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武
玉門,是我的父輩們曾經勞作生活過的地方。
玉門,也是我曾經兩次踏訪擁抱過的地方。
我記憶中的玉門,猶如發酵在心中的陳年老酒一樣,很值得追尋和品味。
還是在孩童時,我老是纏着父親講述有趣的往事。而父親在回憶往事時,總免不了要反覆講述自己帶着二叔去玉門油礦倒磚坯子的勞苦歷史。解放初,爺爺們給王室大家庭掙來了一頂地主分子的鐵紗帽,導致得本來有點兒殷實的家境驟然間跌入了一貧如洗的深淵。為了養家糊口,身為長子的父親便帶着體弱多病的二叔,掮着簡簡單單的行李,乘坐解放牌大卡車遠赴西部邊陲玉門油礦賣苦力倒磚坯。身材高大結實硬朗的父親天生就是賣苦力的千里馬,加之自己的心靈手巧和爐火純青的人際關係,很快就鍛造成了倒磚坯的行家裡手,並因得到磚廠負責人的賞識而上升成了班組頭頭。後來由於大家庭的生產勞作需要,在接二連三的家信催促下,磚廠負責人才不得不同意父親返家務農,我的苦命的父親從此也就失掉了當工人吃皇糧的難得機遇。
二叔由於不善於經營莊稼,只好留在油礦繼續打工勞作。幸好時運好轉,忠厚老實且有些文化的二叔被轉為正式職工,從而也就順理成章地沾上了石油工人的珠光寶氣。於是在上世紀60年代,二叔又糊裡糊塗地跟着王進喜這位喝着石油河水成長起來的鋼鐵巨人,一路凱歌地進發到了東北的大慶油田開闢第二戰場。二叔說,在玉門立下了赫赫戰功並獲得了“鑽井闖將”、“全國勞模”稱號的王進喜所帶領的1205標杆隊支援大慶時,有的人白天還在崗位上緊張地勞動,接到通知后,就連家信也來不及寫,衣服都來不及換,打起背包,連夜出發。到大慶下車后,一不問吃,二不問住,人拉肩扛,豎起井架,只用五天時間就打成了一口井,創造了里程碑式的輝煌。於是,“鐵人”的美譽傳遍全國。大慶會戰初期的“五面紅旗”,有四面來自玉門;“八大老總”,有六名來自玉門。正因如此,玉門的技術骨幹才在大慶留下了曾使一代人流下熱淚的“玉門風格”,那就是“哪裡有石油就到哪裡去戰鬥”,“凡有石油處,就有玉門人”。晚年的二叔還飽含深情地說:“玉門是我的第二故鄉,玉門是我幹革命的起跑線,玉門油礦使我徹底摔掉了地主分子的帽子而走上了新的石油征程。”
三叔王榮槐,可以說是王室家族的佼佼者。三叔少年好學,加之從小就受祖父的親傳和熏陶,不僅學業成績好,而且還寫得一手好字。張掖中學畢業后,他回到家鄉當過民請教師,由於羞愧難當的地主成分,曾遭受了過多的指責和白眼。自上世紀50年代末張掖師專中文專業畢業后,他辭別萬劫不復的家庭,毅然決然地遠赴玉門打算開闢新的天地。經組織分配,到玉門一中紮根執教,自始至終,兢兢業業堅守四十年。三尺講台系學子,數載秉燭鑄師魂,汗水澆開桃李蕊,心血育就棟樑才,學子遍布華夏大地。平素甘淡儒修,不慕榮利,一身正氣敢碰硬,兩袖清風不染塵。在現今玉門的中老年階層中,只要你一談到王榮槐,他們大都說王榮槐在玉門是難得的一位好老師。大凡是上世紀80年代前出生的玉門人,儘管認識與否,都會稱讚王榮槐寫得一手好書法。可見三叔的知名度有多高。若要說起三叔的書法,堪稱是玉門的一張硬邦邦響噹噹的品牌,真行草隸篆五體皆工,草、隸二體,更是雙絕。因故,1990年11月24日在蘭召開的甘肅省書協第一次代表大會上,三叔王榮槐當選為理事。只可惜好景不長,天命難違。1989年初春,他感到肝區隱隱作痛,想去檢查。可當時的情形是,到縣醫院看病要學校逐級報批,為了學生,也為了簡單省事,他一直忍着疼痛繼續執教杏壇。直到次年暑假,他才隻身一人到蘭州檢查治療,但令他深感意外的是,自己的病已發展到了肝癌晚期,早已失去了救治頑症挽回生命的最佳機會。1991年元月,剛剛54歲的三叔就飲恨執着的教壇和鍾情的書壇,過早地謝世長眠了。追悼會期間,莘莘學子們真誠回報老師的是鋪天蓋地的挽幛和火葬場上的兩大卡車花圈。三叔雖然過早地離他的親人而長眠不醒了,但他所取得的教學、書法成就和贏得的崇高社會榮譽,不啻是留給自己親人的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們不能否認,是玉門這片熱土滋潤養育了三叔30多年的青春和年華,是玉門的父老鄉親和一大批授業門生激勵和鼓舞着三叔在教壇書壇上邁出了鏗鏘有力的步伐,取得了驕人的業績,贏得了崇高的社會讚譽。
因為三叔的緣故,我曾兩度親臨擁抱過玉門,這個我的父輩們勞作生活過的地方。
第一次是1984年春節過後,我乘着西行的列車去玉門看望三叔,經過一夜的“哐當”“哐當”聲的困擾,翌日晨輾轉到了我曾心儀已久的玉門。當時的玉門,滿目的冰天雪地,冷風極度的凜冽。也許是沾了石油的光彩,街市的狀況比我的家鄉民樂強了許多。三叔住的是上下兩層的一套樓房,底層是生活就餐的空間,上層是休息學習的場所。陳列雖不奢華,但也稱心如意,處處洋溢着書香墨香的氣息,真讓我這個土格拉里滾大的孩子所傾心仰慕。雖然只在玉門短暫地逗留了四五天,但也曾陪着不是嫡親的堂弟推着矮平車到液化氣站灌過汽。也獨自一人去探訪過有點兒簡陋的動物園,讓我見識了不算多的一些飛禽和走獸。不知不覺間,還瞻仰到了探測出玉門油礦的地質學家孫健初烈士的紀念碑,細心全文拜讀了碑文,第一次了解到了孫健初的感人事迹。也曾跟着三叔到玉門一中觀賞過教學大樓,只見所有辦公室的門扇上都粘貼着三叔書寫的處室稱謂。不僅如此,無論你漫步玉門的任何街道,大多數單位和廠房、店鋪的大門上都是三叔揮灑題寫的匾牌,甚至街道上空設置的大型跨路標語,也是三叔的傑作。所有這些字體,看上去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親切自然。由此也使我油然而生出了對三叔的無限敬佩之情。
再一次去玉門,是在1990年秋季。當時,我還在民樂一中任教,已得知三叔的肝癌已到了晚期,正在玉門石油管理局職工醫院住院治療。我動身的前幾天,年已花甲的父親從老家專誠跑到我的宿舍,與我談論三叔的病情。本來很剛強的父親剛要開口訴說時,滿眼已噙着熱淚,哽咽着表述自己的傷感。說是原打算自己要親赴玉門看望三叔,但又考慮到自己年歲大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只好叮囑我到玉門去看望三叔。父親簡短直白的話語,已將兄弟之間的手足深情洋溢得淋漓盡致了。我欣然服從父親的叮囑,立馬向校長請了一周假,便陪同姑媽再次登上了西行的列車。下午五時許,列車到達玉門東站后,又轉乘公共汽車向市區行駛。就在這輛車上,現場發生的一件小事至今令我難以忘懷。和我們一併上車的一位外地中年人,手裡提着一個精緻的鳥籠,籠子里生活着一對淡黃色的我叫不上名字的小鳥,嘰嘰喳喳地鳴叫不已,猶如娓娓訴說著它們極其感人的傳奇愛情故事似的,格外引人注目。轉瞬間,兩位年輕的留着長頭髮的玉門人,便乘着酒興兒張揚起自己的個性來。他們先是從中年人手中乞求到鳥籠眉開眼笑地觀賞着,好一幅愛不釋手的架勢。緊接着,他們又變着法兒與鳥的主人攀談着,企圖用近乎掠奪的價格買鳥籠,說是要帶上這件稀奇的禮品去進貢自己的廠長。在鳥主人執意不從的僵持狀態下,兩位小青年又擠眉弄眼地打着他們的鬼主意,就在行駛途中,兩位小青年便嚷嚷着要停車下車。為了掠奪到可愛的小鳥,一位小青年抓着鳥籠與鳥主人胡攪蠻纏着,另一位小青年先行下車后隔着車窗將鳥籠抓了過去。鳥主人與車廂內的小青年討價還價的結果是十元錢成交。就在他們雙方爭執不休的當兒,其他乘客都靜得出奇,也沒有哪一位“好事者”出來從中斡旋。但當兩位小青年廉價掠奪到鳥籠下車后,車廂內的“好事者”們才高聲喧嘩地表白着各自的憤憤不平來。從兩位玉門小青年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肆意掠奪這件小事,人們不難看出,玉門的開放之快和變化之大。因為,一個地方所出現的一些驚人之事,無論它們是“善”還是“惡”,在某種程度上恰恰就是展示其發展變化的最有力的見證。
閑話暫且少提,還是言歸正傳的好。進入玉門市郊,給我的第一印象是,1990年秋日的玉門城,看上去比1984年冬天的玉門城高大豐腴、整潔美觀了許多。過去南北一條坡的主街道,已經被改造得平整寬敞了許多。街道兩旁,高樓鱗次櫛比,大廈美觀漂亮,街市熱鬧繁華,富有現代氣息。三叔的家也已搬遷了新址,位居六樓高高在上,面積比過去的兩層樓房寬展了十多個平方米。由於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到醫院照管三叔,我的主要任務是白天往返於醫院與家庭之間,幫三叔檢查治療,為三叔打水送飯,夜間便呆在病房陪伴三叔度過難熬的不眠之夜。也可能是親人見了親人面的緣故吧,好在病痛中的三叔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健談,從家庭背景到求學的艱難歷程,從鐵人精神到文革十年浩劫,從習練書法到吟詩填詞,乃至不治頑症的肆意折磨,無所不談。在徹夜的長談中,除了讓我增長見識、增補學識外,更使我比較透徹地了解了三叔的心路歷程和他對人生苦短去日不多的無限慨嘆。說什麼原計劃到金城蘭州辦書法展覽,看來似乎沒有機會了。自己多年創作的一些古典詩詞由於自認為不太完美早就付之一炬化為灰燼了,到頭來仍是兩手空空。諸多後悔和遺憾集於一時,自然免不了會悲從中來兩眼垂淚長吁短嘆的。僅一周的假期稍縱即逝,我也再無多餘的時間和雅興去多看一眼玉門翻天覆地日新月異的巨變了,只好在難分難捨的悲情別緒中再見了傷痛中呻吟的三叔,再見了我的父輩們曾經生活勞作過的玉門。但令我沒有料到的是,這一別竟然成了我和三叔之間的永訣,並且時至今日我也再沒有涉足玉門去追尋過我父輩們的足跡。
不堪回首的往事,已是發酵在記憶中的陳年老酒,自然會時不時地讓我默默地品嘗着其中的滋味。時隔二十年後的今天,我的隱隱作痛的心仍然在時時牽挂着玉門。於是,無論在何種機會何種場合,只要相逢到玉門的朋友甚或是陌生人,我總會不由自主地詢問起玉門的山山水水和發展變化來。而且,還從他們的健談中知曉了新時代的玉門人高揚鐵人旗幟、弘揚鐵人精神、打造玉門品牌、再造玉門輝煌的豪情壯志和驚天動地的感人故事來。我也堅信,新時代的玉門人,一定會踏着鐵人的足跡,在神奇瑰麗的石油搖籃和魅力十足的能源富地,鑄造出更加光艷的輝煌和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