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醞釀了多少個春夜的夢,也不知虛廢了多少次顧盼與回眸,才聽到今晚這聲悠悠的子規啼。好像前世就安排下的相遇,隔着淺淺的河流,直到周遭都陷入了沉靜,這充滿歡喜的一刻才姍姍來臨。這杜宇的哀聲,穿越了多少時光,繾綣着多少柔情,惺惺於我,嘴裡悠然的說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這充滿哀怨悱惻的聲音,像霧一樣,正一步步把我攏向情意綿綿的古時,去感受那超越現實之上的夢幻美麗。
這不是嬌滴滴的做作,更像歌姬婉轉的琵琶,似美人旖旎的裙裾,飄忽在我深深的夢裡。好幾次,我都逐夢而去,像庄生夢裡的蝴蝶,躡着腳觸碰了書生眼裡的錦瑟。而夜雨,總來劃破湖面的清波,讓我早早回到了現實中。可我的心,不斷的說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歸去那個遙遠的夢中,傾聽杜鵑夜深的哀慟。
這聲音里,究竟含着多少的情愫,沒有人可以清晰的知道,連最精密的儀器也無法計量。我們最後只能像李白那樣,喊出一聲白髮三千丈,或者像李清照一樣,輕嘆庭院深深深幾許。除此之外,我們可行的太少太少,可哀的卻太多太多。這美麗,不多也不少,這深情,不依也不饒,連過往的風都凄厲了幾分,更何況這正是百花凋零,酴醾散盡的時刻,叫人如何不悲傷。
我一直懷疑,這美妙的聲音真的存在嗎,就好像在人們意識里美了多少個世紀的四大美女,他們真的有那麼美嗎?這些我們雖可考證,可那份動人心弦的美麗我們已經不能親自見識了,只能在記憶或書卷里重溫。美麗一直和我們隔着相去甚遠的距離,偶爾我們只能一瞥驚鴻,卻抓不住他們。幸好,我們抓不住,不然美麗將就此淪喪在我們的手裡。
在我的記憶里,有很多這樣倏忽而逝的美麗,像那次在瀘沽湖看到的萍花,像那次在西昌看到的藍花楹,像這次在夜裡偶爾聽得的杜鵑鳴。這些都毫無預兆,而且轉眼消逝,卻也因此讓人心懷感激,也心生遺憾。這種遺憾和感激,就化作了此刻美麗的心情,因為任何慾望的得喪,都是煩惱,只有置身其間,美麗才擁有了前可進后可退的圓融。為了這樣一種狀態,我們應該適時的放棄美麗,任何想要獨佔的心態,都像手中的細沙,越想握緊流失的越快。
前幾夜我就隱隱聽到她的聲音,可每當用心去聽,卻全然沒有了痕迹,只留下靜夜中無處不在的蛙鳴。雖然仿似夢境,卻也在暗自推測,這難道就是哀怨動人的子規啼?直到今夜,我再次步入微涼的夜裡,並在倏忽間聽到了她清晰的聲音: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幸福之感立即湧上心頭,這微涼的夜也變得有情多了。
這美麗的聲音,來源於古蜀的望帝,那幽怨纏綿的悲慟,是在嘆芳菲盡逝的暮春?還是在感嘆人世顛沛的流離?抑或是在為美麗而慟哭。多少詩人,為她柔腸寸結,多少文人,對她傾其一生。不是單為這聲音里的哀怨,也不是為這生命必須面對的死亡,而是為生命之外最美的遇見和最美的幻想。
遇見和幻想,成了一切美的載體。那綿延千年的詩詞文化里,就閃動着一顆顆由遇見和幻想組成的星星。試想如果沒有遇見與幻想,蘇軾哪能知道那牆內的鞦韆和佳人的笑語。也許我們都在期待佳人一見,若真的見的,恐怕最美的一面也就消失了,這比多情總被無情惱還要更加的傷心失望。美麗讓我們動容,卻容不得我們輕狂,稍一瘋狂,美麗就悄然而逝,這不是美的吝嗇,而是在抑制我們的貪婪。我們都在期待人面桃花相映紅,更要學會欣賞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個世界的美,總是有限的,但也正是有限,我們才學會了珍惜。任何落到實處的美總會欠缺幾分,因為有了幻想的填補,生活才有了詩情畫意。所以要品味江南的美麗,不一定需要到西湖去宴飲,也許一個春夢,一闋舊曲都比這現實美麗,更何況遊人如織正在吞噬這樣的美麗。
我們愛這樣的生活,也愛這樣的美麗,但我依然會給這樣的美麗以自由,讓她歸去。有時候,甚至我會勸她不如歸去,剩下的美麗就留在明年裡,不然明年的春天將會多麼的單調和孤寂。也感謝那些遺憾,因此我們才懂得了生命需要珍惜。讓我這夜裡,對着不知潛藏在何處的杜鵑,也說一聲: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酒醒才過清宵半,夜靜忽聞子規聲。
涼水夜下蛙聲起,暖酒壺中錦瑟聽。
芒種正催殘花去,夏至方遣雨水迎。
不如歸去隨流水,魂與東風明年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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