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如佛
她總是端坐在貢桌邊上,枯槁的面目看不到一絲神情,就像頭上的古佛像一般,目色安詳平視着遠方,四下靜悄悄的,只有外婆口中呢喃聲和那受教的生物。 ──題記
(一)
打從我記事起,外婆就已經吃齋念佛了。不知道是真的看破紅塵,還是真如她口中所說的“前世債,今生還”。總之,一切在外婆看來似乎是理所當然。作為一個嚴格的佛教信徒,外婆是不沾葷的,甚至,雞蛋她都不曾親手打過,每次都要假於我手。而每天早午晚三柱清香是外婆必做的功課,然後就是坐下,靜伴青燈古佛,打打禪,念念經,很難想象外婆一坐就是幾十年了。所以如果沒什麼事,外婆一定在佛堂里。以至於無論誰找外婆,外公都會說這樣一句話:去佛堂看看吧,應該在那裡。如若,那天外婆要是不在佛堂里,如果不是出門“做法事”,那想必就是我放假回來了。
高中生活比較忙碌,每個月的假期也被壓榨的為可憐的一天半,說白了就是回去打個照面再拿點生活費,僅此而已。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期待。也許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裡還有兩個人要比我更期待這一兩天,那就是外公外婆。
打小跟着他們長大,我似乎已經成了他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們習慣了在每頓飯前出門把我尋一番;習慣了我的頑劣,而不伸手打我;習慣了在我思念父母時候給我一個擁抱。上高中后見他們的機會陡然間減少了。屋子內外早已習慣了我在時候的靈動,突然間我的離去,讓整間空蕩蕩的屋子塞滿了孤獨,寂寞,二老的世界也從此落寞了,沒了言笑。
然而,這一切,在我回來的這兩天便會一掃而空。對於二老而言,這兩天更是如同過節般隆重。一大清早她就到佛堂燒完香,做完一天的禱告,然後他們就跟商量過一樣,外婆生火燒水,外公到鎮上的集市趕上早集買點小菜和五花肉給我準備那道米粉肉。雖然外婆家離鎮上也就二里路,但是相較於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徒步走過去,抑或是一步一步艱難履至這似乎都顯得有些殘忍。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無疑就是我了。這讓現在的我多少有些愧疚的幸福。
摘菜上水,洗米,添柴生火……等忙裡忙外,來迴轉上幾個圈,就已將近正中了,飯菜都悶在鍋里,灶里還零星的閃着點點火星。鍋蓋上冒着絲絲蒸氣似乎預示着這頓菜肴,剛熟不久。特別是那道米粉肉的香味,在我離家老遠的地方都能聞到。然而,在我回來之前,一切都靜默着,外婆,外公端坐着在堂前,像是等待着接待一個領導,興奮,焦急,期待……這時一切與佛無關了。等我風塵僕僕邁進家門時,外婆那彷彿僅剩一張皮的臉頓時便有了生機,顫抖着笑了,幾層皺紋層疊起來如波浪一般,是那樣美麗卻充滿着無言的心酸。我心頭一緊,隨後攙扶着他們入座。就這樣緊湊的屋子裡霎時間充滿了溫馨。由於外婆吃素,她不得不壓抑住興奮的心情,避開我們桌上的葷菜,獨自一人就着一碗鹹菜,有時候是不知道剩了幾餐的一點青菜,清湯寡水,粗茶淡飯。本就不充裕的餐桌上一經我的掃蕩,很快就所剩無幾。更多的時候外婆只吃白飯,生怕自己的攝取會讓我食不飽,當我實在看不下去時,將她僅能涉足的青菜端上她面前時,她總是一再擺手道,你吃吧,我這點鹹菜就夠了,你要是不回來呀,我也就懶得吃這飯了。說完順手將盤中白菜亦或是蘿蔔傾到於我的碗里。不管我是否喜歡還是吃不吃的下。當然,我還是會很開心的把其當做人間美味吃下去。此時,外婆總是一臉滿足的笑笑說:“這就對了,多吃點長身體。
也是我的原因,外婆這幾天也就不再整日的待在佛堂里。不過每晚的功課還是像例行公事般雷打不動的。外婆家離佛堂不遠,其間有一條臨河的小道,有點窄,路旁雜草叢生,藤蔓遮天蔽日,陰涼的同時也充滿陰森。一經下雨,路上泥濘不堪。對於老人來說也許有些危險了。所以到了晚飯時間我會順着小道去接外婆,當然也是怕外婆一個人出什麼岔子。夜裡,四下無光,窄窄的小道上,一片漆黑,只有那此起彼伏的昆蟲的叫聲提醒着我,這還有生機。沒有燈光,只有摸索着向前移動,相信外婆也應該這樣走過的吧,也許更加艱難,畢竟年齡是我們之間永遠的差距。
走着走着,佛堂已赫然立於眼前。那若隱若現的油燈在偌大的佛堂中顯得有些昏暗,與釋迦摩尼一字排開的還有好些小的佛像,觀音,玉帝,王母,壽星公,彌勒佛等不計其數。外婆就在裡面,念經,打坐。她總是這樣端坐在貢桌邊上,枯槁的面目看不到一絲神情,就像頭上的古佛像一般,目色安詳平視着遠方。四下靜悄悄的,只有外婆口中的呢喃聲和那受教的生物。如若不是我的打擾,或許她的世界就剩自己和那樽佛像。我虔誠的頓了頓,懷着敬仰與忐忑走了進去。外婆見我,連忙起身,問了聲,肚子餓了吧!這就回去給你做飯。來,先給菩薩磕個頭,說完就拉着我東西南北,拜滿了諸天神佛,生怕怠慢了某位上仙,口中還念叨着:“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什麼也沒說,權當給外婆進孝了。要知道,一個人活着的有點信仰,這與諸天神佛的存在與否毫無瓜葛。試想沒有了這個信仰,恐怕外婆這點精氣神,早已駕鶴西遊了。
(二)
說到佛。於外婆而言,或許已不僅僅是單純的信仰這麼簡單了。毫不誇張的說,它給了外婆一次重生的機會。用佛教的言語說就是:“佛,成功的渡她走過了生活這條苦海。”
在那個混亂的年代里,這個小村,或許能稱得上是個安寧的桃花源。亂世之中,能求此一處,也不知道是幾世能修來的福分了。外公外婆又恰好都是不折不扣的地主,鄉紳家境。於是乎,古老的指腹為婚於此就是個再好不過的事。就這樣,外公外婆結婚了。生活又或許太喜歡跟我們開玩笑。這段婚姻好像並沒有期望的那麼幸福。期間經歷的大大小小的政治變革也許為此分擔了些罵名。再加上叔伯父母也不知道些許恩怨紛爭,讓她走向吃齋念佛這條路。
外婆的學歷說出來有些見笑,她在小學一年級,就因為打架而輟學了。一則沒有學習的興趣,再者舊社會從來就沒有把任何一個女子的學業看重過。就在所有人以為,外婆與學習成了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的時候,信佛,念經,又讓她不得不從頭學習認字。兩條平行線就這樣奇迹般的有了交點。值得一提的是,她所需要學習和寫的字都是繁體字,這對於小學還沒畢業的外婆而言,要的絕不僅僅只是興趣,還有毅力。這期間的歷程,恐怕僅“努力”二字是難以承載的。事實是:她做到了。在老屋壁櫥上羅列着基本舊書,其中,我還記得那本小學時候買的《新華字典》因為外婆的翻閱早已破爛不堪。如若碰到我正好在家,外婆也時不時拿了一本佛經問我那其間一些晦色的字。有時候愚鈍的我也會被卡住。想想也覺得好笑,可她從來沒有這麼想,不認識就應該學習,哪怕只是早已棄用的繁文。在這種毅力堅持下,外婆認識的經書漸漸的多了,幾十年下來堆積的經書卻也毫不遜色於我那中學時代鋪天蓋地的資料書。有時候兩下一比較,心生敬佩的同時也百感交集。也許在某個領域,她是個三好生。
佛堂的那尊釋迦摩尼一直這麼靜默着。對任何人都是這幅尊榮,也包括她。他好像沒有打算渡她得道成仙。不然,為何歲月在她臉上雕刻藝術的片刻,他有的仍然是熟視無睹呢!
時光荏苒,光陰的飛逝像是變着一場沒有謝幕的魔術,道具換了又換,觀眾走了又來,面孔絕無雷同。這場表演放在外婆身上也許更加明顯,稻草般的頭髮已不知不覺被魔術師染成了銀色,幾根黑髮赫然其中也顯得格外耀眼。乾澀的眼珠絲毫沒有光澤,似乎暗示着那視力也幾近於無。有時候想和她說些家常唏噓一番,無奈也得扯着嗓門喊。想到這裡,反而覺得“佛”也未嘗不是對她的一種解脫。至少活在與佛的世界里,用自己僅有的能力虔誠向佛祈禱着家族的平安是她認為最有效也是最高興的事。她的黃表(相當於呈上天宮的奏摺)裡面總寫滿了我們的名字,從老到少,一個不拉下,當那表單隨火而飄上空中,飛舞,散開空餘一縷青煙時,她總會興奮的像是個孩子,是的,是她的願望已呈上極樂凈土,等待着佛祖的批示。
(三)
外婆給予佛一顆虔誠的心,佛給予外婆博愛無私的胸懷。 外婆如佛,很多人這麼說,認識的,不認識的,陌路的,乞討的。儘管,現實壓力重重,沒有固定的經濟維持這份有些奢侈的信仰,甚至是當基本的日常生活也成問題,她也沒有放棄過。這裡,是農村,黨的光輝還遠遠沒能穿過層層“阻撓”普照人民。
生活與信仰迫使外婆重拾鋤頭,開始耕耘,一個月二老的生活加上開支不菲的香火錢全依賴於這點田地。這天黃昏,我從鎮上回來,穿過一片田野時,在一望碧頃的莊稼里多了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時不時揚起那粗壯的鋤頭除草,又間或背一個大葯壺來回打葯。累了,坐會兒再來;實在不行了,就坐下望着田地,想想我們,看看自己,穿過她深邃的眼眸看到的是希望和微笑的臉龐。待忙完這些,已是夕日欲頹。她便扛了鋤頭,提了鐵桶,帶上草帽朝路邊走來,我假裝偶遇她,接過鋤頭,鐵桶諧同她回家去了。落日西下,一老一小,一高一矮比肩行走於泊油路邊。這是我所喜歡的意境,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這年,外婆用收得菜子打了幾壺油,還賣了幾百塊。心想以後手上可以寬裕點了。這年是2008年。後來發生的一場災難讓很多人都措手不及,那段時間她乾澀的眼裡時常浸潤這淚水。她什麼也幫不上,只是搖搖頭捐出了剛到手的一百塊。
作為後輩,外婆,外公的無人奉養,我們都難脫干係,幾個叔伯之間的矛盾,也羞於道說,或說我沒有資格去介入並且評頭論足。母親已為人妻,只能時常偷偷打些錢給外婆。我那時候還小氣的問過母親,既然外婆信佛每月要花那麼多錢燒香,而這些錢用來生活大可過去,我們何不勸外婆不要再迷信下去呢?母親只是無奈的搖搖頭嘆道:“如果是那麼容易,也就好了。眼見外婆已如此沉迷,便是真想勸,也沒什麼意義了。況且她這身子骨還能有幾個年頭的日子,誰也說不好,就當是給她做自己喜歡的事!“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是我們所不能承受的愧疚。趁現在還在,苦點也無所謂了。”說完,母親眼中閃過一絲淚光。我仍似懂非懂的琢磨着。也是,這風木之悲又豈是那時的我所能了解的。我那時只明了:外婆很好,對任何人,尤其是我。我是從沒想過,她會去的。也大抵如此了,套用外婆的哲理:命運造化,來去匆匆,本是浮雲一片,又何必糾結於一時的藍天。
轉眼,我也要回到我的戰場繼續拼搏。望着外婆潺弱的身軀,心裡多少泛起一些愧疚與不舍。心想,萬一那天……算了,我止住了那可惡的想法,強忍着擠出了一絲笑容,好讓外婆心安而回。只見外婆想起什麼似的,跑回屋裡,一會不到便拿了幾盒鈣片塞到我手中,說:“上次有個活菩薩來賣葯,說是大型醫藥房打折下鄉活動,我見它們便宜,就買了幾盒給你們幾個補補鈣,興許高考就用上了。”說完后,我一陣驚訝,隨後拿着藥盒看了看,不禁倒吸一口氣。顯然,外婆受騙了,可悲的是那禽獸竟成了外婆口中的活菩薩。不過我沒說什麼,只是定了定神,深嘆道:“我會注意的,您自己保重吧。”便拿了葯轉身上了車。客車緩緩啟動后,車后外婆,外公還追了幾步,而後就只是站着了,雕塑一般的站在馬路當間,一直到沒了影子。
路上,我拿出藥盒,端詳一陣,無言以對。我閉目搖搖頭,葯沒有扔,也沒有吃,隨即收了起來。我在想,那尊佛像知道這事後,會不會仍舊心安理得的接受外婆篤信的朝拜呢!?
想如今,我已略微了解到母親當初的悲哀了。也不禁想念起我那遠在故鄉的外婆。前些天,聽母親說外婆手臂摔斷了,我滿心憂愁,想那年老體弱的外婆又豈堪如此折騰。我不敢想象她痛苦呻吟的樣子,可是我愈是逃避,那影子愈是清晰。可憐的她,莫要糊裡糊塗的去了,留我在異鄉獨自啜泣。想到這裡,情不能已,不禁一聲長嘆,淚眼下的星空卻也如此閃耀,同在一片夜空下,願繁星帶着我的思念與不安飛向遠方……
如果說,給我一份天長地久的愛情,我願把她留在心裡;如果說,給我一份三世同堂親情,我願留在她身邊,即使我心早已紛飛,我情願為她畫地為牢,伴其走過歲月的最後一程,此生足以。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