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黑夜
初上,要定一個網名,當時夜晚恰至,於是隨手就輸入了個“我愛黑夜”。
進到聊天室以後,卻沒人理,自己的小企鵝孤零零地掛在名單里。看屏幕多彩的字幕滾動,彷彿一個農村青年孤身到遠方的城市,看滿街的紅男綠女及車流,有一種無言的寂寞。
幸好有人加我為好友了,簡單的問候,她先談了起來。她說她是個教師,剛畢業的時候,她分到了偏遠的山村,夜晚來臨,學校沉寂異常,為了打發寂寞,她就讀書,慢慢地,夜讀,竟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享受……
後來,認識的網友多了,總會扯起關於黑夜的話題,我們在談論中回憶,在回憶中咀嚼,黑夜竟真的變得溫情脈脈了。
我忽然悟到:我的網名並非無心而起,它是我心湖冒出的氣泡,包涵了心底的秘密。
剛參加工作時的學校,是由一座破廟改建,忙碌紛繁的白天過去,校園在夜色中顯得空曠而寂寞。偌大的校園只有我一個人。懷抱吉它,坐於室前,撥不成旋律的清音,來排遣內心的孤獨,不是彈給清風和星光,那時,還沒有學會和它們交流,面對夜的黑和夜的靜,我需要用吉它琴弦的震顫來安頓我騷動的青春……很久,很久,把夾了夜露的月光關在門外。圍坐在床上,昏黃的燈光下,捧一本小說,一路讀下去……
然後,我調到了現在這個學校,那三年的白日,已然忘卻,但那一千多個夜晚,化成了一股不竭的清泉,一直在滋潤着我的心田。
換了學校,多了住校的年輕人,生活也就多了熱鬧,工作,閑聊,打籃球,喝酒,打牌。但我總要抽兩個夜晚給自己。辦公室不大,且亂,桌子上堆滿了書。隨便抽一本,便深入進去。時光,已給了我沉穩,讀書,已練習了我的耐心。此時的閱讀,成了生命的需要,它是寧靜,是喜悅。夜漸深,萬物消息,唯書中的故事與我的情感在夜的深處活躍。間或有蟋蟀被我感染,在角落裡唱歌。時間久了,有些許的疲倦,和“閑敲棋子落燈花”般的枯寂,就推開門,四周是沉沉的黑暗和無邊的靜。房壁割破月光,投下一方陰影,柳枝綽約,有清涼的風吹來,如醍醐灌頂。
周末回家,是不夜讀的。夜晚最宜訪友,朋友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也就三兩個。微雨的夜晚最好,不必穿蓑趿屐,也不必打傘,懷裡揣兩瓶酒即可。若是有月的夜晚,則熱鬧些,一斤花生豆要吸引幾家的小孩不睡,巷子不深,朋友家也不遠,踩一片月光。不必叩門,推門而入,酒席早備好了。劣質的茶葉,劣質的酒,最多再添一個醋溜白菜。電視開着,演員在賣力地表演卻無人觀賞,孩子們哄搶了花生豆,在凳子間穿梭打鬧。茶劣,仍有茶香,酒孬,仍能讓臉紅,讓血熱。閑聊,猜枚,喝茶,飲酒。偶爾會翻出童年往事。於是,會有如茶般苦澀中夾着清香的情緒在空氣中彌散。白天無暇品咂的苦惱、喜悅、疲憊,在被夜色包圍着的農家小屋裡悄悄釋放出來,終於,孩子們倦怠,大人盡興,平靜而去。
也喜歡農村的夏夜,天上銀漢橫垂,地上暑氣纏身。鄉鄰們聚於一戶人家門口,主人傾家中的凳子招呼眾人。夜色黑得均勻。坐久了才能依稀看清人的輪廓。聲音就從黑暗中傳出,或庄或諧,亦俗亦雅。小到柴米油鹽,大到國際局勢,婦女們也能插上嘴。破扇子嘩啦嘩啦地響,細緻的人用布掎了扇邊。“呯呯”很瓷實地拍在淌汗的身上,直到夜漸深,暑氣漸退,人聲漸稀。
和一個網友聊天,說起少年時代,我說自己特膽小,天黑了在街上吃完一碗飯,竟不敢一個到廚房添飯。即使現在,一個人去澆地,一顆心在黑暗中也怕得砰砰直跳。雖然墳平了,但村人葬在何處,心中一清二楚,越是怕,越是想起他們生前的音容笑貌。硬着頭皮澆完地,總是快速地逃回家。朋友就說:“你乾脆改成‘我怕黑夜’罷了。”說得我不禁莞爾。
如此地怕黑夜,卻又執着地喜歡着黑夜。
不過,我知道,我怕的是夜的黑,喜歡的是黑的夜。
一個下午,到田間整地,是一個秋日,天高雲淡,秋陽暖暖,回家時,忽然想起陶淵明的“帶月荷鋤歸”。一種邈遠的情緒湧上心頭,我想像天空的薄日是一盤圓月,自己便是陶淵明,從遠古瀟洒地走來。
作家史鐵生有過這樣的話:“白晝是一種魔法,一種符咒,讓僵死的規則暢通無阻,讓實際消磨掉神奇,所有的人都在白晝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緊張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談舉止,一切思緒與夢想,都彷彿被預設的程序所圈定。”他的話太沉重。倒是畢淑敏的話來得溫柔,帶着女性的特質:“如果沒有了夜,我們將到哪裡棲息和做七彩的夢?”
我愛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