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8月,杜甫身陷安史叛軍佔領下的長安,因挂念着戰亂中的妻兒,寫下了一首《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全詩無一字說自己怎樣思念妻兒,反說妻子思念自己思念得怎樣苦;那麼,他自己的思念之情是如何表達出來的呢?
當時,他的妻兒住在鄜州,一聽到肅宗在靈武即位,他才離開鄜州去靈武投奔肅宗想為朝廷效力,不料途中被安史叛軍捉住,帶到了長安。他不敢暴露身份,否則,要麼出任偽職,要麼被殺!他當然知道妻兒在鄜州,其妻根本不知道他在長安!
身陷危城,兵荒馬亂,身處異地,音信不通。因此,實境應是,那天晚上,他望着明月,牽挂着在鄜州的妻兒;他在月下站了很久,以致霧濕了頭髮,雙臂已覺寒冷!但寫出來的卻是,其妻在鄜州月下眺望長安,牽挂着在長安的杜甫!
自己生命尚且不保,不說自己處境如何艱危,內心如何痛苦,卻說妻子望月“只獨看”(其憂思無人分擔,他自己在長安何嘗不是“只獨看”?)憂慮的是其妻的孤單、凄涼,已見詩人之深情;兒女尚小,還不能理解與分擔母親之憂愁,還得父親在長安“遙憐”,則母之思情更苦,詩人之情不是更苦更深?霧濕了頭髮,手臂寒冷,可見在月下已經站了很久很久,夜已深,露已重,足見其憶情之深!
“香霧雲鬟,清輝玉臂”?好一個精裝美女!一頭濃密黑亮的頭髮,梳成環形的髮捲,被霧打濕了,還散發出香氣!朦朧的月光下,一雙白玉般的手臂!不到一年前,杜甫的小兒子餓死(“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詠懷五百字》)!兵荒馬亂,顛沛流離,一個老女人帶着幾個孩子,小兒子才餓死幾個月,她能養得白白胖胖(唐人以胖為美)?丈夫不在家,她有那心思梳妝打扮?難道她化妝品多得用不完?杜甫自述第二年回到家時,“瘦妻面復光”(《北征》)!當時的實情應該是:他妻子餓得不說是骨瘦如柴,至少也是面黃肌瘦!根本也不可能講究梳妝打扮!況且還是“老妻”(至少有四十幾歲吧?),但在杜甫心中,就是這個場景!這八個字的描繪本身就飽含着深情;而一“濕”,一“寒”又充滿着對妻子的關切。上述場景當然是虛擬的。而真實的場景則是,當晚,杜甫自己站在月下,遙望鄜州,很久很久,發濕而臂寒;兒女尚小,當然不可能理解父親在外的艱辛。結尾的願望,當然是他自己當時的心情,卻說成是妻子望月是的心情(這當然也完全可能):什麼時候我們才能雙雙倚着薄幃一同望月,讓月光照干我們臉上的淚痕呢?
可見,詩中所寫的其妻的行動、情態及心理實際上都是當晚杜甫自己的行動、情態及心理的曲折表現。自己望月思親是實景,卻虛寫;其妻望月思親是虛境,卻實寫。以實寫虛,虛實異位。詩人的自我形象與其妻之形象一虛一實,交相輝映,其妻的形象鮮明生動,詩人的自我形象及其深情就包含在對其妻的形象的描繪之中。
這種以寫對方思念自己來表現自己思念對方的手法,後代也有人用的,例如:
韋莊《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杆,想君思我錦衾寒”;
歐陽修《踏莎行》:“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柳永《八聲甘州》:“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但此三詞思念者本人都出現,《月夜》則只出現被思念者;三詞皆情深之作,然於字面上顯露較多;《月夜》則思念者之情寓於被思念者形象之中,其情深而婉。
且《月夜》作於戰亂之中,當時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有多少家庭流落他鄉、骨肉分離?故其憂思客觀上表達了天下離散家庭的共同心理,其結束戰亂,親人團聚的願望是天下百姓
的共同心愿!其情愈深,對叛亂的憤恨就愈重。這些,就更是上述三詞所不能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