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交通很不方便,以步代車是常有的事,何況我們所處的環境是在武陵山腹地,出門就是大山。
第一次遠足是我十二歲時,雖不算遠,卻由於那時年幼,所以,那夜的經歷被烙印在記憶深處。
——文革期間,豬肉不好買,排了好長時間隊,一個人只能買一市斤。我們這個九口之家,肉,不吃尚可,油,沒有就難了,因為弟妹們都是長身體需要營養的時候。有一天,媽把我叫到一邊,讓我晚上到離小鎮約15華里的D鄉去一趟,那邊一個同情我家的殺豬匠,答應賣半邊(就是半個豬)肉給我們。到了D鄉,天已經黑下來好久了,大約是晚上十點吧,我找到那位叔叔,好大一塊肉,足有50斤左右,叔問我是否背得動,我只是點了一下頭,彎下腰起身便走。
由於是“開後門”,也就不敢打手電筒,摸黑出來,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鵝毛大雪,小路被雪覆蓋,看不清哪是路哪是土,反正埋頭往上沖,好不容易背到公路上,已是汗流浹背,抬頭一看,雖沒有月亮,卻有漫山遍野厚厚的白雪為映,那彎彎曲曲的公路就變成灰白的了。走到一山彎處,上面是懸崖,“嘩——”的一下子掉下些許石頭,本來就膽小的孩子,剎時頭髮都豎起來了。那時,不是怕別的,最怕被人發現或是被壞人搶走,那我怎麼向媽媽交代呢?山崖黑壓壓的,一個負重踏着雪行的小孩,此時還真有些恐怖感。由於太沉,我弓着身子,小心地往上爬,走到磨石坳那兒,見有幾戶人家,才敢歇腳。可太重了,必須找個有墩的地方才能歇,否則歇下了就可能起不來。朦朧中,看到路邊有個裡程碑,是石頭打就的,上面是平的,我剛把背篼放上去卸下早已酸痛的雙肩,那背篼不聽使喚地一下子就倒下了。原來那裡程碑上面早結冰了,哪兒凳得下東西。也不敢多歇,把掉在地上的肉放回背篼里,坐在地上,手拉着前面的樹枝,使盡吃奶的力氣往上撐,連續失敗了好幾次,好不容易站起身來。
又走了幾公里,這次找了一個土坡歇腳,斜依着,背篼也不從肩上脫出來,就這樣靠着休息,我一邊甩汗,一邊想,這坡是上完了,應該去了一半的路程了,心頭輕鬆了好多。放眼看我剛才爬上來的山巒和公路,全籠罩在腳下的一片白色之中,不知道雪是什麼時候停的,雲層中似乎透出了一線月色,滿眼是空朦和奇妙的美,在小孩心中,還有恐怖。埋頭向上的時候,還沒有這樣的恐怖感,眼前這種空朦讓我陡然升起一種曠遠而深邃的恐怖,一種如宇宙般宏大的恐怖向我襲來。低頭一看,原來我歇腳的這個“土坡”竟是一所墳塋,突然想起那次白天和爸爸一起過這山彎,他告訴我這墳是埋的一個災荒年逃難的餓死鬼的。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我一下子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背起就走,一口氣小跑也似的到了七里槽,感覺肩頭受不了了,再不敢歇,就用雙手左邊右邊地托一會兒,讓肩輪流休息。到家的時候,整個小鎮還沉浸在雪夜的夢鄉。母親自然不敢入睡,看到我背回的那麼大一方肉,既高興又心疼,“誰叫你背這麼重,摔到路下面怎麼辦?”譴責中分明飽含着愛憐!
有了這第一次遠足,後來不論到哪兒我都不再怕什麼了,因為用當地人的話講,我已經“破膽”了。
爸“頑固不化”被下放到了離小鎮約六十裡外的一個海拔最高的鄉,每年春節,我去接他回來過年,都是一個人走路,因為坐車要先到縣城轉車,路途多走120里不說,要花大約兩塊五毛錢車費。那時的兩塊五毛錢可以買50個雞蛋,記得我曾對外婆說,哪年有錢了,非把雞蛋吃個夠不可,所以,是不可能花錢乘車的。那一年,雪特別大,天還沒亮我就出發。——去爸那兒,路途要翻一座大山,翻那山,大人們都要花三、四個小時。走了好幾個小時,才來到山腳下,爬了一會,雪卻越下越大,我用草繩捆在腳底上以防滑,再杵個木杖,偶爾抬頭,那雪由於太大,天居然變成黑朦朦的,不到中午,似乎就跟傍晚一樣,而路早被厚雪埋沒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爬,——全是羊腸小路,又爬了不知多久才到“兩望坡”。爸曾對我說過,這座山有三道坡,就是第一次看到山頂了,等你爬到山頂,第二個山頂又出現了,一直要爬到第三個山頂才結束,所以人稱“三望坡”。也沒手錶,那種黑朦朦的雪天,壓得人喘不過氣一般,少年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沒了命的往上爬,看看要到三望坡的最後一望了,我在路邊上那泓小泉邊喝了口水,既解渴又充饑,便靠在雪上小憩。
或許是快到山頂的緣故,雪似乎小了些,由於海拔太高,周圍已不長樹木,甚至連灌木叢都沒有,有的只是以巴茅草為主的草叢,而草們,在這兒,風太大,雪蓋不住它們,於是全身被凌包裹着,晶瑩剔透,像水晶做成的各種各樣怒放着的花,美麗極了。由於經過了那夜的“破膽”之旅,我已不再害怕,歇腳時知道欣賞雪景了。我長聲吆吆的“哎——”了一聲,放聲唱起了京劇揚子榮《打虎上山》的名段,“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這是臘月二十幾,走了一天,因為雪大,沒遇到過一個人,哪怕動物都沒有,所以童年的心,在如此高遠廣大的山巔,不是“一覽眾山小”的壯闊,而是空前的孤獨與寂寞,我放聲歌唱,我想讓這種男子漢的豪放盡情地發泄以沖淡這巨大的空朦與孤寂,對着大山,對着高天。
到山的最頂端,連草都少了,只有電線杆子一根接一根的矗立在那兒,也是晶瑩剔透的,而那上面的電線,早已不是線了,被凌和冰結得碗口樣粗,似長長的過山冰棒。由於熱脹冷縮的原因,兩根靠凸出地的電杆把靠凹地的中間那根電杆活生生從地里拔起來,把它吊在空中,北風吹來,那懸空的電杆一擺一擺的,慘烈而頹廢。
下山的時候,一路小跑,直到聽見山腳下人家的雞鳴狗叫,心才可以落下來。
在家裡的生活,做家務是主要內容,使我小男人的心理從小就養成細緻、有條理和體貼的心態,只有離開家,到了大山上,比如打柴,比如一個人遠足,才有一種釋放感,一種很男性的釋放感,那是本能的野性的征服欲的回歸。於是,童年的我,就伴隨着這種性格的兩面性成長,正是這種兩面性成就了我後來彆扭的生活,造就了我的悲劇人生。
雪野孤旅,真男人的履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