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覺得家是盤桓在房頂上淡藍色的裊裊隨風扭擺的炊煙,它像一面準時升起的旗幟引導着放學后一直貪戀玩耍忘記回家的我。每一天,每一個中午或傍晚的某一時段,在家的周圍,在村子的周圍都會陸續冒出無數或粗或細或直或彎的淡藍色的炊煙,那煙帶着一股麥秸的清香摻雜了渾厚粗糙的腥鹹的汗漬味。如有遇到風起蕭瑟貼樹橫行的時刻,一條條如蛇樣的淡藍色的炊煙就會散開壓低和浮起的塵土碎葉一起打在胸前吊著書包快步往家跑的幼小的我們和屁股後面那個稀溜溜挑在煙囪上被烤糊了的紅太陽。
玩耍累了坐在溝坂獃獃歇息,我們有時會長久看着村子里越來越多冒出來淡藍色的炊煙,在猜測是誰家炊煙的時候也討論着那些煙去了哪裡,為什麼剛離開煙囪時煙柱那麼明顯那麼灰白越是往上就越淡越粗越藍直至全部進入瓦藍的天?天上一堆一堆的雲應該就是那些一條一條煙匯聚的,難道電視里騰雲駕霧的孫悟空也是踩得俺家或者是你家的煙?
爭執不休的我們為這個突然發現而興奮激昂,心胸間陡升了廣闊的自豪和憧憬。
十八歲那年,我身穿肥大皺巴的軍裝提着一包沉重的書去了遠的夢裡都找不到方向的西藏。
元旦,第一次在外過這洋節的我當晚守衛在營區油庫的一隅,月光如水,白露橫天。聽着營房裡傳出的新兵連自辦的晚會的歌聲掌聲歡笑聲,一直無意識眺望東北方的眼睛慢慢泅滿溫暖的液體,朦朧中那萬里開外的故園正是水浸楊花,鶯啼紅霞。當一顆特別光亮的流星從中天拉出一道輝煌細長的嘆號插入天陲繾綣薄雲的肌內,驀然驚回現實的我已然看見營區外藏族住戶家房頂掛着五彩經幡修着琉璃倒耳紅瓦通體純白的方形煙囪正在陸陸續續冒出淺白的煙柱,淺白的煙柱在澄明的夜空里清晰可人,委婉纖柔。又想起氤氳籠罩中的故鄉,不滿十八歲的我禁不住嚶嚶啜泣。
在一個尚不成熟少年青澀的情懷中,在第一次離家遙遠的思念距離中,在那個特殊日子賦予的所有未曾經歷的複雜情愫的涌動中,我覺得自己那麼脆弱,從心底流淌的在砰砰的急促下急速發酵膨脹不可遏制的奔突找尋突破口,自雙眸湧出終成決堤之勢泅濕胸前幽冷的槍體。
以後,在西藏十二年的軍旅,我從沒有再因想家而哭泣。
時間像地平線靜靜攢集的淡淡雲煙,不自覺我退役來青島兩年了。兩年的時間裡我像一條被拋在沙灘的魚,用尚未乾涸的雙眼辨認風中溫潤氣息的方向,張大嘴巴極力想吸吮夢想中的水,但反覆掙扎均是徒勞始終找尋不到最關鍵的跨越。
無數個夜晚,漆黑的天空被現代帷幔蒙蔽着透不出一絲星星的光亮,而地面上卻流離出璀璨灼耀的刺眼,五彩燈光像烏賊碩大黏腥的足腕摩挲滑動,處處透露着無法避閃的眩暈。我打開窗,久久望着外面不屬於我的陌生,狂躁的衝動無法遏制地奔突向腦際,如同翻滾的熔岩一次次瀕臨爆裂的臨界點。不知道會怎麼樣的爆發,內心所需求的就是尋求一種發泄的方式,雖然並不知道那種方式會是什麼樣。
有時就這樣昏沉睡去,有時整夜無眠。很長的時間裡我並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麼,只是以一種徒勞的姿勢掙扎着站在大多數人行進的對立面。
我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倔強的孩子,一直以一種單純的執着審視着這個世界,不管這世界是黑白是醬紫還是不斷蛻變的染色體,我的眼神里從來都是最固執的尋找,尋找屬於自己的風景屬於自己的天堂。哪怕時間不允許我做過多的嘗試蹉跎,我也不會輕易賭注一生停留在不值得留戀的原點。
一天,臨近傍晚,兩腿似灌鉛撐着沉重軀體的我在繼續艱難的尋找中攀爬上這座高樓林立的城市的某一幢的高點。背後,是還沒開始就已結束的冰冷,是毫無商量的砰然關門聲,眼前是在混亂漫卷的灰色雲堆里被撕裂成一灘破碎雞蛋樣的彤紅夕陽。在夕陽和樓房上的地帶除了芸芸眾生的糟雜蠕動和密密麻麻參差不齊的混凝土建築外,還有幾根聳出的大煙囪正洶湧地噴吐着乳白色的煙霧,經過除塵脫硫后的白色煙霧搖搖晃晃還沒向斜上方飄出多高就被低氣壓的灰塵懸浮層重重按下,煙霧掉頭俯衝越散越淡混合進地面上空更密集濃厚的氣層中。一片新建住宅區一隅角落的活動板房前的空地上,也在慢慢升騰起一縷淡藍色的煙霧,一位和我父親年齡相仿的老人正在佝僂着上身探在一口大鐵鍋邊炒菜,鐵鍋下烘烘燃燒着乾柴,淡藍色的煙帶着嗆人的芬芳飄過活動板房飄向頭頂不遠方的灰塵懸浮層。兩三個孩童圍在老人附近盡情嬉鬧,炒完菜的老人坐在成山的水泥堆旁,慢慢捲起一支旱煙,幾米之隔的牆外依然是蠕動慢行的車流和步履匆忙的人流。
擁擠的公交車上我抓緊吊手在一張張疲倦的臉的縫隙中望着車窗外逐漸亮麗逐漸多彩的燈光,就像故鄉那一道道炊煙鋪展開靜靜琢磨出的油畫,也像高原上一片片山嵐細細鏤空的迷濛雕塑。
我一直守望者故鄉,卻離她越來越遠;那股清淡的氣息從來沒有消弭,我卻用匍匐的姿勢慢慢將她殉葬在夢鄉。這不是早已註定的宿命,而是在遠行的步履中勢必撕裂的鈍痛。
無法遺忘,亦無法擁有。就像那片被風捲走的雲,只能在遠方飄蕩而再也尋不回身後的殿堂。