艱難地掙扎了幾下,身體已經慢慢開始變得僵硬。看來,這些鴨子吃食的毒餌太多,中毒的時間過長,加上毒性太大,已經很難救活了!我感到無比的痛苦和沮喪,萬分無奈地放下手中垂死掙扎的鴨子,無力地坐到了冰冷的地上,傷心地啜泣起來!
我想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趁着這些鴨子還沒死掉,看上去還算比較新鮮,將它們趕快宰殺,多少還可以賣幾塊錢,挽回一點家裡的經濟損失。我們農村當時的情況,由於大家糧食困難,只能少量飼養家禽家畜。等到雞鴨養大了,不是留起來過年過節,就是拿到街上賣了換錢買油鹽,所以對於吃肉是十分奢侈的事情。除了過年過節,平時幾乎沒有肉吃,因而對肉食的欲求十分地強烈,對吃了少量農藥中毒死亡的家禽,甚至病死的小豬等家畜,也會經過適當處理后食用,以解肚中肉味之饞。我偶然也吃過這樣的東西,知道這些鴨子多少還有些利用價值,所以才會作出宰殺鴨子的決定。
我連忙返回廚房,和妹妹一起燒火煮開水,開始準備宰殺鴨子。當鐵鍋里的水在嘩嘩作響的時候,聽到外面一片嘈雜聲,我估計電影已經放映完畢,周圍看電影的人已經從大隊部散場,陸續回到家裡來了。我腦子急速地一轉,吩咐妹妹小心看着灶膛里的火,自己急忙拿了火把,藉著閃爍的火光,跑步到幾十米以外的人家,去尋找住在那裡的堂叔。
我推開破舊的木門走了進去,看見堂叔兄弟兩個人,剛從大隊部看電影回來,坐在矮凳子上洗腳,正準備上床睡覺 。他們當時只有二十歲左右的年齡,是兩個毛頭小夥子,也是生產隊里的主要勞動力。他們看到我非常狼狽和急切的樣子,心裡感到有點奇怪,忙問我有什麼事情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有睡覺?我連忙將自己家裡鴨子中毒的事情告訴他們,央求他們無論如何要幫忙,將這些鴨子進行宰殺處理。如果不及時進行處理,等到明天就要全部扔掉了。我特別加重語氣,說等收拾好這些鴨子,我們燜兩隻鴨子吃么。
他們知道了事情的梗概,稍微遲疑了一會。說是白天在平整土地的工地上拼活了一整天,確實是累壞了,全身的骨頭好象已經散架,況且現在已經是深夜,明天還要早起出工,很想上床去睡覺了。但是,當看到我急切無奈的眼神,一副邋遢狼狽的樣子,確實也可憐我目前面臨的處境,終究耐不住我的百般央求,答應過去幫助我殺鴨子。見到他們終於答應了,我原本懸着的心才放下來。
等到我們回到家裡,妹妹已經把一大鐵鍋的水燒開了。我們立即行動起來,按照相關的操作程序,各就各位,一隻一隻地將鴨子用開水燙熱,進行脫毛處理。大家手忙腳亂,剛把十幾隻鴨子的毛拔盡,準備清理鴨子的內臟,發現水缸里的水全部用完了。沒有水如何清理鴨子內臟?三個人只好冒着刺骨的寒風,點了火把和電筒,提着水桶,拿着菜刀,扛着盛滿一大竹籃的鴨子,來到山腳下的河邊碼頭上。
我們蹲在冷風嗖嗖的河沿上,浸漫着冰冷刺骨的溪水,緊縮着脖子,顫抖着嘴唇,口裡噝噝地吸着冷氣,直喊着好冷啊! 忙不迭地將全部鴨子開膛破肚,將有毒的內臟悉數扔掉,只留下鴨子的軀殼。等到將鴨子全部清洗乾淨,連忙跺了跺蹲得發麻的雙腿,趄趔着僵硬的身體,拎着水桶,提起滿竹籃的鴨子,全身直打哆嗦地跑回家裡去。
回到家裡,大家依着灶膛添足柴禾燃起了旺火,圍着火苗烤了好長的一段時間,身上才覺得有些暖和。我們用最短的時間,斬好一隻鴨子,加上油鹽姜蒜等佐料烹調好了,四個人便悉哩嗖啰地吃起來。也許肚子餓了的緣故,大家感覺鴨子的肉質和口感還算不錯,似乎與平常吃的滋味差不了多少。本來依照我的意思,一定要多斬一隻鴨子煮來吃了,但堂叔說沒有酒之類的配佐,光吃鴨子吃多了沒有什麼意思。因為確實不可能有酒,也就只好作罷。他們吃完鴨子,揉了揉迷縫着的眼睛,因為一天下來的確是太累了,明天又要起早出工,便簡單吩咐了我們幾句,急忙回家去睡覺了。
宰殺鴨子這個最大的問題總算解決了,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接下來,我和大妹妹兩個人,帶着全身的疲憊,忍受着瞌睡的折磨,顧不得兩個眼皮在不斷打架,拚命揉搓着幾乎難以睜開的眼睛,將其餘的十多隻鴨子,一隻只用沸水煮熟后,裝進竹籃晾起來。等忙完了所有事務,已經到了凌晨兩點鐘,打鳴的公雞接連着都叫了兩遍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睜開睏乏的眼睛,覺得頭昏腦脹,喉嚨里有點想要作嘔的感覺,但還是不得不爬起來,挑着鴨子到村子里去叫賣。本來平時可以賣十多塊錢一隻的鴨子,現在每頭只賣三塊錢。這個價錢還是我在昨天晚上宰殺鴨子時,通過諮詢堂叔,經過他們反覆論證才確定下來的。
我在村子里來迴轉悠,叫賣了整整一個早晨,弄得口乾舌燥,總共才賣出去三隻鴨子。在村子里每碰到一個人,他們都會仔細端詳,反覆察看,詢問是什麼樣的鴨子,好好的為什麼要宰殺 眼睛里充滿着狐疑的神情。當然,有的人也特別關心我,對小孩子賣鴨子感到奇怪,聽到我對事情的解釋以後,眼中透露出些許的惋惜和同情。
我對於所有的詢問者,採取一視同仁的辦法,都是不厭其煩,每問必答,如實告知情況,反覆說明這不是得了瘟病的鴨子,而是不小心誤吃了一點農藥,怕養不活才宰殺的。這些鴨子宰殺的時候尚未死掉,還撲騰着翅膀呢!實在是很新鮮的等等。我像一個老到的生意人,用這些似是而非並且十分勉強的理由,去應付各種各樣的詢問者。
因為鴨子確實比較便宜,看上去還比較新鮮,肉皮上還有些許的淡黃色,不會象瘟鴨那樣肉質發黑。儘管是死鴨子,但還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趨上前來看了又看,問來問去,試圖買一隻回家去吃。也許是那個年頭大家比較困難,大多人都是囊中羞澀,身無分文,即使農藥毒死的便宜鴨子,也實在買不起,反覆問了幾句話后,只好悻悻地離開了。
當然,也有個別人看我是個小孩子,想占我的便宜,拚命壓價,說被農藥毒死的鴨子,一隻最多只值五角錢。見我不太理睬他,他又充當起好人來,吹噓他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看我碰到這樣的倒霉事情,又是一個小孩子,所以內心感到十分可憐,可以適當照顧我,給我一塊錢行不行
我當然大聲說:不行,堅決不賣! 說實在話,我內心鄙夷這種做派的大人,並不見得是鴨子價錢的問題。高的價錢我賣不到,太低的價錢我自然不肯賣。最關鍵的是這些人作為一個大人,沒有任何同情心,就是想趁火打劫,佔小孩子的便宜。做人必須要有做人的底線,不能隨隨便便地信口雌黃,哪裡能夠想占別人的便宜,還要賣巧弄乖呢 !
我回家吃過早飯,將妹妹們集中起來,認真地吩咐了一番,要她們只能在家裡玩不能亂跑,小心看住家裡的東西。然後,用竹籃裝上剩下的鴨子,準備挑到公社的街上去賣。總共十五隻鴨子,扔掉三隻中毒嚴重的,昨晚消費掉一隻,再留一隻妹妹解饞,早晨賣掉三隻,還剩下七隻鴨子,全部裝進竹籃里。我的意思是趁着賣鴨子的功夫,趕到公社那邊,順便去看一看父母,報告一下家裡發生的事情,問他們何時才能回家。這也算是兩相兼顧,一舉兩得。
這次被毒死的十五隻鴨子,都是極會生蛋的本地母麻鴨,我們老家稱其為“泥鴨嫲”。這種鴨子與番鴨交配生蛋孵出的鴨子,就是有名的“半番鴨”,俗稱“湖鴨”,具有極強的生長優勢,而且肉質鮮美,風味獨特,是鴨子當中的上品。當然,我對於這些方面的知識,都是後來慢慢才知曉的。這些鴨子從雛鴨成長為生蛋的母鴨,要經過半年多時間的精心飼餵,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精力和飼養成本,不是一般的人家可以承擔的。因為我們的父母十分勤謹,在當地是有數的最勤奮紮實的人,才有可能盡心養這樣一群鴨子。因為當地僅僅我家養泥鴨嫲,它們會自行到河道里覓食,而且天天都會下蛋,似乎極有划算,可能引起別人的嫉妒,被人背後下黑手撒農藥毒死。如此的損害結果,在那個艱難困苦的年代,對於一個家庭來說,絕對是一個不小的損失。
我挑着兩個竹籃,竹籃里盛着鴨子,一路上叫賣着,往公社的方向走去。路上不時有人趨前來過問一下,我不得不將情況複述一遍,講得口乾舌燥,嘴唇皸裂,內心十分焦慮,多麼祈盼誰能夠慷慨一回,或者看在我小孩子的份上,出手買去一隻鴨子,好減輕我肩頭上的重量! 但往往事與願違,那些人只是嘴上不住地打聽,卻遲遲不見動手,光聽打雷不見下雨,甚至退避三舍,掉頭走開,讓我從高興到期盼再到失望,直至無比的沮喪。漫長的十來公里的路途,慢騰騰地一路走下去,早已經飢腸轆轆,頭昏眼花,筋疲力盡,兩條腿就像灌了鉛砣般的沉重。直至臨近中午,我才走到了公社所在的大街上,又沿街轉悠了兩圈,辛苦折騰了一個上午,才賣掉三隻鴨子,最低的價格降到了二塊錢。
我一邊做着買賣,一邊打聽着公社的方向,心裡急切地希望看到自己的父母。我經人指點,終於看見了公社的大樓,匆匆地直向裡面奔去。看門的老頭見我直往裡闖,連忙出來阻止,問我是幹什麼的 我只好以懇求的口氣,如實告知我是來找父母的,他們在這裡做結紮手術。他聽着笑了起來,指了指我身後的方向,告訴我前來落實計劃生育措施的,都住在那邊的公社衛生院,應該到那裡去才能找到。
我經過輾轉曲折,來到了病房的門口,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父母親!這時,我滿肚子的委屈如同決堤的洪水,頓時有了渲泄的渠道,忍不住恣睢地號啕大哭起來!病房裡的人見我挑着竹籃子,站在門口大放悲聲,紛紛出來佇足觀看,滿臉都是驚詫的神色。父親連忙將我肩上的挑子接過去,輕拍着我的肩膀,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幾乎泣不成聲,劇烈地抖動着雙肩,不停地抽噎着,將家裡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特別是鴨子被毒死的情況,斷斷續續地述說了一遍。
母親將我拉近自己的身邊,不住地幫我擦拭着眼淚,連忙安慰我。她吩咐我莫哭,說不要緊的,鴨子被毒死了,以後還可以再養。我們知道你這些天做得很好,很有主見,家裡的事務安排得很好,有出息,是父母親的好孩子!
衛生院周圍並排分佈着許多病房,每個病房都擺放了好幾張床位,住滿了結紮對象及其家屬。因為是公社集中統一行動的計劃生育戰役,所以戰果很是輝煌,整個衛生院都住滿了人,全部都是計生結紮對象。據說施行結紮手術,需要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排隊,甚至還要走走“後門”,這也是何以父母親需要出來這麼長時間的原因。
病房裡的其他大人看到我的樣子,聽見我含着淚水的訴說,大概都知道了事情的緣由,紛紛表示同情。他們安慰我說小弟弟不要哭,不要傷心,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也有人表示憤慨,譴責那些狠心撒毒餌,設計毒死鴨子的人。更多的人當著我的父母的面,一個勁地誇讚我。說我聰明能幹,少年老成,這麼小的年紀就能夠獨當一面,處理好各種複雜的情況,長大了一定很有出息之類,說得我臉上挺不好意思的。但是,說句老實話,聽到這些充滿溫暖和鼓勵的話,心裡頭還是挺高興的,內心的感覺實在十分熨貼。
那天中午,父親很快出去到了街上,將剩下的四隻鴨子賣掉了。然後,特意買了半斤豬肉和五塊豆腐,煮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豬肉湯,加上一大碗的白米飯,讓我飽餐了一頓。那豬肉湯的滋味實在好極了,絕對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至今還在我的心頭飄逸。當時溫馨美好的一幕,時常駐留在我的夢裡,讓我久久地回味。
光陰流轉,日月輪迴,往事依然如昨。我們曾經度過天真爛漫的童年,也經歷過艱難困苦的歲月,那些跌宕起伏、豐富多彩的生活經歷,是我們人生中的重要財富,值得我們永久地珍藏。對於我來說,許多事情也許早就已經淡忘,但是那個寒冷的冬夜,以及那場令人難忘的夢魘,雖然已經過去了幾十年,變得如同夢幻一般的縹緲,卻依然時常蕩漾在心裡,永遠也不曾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