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是一個苦命的孩子,苦命里生長,苦水裡泡大。從前,母親經常嘆息着對我說:“狗娃,你都是一根蔓上結出的苦瓜。”曾經多少次,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脫離苦海!為此,我一生都在掙扎。
記憶中的童年,弟兄幾人玩得多麼痛快。跟着哥哥和小夥伴們在城頭上打仗,不分白天黑夜硬是用瓦片磨製五十個軍棋棋子,半夜偷偷摸摸溜出去藉著月光下棋,在橋下深過頭頂的水中打湫水,戴着柳條涼帽在炎夏的田野里掘黃鼠窩,放學後到山上剜苜蓿生篝火……然而,一切都已遠去了。曾記得有一次,當看到已婚的大哥、二哥正與四哥和我在一起下象棋時,一向嚴厲的父親也終於嘆息:咋着把我娃們跟以前不一樣了!在說這話的同時,我發現父親竟然也暗自摸着眼淚。那時,我感到心裡一陣酸澀,可遠遠沒有現在回首往事時如此地心酸。一生勞苦的父親離開我們已整整二十年了,憶及他一生,實在是為這個家操碎了心,對這個家的瑣事糾紛傷透了腦筋。現在,他能知道他的孩子是怎樣的么?倘若父親在天有靈,該不會忍心於我的懦弱無能吧。
在那個思想紅得發燒的年代,父親曾嚴歷地要求和管束着我們。倘若我們與別的孩子打架,那孩子的家長往往前來向父親告狀,因為,他們知道准能告贏。而我們呢,必定要挨飽打了。事後,我總是忿忿不平地向哥哥抱怨:真是惡人先告狀。倘若做錯了什麼事,那就更慘了。曾經有一次,因為年幼無知,我和四哥從鐵匠鋪門下的貓洞里偷了幾截鋼筋,結果被人發現后告知鐵匠。那天,當我看見鐵匠出現在我家院子里時,我一下子感到全完了。父親提着棍子朝我們走來,情急之下,四哥越牆逃走,可生性倔強的我卻站着沒動,於是腿上留下了幾條紅色的印記。
還有一次,我和四哥偷摘了生產隊果園裡的蘋果,被看園者中途攔截。因為做賊心虛,我預感到事情的嚴重性,連晚飯也不敢吃,蜷縮在後門外黑暗角落裡避難。不久,我就清楚地聽到父親在罵著:“我不信還是有老子養,無老子教訓!我今兒非打死這狗日的不可!”我嚇得翻身就逃。在黑魆魆城牆根下,我一邊跑,一邊掏出衣兜里的小青果,隨手扔光。聽到身後沒有聲音了,我才放慢了腳步,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走着。看到城牆下一個個黑乎乎的窯洞,以及“深挖洞,廣積糧”時留下的幽深的防空洞,我才感到害怕極了。我的下意識告訴我,那裡面也許有晚間覓食的狐狸或着狼,正在用兇惡的眼光打量着我。甚至於還有大人們所說的一尺多高的小鬼,正披頭散髮,在黑暗中向我走來。頓時,我覺得四肢綿軟無力。我意識到,我必須找到一個較為安全的地方。於是,想到了高高的城牆。我知道,不遠處,在城牆的半中腰,有一個我們平日里玩耍的窯洞,那裡可能最安全些。但一想到通向洞口的淺淺的光溜溜的腳窩,白天攀登尚且膽戰心驚,黑暗中攀登簡直是不可能的,於是打消了這一念頭。那就上城吧。我沿着平時玩耍時上城的狹窄的之字形陡坡爬上城頭。站在城頭,看着城中家家透着昏黃燈光的門口和窗口,我才出了一口長氣。
我找到一堵寫有毛主席語錄的牆壁,靠緊蹲下來。平時,那些五年級學生,也是在這裡象我這麼蹲着,左手拿着紅皮語錄本,右手將鐵筒喇叭舉到嘴吧前面,面向全城進行政治宣傳,那可真是神氣。可現在的我,全沒有他們的一點精神。天上的星星越來越明亮了,可就是沒有月亮。夜空像寧謐深邃的大海,冷漠而神秘。天幕上,不時有流星劃過。據老人們說,那表明在某個地方,又有一個靈魂悄然飄走了。想着,想着,我似乎還聽到了死者親人的哭聲,悲哀悠長。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心裡埋怨自己,盡胡思亂想些什麼呀!我將目光投向我家所在的位置,隱隱約約的,只見燈光昏黃的門口,不時地有人影出進。目光當中的家是多麼溫暖啊。我心裡空蕩蕩的,充滿了悔恨。這時,我才覺得肚子里餓得慌,真後悔不該將衣兜里的青蘋果扔光。
初夏的夜風帶着潮氣,一陣一陣向我襲來,我身子緊縮為一團。城中的燈火在次第熄滅,最終,連最後一家燈火也消失在一片濃濃的夜色之中。而最初曾顫響於小城上空此起彼伏的狗的的狂吠,驢子聲嘶力竭的長鳴,以及人的吵雜聲,都漸漸稀少了。夜,正在逐漸恢復它的寧靜與死寂。我內心的恐懼也正在加劇,似乎看到一個一個的黑影開始活動了。身後城下城壕里多次見到的死嬰的屍體和火燒之後留下的一片片焦黑的碎布,不時地出現在我的腦海。我覺得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呆下去了。於是,我雙手在城上的短草中摸索,用雙膝跪行,順着來路下了城,硬着頭皮,頭也不敢回,小跑步回到我家後門外。所幸門是虛掩着的,省卻了越牆進入。
院子裡面很靜,可我根沒打算去推開房門。我摸進了草棚,撕下一堆麥秸,躺在麥秸上準備過夜。這一切我都做得非常小心,盡量不弄出聲音來。屋子裡闃靜得很,我想,家裡人可能都已經睡熟了。可是,為什麼聽不見四哥的聲音呢?也許,他正在被罰跪,或者挨打之後已經去睡了。白天發生的一切在我腦海中不斷出現,不久就迷迷糊糊的。突然,“唰”地一聲,我被驚醒,周身開始緊張起來。我聽到一些窸窸窣窣聲音,知道是老鼠在出沒。這時,我猛然記起大人們的一些說法,說人死後放在地上,老鼠會成群出動,吃掉死人的手指頭,於是我睡意全無。我下意識動了一下,想弄出一些響聲,嚇走老鼠。這一下果然有效,我聽見老鼠又迅速竄進洞里去了。我屏聲凝氣,只聽到身下的草秸隨着我的呼吸微響着。不久,似乎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接着就聽見母親小聲呼喚我的乳名。我慢騰地出去,母親緊緊抱住我的頭,哭了。可是,我沒有哭。
童年這次夜行的經歷,是我人生中深刻的一課。記得從前,就連晚上撒尿都要哥哥陪着。每到夜晚,獨自一人,聽到案板上的器皿被老鼠打翻,總會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可是隨着父母逐漸年邁,哥哥們相繼分家,生活的逼迫,尤其是這人生觀的一課,漸漸地,我不再害怕黑夜了。有多少個夜晚,曾躺在曠野里麥捆碼起的垛子下面照看剛收割的小麥,蹲在麥垛上照看還沒有來得及卸下麥子的拖拉機,那數也數不盡的,如同亂墜的仙花似的滿天繁星,那種棄絕了世間一切喧囂的夜的寧謐,使我真正愛上了夜晚。在無數個或漆黑一團,或月白風清的夜晚,我一次又一次清楚地透視了生活,洞悉了人生,審察自己的靈魂。我也不再再相信有所謂的鬼神,即使有,一個人於夜間被不知不覺地攫走靈魂,那倒省卻了臨死前的許多痛苦。
我一度抱怨過父親嚴厲的懲罰,甚至在剛成家立業的時候。等我有了子女,我才理解了父親的苦衷,深切體會了他的諸多無奈。在那個靠掙工分養家糊口的艱難日子裡,父親是無暇耐心教誨我們的。可是將幾個年幼的孩子留在家裡,他的心裡怎麼能不擔心憂慮啊。我們兄弟幾人小時候闖下的大禍難道還不多嗎?大哥因玩自製火藥手槍被炸掉了一隻手指頭,二哥吃玉米棒過多而積食不化,四哥從樹上掉下來不省人事,我打破曖水瓶燙傷了雙腳……真難相信,在那饑寒交迫的歲月中,父親能將我們兄妹六人拉扯成人。
隨着幾個哥哥相繼分家異爨,父親的孤獨也似乎與日俱增。而他暴躁的脾氣卻一天天好轉起來。也許是哥嫂們傷透了父親的心,一提到他們,父親總是失望不已,大罵沒有良心。因此,作為小兒子的我,就似乎成了父親最後的希望。在我的記憶里,我隱約記得,在我剛能記事的時候,父親曾靠在被子上,將我按在他的膝蓋上立着,讓我逞能。然而,從那以後,對於父親,在我記憶里留下的,就只有畏懼了。上小學時,我就一直怕跟父親處在一起。父親剛一進屋,我就立刻偷偷地溜出屋子。一直到三個哥哥分家,我和父親之間的僵局才被慢慢打破了。尤其是在晚年,父親對上高中的我,可謂疼愛備至。那時候,國家已經實行了責任田承包制,日子沒有從前那樣緊巴了。此前從來不過問我的吃穿的他,這時也時常給我買衣服穿。
一九八四年,父親去了一趟陝西寶雞我姐姐家。臨走時,我要父親給我買幾本書,父親說,他沒上過學,不識字,要我把要買的書寫一個紙條,我寫了《英漢小辭典》《唐詩三百首》。然而。等到父親回家,買購的卻是《英語語法辭典》和《三曹詩選》。儘管如此,我的心裡卻非常感動,而這種感動是此前未曾有過的。因為,從前我對父親有着較多的腹非,尤其是當年我報考報考初中和高中的時候,整條街上的孩子中,只有我一人被錄取,可父親卻極力反對我繼續上學,並說,能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瞎子,會寫字記工分就行了,讀那麼書有什麼用。因為,在生產隊下地幹活時,登記工分的人可以不勞動,始終坐着。在人人眼中,這是羨慕之至,求之不得的殊榮。這也就是父親最初供我上學的最大目的。當時,我成天蒙頭大睡,連飯不吃,父親才為我借來了學費。然而,連我自己也未曾料到,我竟然考上了大學,吃上了公家飯。
可是,父親終於沒有等到我考上大學的那一天。就在我一九八七年七月考上大學的時候,父親已經於該年正月過早地離開了人世。那時,為了上大學,不得已要撇下母親母親一人在家,我傷心地哭了好幾天。臨走前的一天,我準備了一些祭飯,去父親的墳頭告別,痛哭了一場。我哭道:“大大,你咋着沒有等到你娃也考上了大學。”
至於父親為我買的兩本書,那本英語辭典,就在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被一位復讀的同學要走了,我一直覺得非常遺憾,未能珍藏到現在。而那本余冠英註解的《三曹詩選》,當時,因不了解曹氏父子的文學成就,剛讀了曹操的幾首詩,便覺得索然寡味。然而,在沒有其他詩歌書籍可讀的情況下,我還是硬着頭皮,利用假期半生不熟背完了。直到後來上大學時,我才特意閱讀了一些關於曹詩的評論文章,多少了解了三曹詩的藝術性所在。也因為這個原因,後來我撰寫中文自考畢業論文時,也以三曹詩為研究對象,寫了長達七千多字的《曹操對中國樂府詩的貢獻》一文,曾僥倖獲得了論文答辯的高分,得到了蘭州大學王勛成教授的好評。
過去的歲月,如同那蔓延的瓜藤,誰也難以料定,要在哪一段上開花結果。花,更多的是謊花;果,有時是苦果。可無論如何,它們都曾裝點過一個人的生命。母親說,我們弟兄幾個,是一根藤上的苦瓜,然而,這根藤還是沒能將我們牢牢地串連在一起,最終紛紛散落各處。那苦瓜,究竟有多麼苦,我一生也未親嘗。它到底是一種怎麼樣的食物,我至今也未曾親眼目睹。也許,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我所遭遇的所謂的苦,永遠無法跟父母所遭遇的苦相比。正如母親所說,娘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